迈卡维家红发的私人医生步履匆匆地闯进地下室时,一眼就看见她的老板——小安德鲁迈卡维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正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发呆。
    迈卡维脚下是一口石棺,陈列在生命石堆上。棺材四壁绘满了血色纹路,符文还在缓缓流动,像活的一样。
    地下室逼近零度,红发的乔凡尼医生打了个寒噤,看清了迈卡维手里攥的东西。
    那是一大把头发。
    血族正统审美最崇尚黑发,另外,代表一些古老家族血统传承的特殊发色也各有受众,比如勒森魃家的银发、黑山家的金发、乔凡尼家鲜艳的火红色……但前提是颜色纯粹。
    像是各种深浅不一的棕、褐色头发,往往让人联想起血统驳杂的平民。当然,血族的血统歧视不怎么严重,他们还是更看重天赋,能觉醒天赋就是人上人,管他长什么样?只不过是拍马屁的时候删除“美貌”一个论点而已。
    背区出身的卡弗就是一头浅棕色的短发,人们说他“一看就知书达理,脾气很好”——这也就是说他“不起眼”的意思。
    乔凡尼医生却一直很喜欢这种“不起眼”,那种接近亚麻的浅棕色会让她想起家养浆果。
    亚麻色的浆果是最受欢迎的品种之一,普遍的刻板印象是,这种品相的浆果性格最温柔甜美……当然不太科学,正规培育所出来的血宠没有不温柔甜美的。可能是这种颜色让人联想起温暖柔软的东西吧,像幽暗壁炉旁的毯子。
    然而此时,那温暖柔软的头发已经黯淡无光,开始大团脱落了。
    血族就是这样一种可悲的生物,神智一旦受损,身体就会崩溃。被自己天赋能力反噬的卡弗并不算当场死亡,但他的意识无法修复,就不再能叫“活着”。
    再厉害的治疗天赋、再多的生命石堆上去,也只能延缓他身体衰败腐烂的速度而已。
    医生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上前,发动天赋加速了生命石的消耗。
    这无济于事,不管往里灌多少生命石,石棺里的人无法接受,能量只会白白外溢而已。
    虽然寒冷的石棺和符文可以延缓身体衰败,但还不到一个月,卡弗的两颊已经完全凹陷了下去。医生怀疑,再这样消耗下去,那只剩一层的薄薄皮肉恐怕就要露出牙齿和骨骼的痕迹了。
    “抱歉。”好半晌,医生干巴巴地说。
    她没有劝人放弃,反正迈卡维家也不在乎这点生命石,她一个打工的,老板让干什么干什么就完事了,提建议不是她分内的活儿:“唔……我今天从家族藏书里找到了几个罕见符文,也许能增加一点效果,要试试吗?”
    迈卡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似乎还在出神。
    医生于是兀自忙活起来,不管有用没用,手头有点事做总是好的。
    这时,她忽然听见迈卡维说:“我小时候万圣节聚会,一个堂兄发脾气摔东西……”
    “什么?”
    “忘了是什么缘故,对迈卡维来说,因为什么都有可能,你懂的。”迈卡维没看她,兀自说,“那小子在气头上的时候,把克里斯姑婆最喜欢的血宠从三楼扔了下去。可怜的小东西,只有十二岁,还是只幼崽,差点摔断脖子,后来再也没醒过来。那是老人家喝惯了的口味,管家怕她难过,就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宠物医生,把那只血宠塞进了一个透明罩子里,浑身插满管。他们像养花那样,把它养了起来……只需要注射营养针,定期擦洗护理,那只血宠就能一直维持生命,直到很久以后姑婆找到了替代品。”
    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闪了闪。
    “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必须借助外力,才能生育的种族,对吗?乔凡尼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迈卡维用耳语似的音量说,“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医生耸耸肩,继续低头干着手头的活:“老板啊,我的看法是你得多吃点饭、多找点乐子,研究物种起源可不能增加幸福指数……”
    “不,这个问题不是我问的。”迈卡维打断她,“是前不久,有人放了一封信在这里……卡弗手上。”
    “什么?!”医生悚然一惊,立刻检查起石棺周遭,“我完全没感觉到!监控呢?守卫呢?有没有乱动什么?”
    “没有,只是放了封信。”迈卡维语气挺平静,“你没察觉也不奇怪,那是一种隐匿类的天赋,你们治疗系对这种鬼鬼祟祟的东西不太敏感。”
    “什么人?信上……啊,当然,我没有打听你们那些大事的意思,毕竟我只是个小大夫,不该我知道的不要告诉我。只不过把信留在这,该不会跟我的病人有关系吧?”
    “信是匿名的,”迈卡维说,“只有这一句话‘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需要借助外力生育的物种,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靠神智存活的物种。想知道怎么破除这个限制,来找我’。”
    “没了?”
    “嗯。”
    医生一头雾水,心说:“什么鬼,行为艺术?”
    血族生来就这样,好比鸡打鸣狗吃屎,破除个什么?找地方吊死然后重新投胎?
    “呃……”她想了想,委婉地说,“听起来是个专业水平走到我前面的人。所以‘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去哪找,找谁?”
    “那就是对我的测试了。”迈卡维几不可闻地说。
    潜入者是一个混迹在尾区黑市的天赋者,多年来行踪飘渺,黑市上甚至没有这种隐匿型天赋的信息。锁定潜入者,是测试迈卡维对尾区、特别是尾区地下世界的掌控程度。
    能否立刻发现信、能否迅速补上监控漏洞,判断潜入方式,是测试迈卡维的反应速度。
    通过信件里短短两句提示,猜出寄信人身份和藏身之地,联系上对方,是测试迈卡维的智力和对摩羯洲整体局势的理解。
    “前一阵子有个姓费雪的小子来过,背区那家的,”迈卡维轻轻捻着指尖的头发,“自称他的校友,拿着他的推荐信……跑来说些效忠之类的蠢话,应该是那货带来的。”
    “小可爱”集团听着土,但占据了整个摩羯大陆上超市便利店的折扣区,医生不是这种便宜货的消费者,但听还是听说过的。
    “啊?”她莫名其妙,“卖快餐的来找你?想当军需供货商吗?”
    朴实的背区老农还能搞出这种花样?
    “当然不是,”迈卡维淡淡地说,“没猜错的话,是‘沉默’家的变色龙。”
    医生愣了愣:“嫉妒之蛇啊……难怪了,在这方面,他们家确实应该是了解最多的。”
    截至目前,她没有听说沉默家族对于“神智”这个领域有什么大进展,但这也不好说,嫉妒之蛇从不分享,保不齐一代又一代的“寄生”们已经搞出了专门针对血族神智的秘密武器。
    “如果是‘沉默’,我可能没法给你有用的建议。”医生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他们的研究进展啊……而且他家本身就是一团墙头草似的散沙,站什么立场的都有,很难说这是橄榄枝还是诱饵。”
    你要和毒蛇打交道吗?
    是为了权力,还是为了别的?
    迈卡维没再就这个话茬说什么,低下头,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掌心的发丝,忽然轻声问医生:“安娜,你会做干花吗?”
    “哈?”
    “……人的头发可以像干花那样保存吗?”
    脱水脱色后烘干,就能让稍纵即逝的花草永生,不过这是个细致活,兵荒马乱的路上,大概也只有加百列有耐心一根一根地挑,手工处理。
    乌鸦放下“寄生”先生的手机,手很欠地从加百列精心摆的干花束里薅出一根,塞进自己笔记本里当书签。
    手机里的加密邮箱里,躺着一封头天收到的邮件,来自席卷了尾区的“风暴”。
    迈卡维来信很简短,就一句话:“你想要什么?沉默家想要什么?”
    感谢“寄生”,大概是想钓一钓迈卡维,还没回,解释权这不就落到他手里了?
    这会儿没人打扰他,驿站长方才机智地给众人表演了一通“一秒虚弱倒地气如游丝”,使用浮夸的“病遁”大法脱离战场,把被诓没了底裤的艾瑞克一个人留下面对霍尼长老的疾风骤雨。
    乌鸦打了几个字,回复完邮件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躺椅。
    加百列安静地闭着眼睛靠坐在那。
    乌鸦摇了摇他的手:“要不要躺下?”
    加百列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人不动。
    加百列的身体保持了一定的自主行动力,肌肉蓄势待发,此时大量流经他身体的天赋物影响下,他的皮肤冰冷坚硬,仿佛真正的血族,普通的刀枪都无法穿透,随时可以徒手撕碎胆敢靠近的生物。
    乌鸦起身把躺椅靠背放了下去,可是看似倚在靠背上的加百列却没跟着一起往下倒,腰腿间保持着大约一百二十度的折角悬着。
    乌鸦观察了他五分钟,忍不住在他背上摸了一把:“……真的假的?”
    一动不动的加百列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追逐他的声音。
    乌鸦想了想,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了一把旧口琴——还是当年从鼠头人索菲亚小姐家里摸来的,转身把乱七八糟的桌面刨出了个能坐人的地方。
    口琴声响起,这是亡灵赠送的礼物,技艺高超得不讲道理,只要乌鸦记得的曲调,试几次,就能用口琴复述出来。
    这回,他没再吹鼠人的牧歌,也没有模仿那些吵死人的车载摇滚乐,口琴里飞出了失传了五百年的旧音。
    他以前不是什么音乐家,绝大多数曲目只能记住几句副歌,这样随心所欲地拼接在一起,居然也没什么违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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