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之中的风波,在元瑶看来不过是自导自演的抽身之策,推及贾府之时,便是一片人心惶惶。宝玉与贾元春情谊深厚,自然更是为长姐忧虑,王夫人见爱子整日长吁短叹,愁眉紧锁,深恐他发了呆性再憋出病来,反倒后悔跟他提起元妃之事,便安慰他:“圣上不过是被小人蒙蔽,才错待了娘娘,他老人家圣明烛照,不待多久,必能体察到娘娘的冤屈的。”
    宝玉依旧愁闷难解。他虽根基不同,但毕竟迄今为止只是一个生于勋贵之家安享尊荣的小小少年,除了严父的冷脸和斥责之外,平生未吃过针尖大的苦头。纵使时常有非议圣贤、尊女儿而轻男子的呆念,总还没离经叛道到非议皇家的地步,平日里也是满口颂圣之词。只是他到底性情聪明,总还隐隐觉得皇家并不像圣贤书中所称颂的那般尊贵不可亵渎,相反,还是天底下最骇人、最可怖的所在。他既有了如此见识,王夫人那哄孩子式的话哪里能哄得住他?
    宝钗也劝道:“但凡贤德之人,即便是一时遭厄,也终有出头之日。你便是不信这个,难道也信不过老太太、太太的能为?娘娘的事有她们筹划,总会有结果的。你这样镇日闷闷不乐,除了引她们忧烦分心之外,还能帮得上什么忙不成?快快丢开吧!”
    宝玉知她说的在理,然而姐弟骨血相连,哪里有说丢开就丢得开的道理?因着垂头丧气太过,被贾政训了好几次也终不得改,还是黛玉私底下劝慰道:“大姐姐原是最疼你的,她如今处境凄凉,你再作此模样,引得她再为你忧心,岂不是添乱?再有,我想那深宫原就是个你争我斗你死我活的所在,得势固然风光,失势也未必可怜。大姐姐省亲时的模样你也见了?何等的气派富贵,却连尽情的哭上一会子都由不得自己,倒没得让人心酸。如今这般乍一看是寥落,可有家里的照应,衣食是无忧的,反倒不用再往那炎凉名利场中去乌眼鸡似的斗,不必害人、害己,虽是独个儿,却也清清静静的,也未必很坏啊?”
    宝玉深以为然,自此收了愁容,王夫人不知此节,还以为是宝钗之言见了功效,至此不免对宝钗又另眼相看了几分。而宝玉小儿心性,忧闷一散,自然四处为自己寻起有趣来——头一要地自然是潇湘馆。潇湘馆里有林妹妹这已不必说,近来又添了一名绝色的番邦侠女,年纪又和他相近,又还病着,宝玉哪里有不好奇关切的?虽然面上竭力不露痕迹,却管不住腿一天几次三番的往潇湘馆点卯。
    这一日晨起匆匆洗了脸擦了牙,宝玉便忙忙的赶去潇湘馆,一到门口便见紫鹃在倒洗脸水,当下笑问道:“林妹妹昨晚睡了几个时辰?咳嗽了几声?气色好些了吗?”
    紫鹃笑道:“三个时辰、没咳嗽、好多了,劳您费心。”
    宝玉见她满眼打趣之色,不觉住脚咳嗽了两声:“那林妹妹这会子做什么呢?”
    紫鹃朝内努了努嘴,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样子:“我可说不得,你还是自去看吧。”宝玉巴不得她说这一句,连忙抬腿进去了。
    黛玉却在为赦生梳头。
    先前赦生重伤卧床之时,一套中衣即可蔽体,然而当能起身下床时,面对着黛玉准备好的女装,却紧紧地绷住了薄而锋利的嘴角。他当然明白黛玉为救自己担了多大的风险,更明白为着她的名节起见自己只能是个女人。可是穿裙子……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忍耐极限。
    然而要是不穿,对着满屋子的女人自己却穿着中衣到处走动,会不会露馅都是另一说,这种行为本身不是在耍流氓吗?
    嗯,这不是裙子,这不是裙子,这是吞佛的巫女袍!
    想到母后的殿上大将吞佛那身式样酷似巫女袍且时常还缀有蕾丝花边的所谓战袍,赦生总算艰难地突破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好在柳湘莲猜度宝玉的心思,买来的女装都是样式极简单大方的,并无过于脂粉气的装饰,赦生身形又颇纤细,穿着居然也没有多少违和感。只是他本就生得男生女相,这么一穿,俨然便是一位英姿磊爽的绝色小美女,赦生哪里看不出黛玉眼底的打趣之色,只能无可奈何的忍耐。
    谁知黛玉也是小女儿心性,对于美丽的事物总是很难生出抵抗力。见他穿着女装效果意外的漂亮,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提出要给赦生梳个漂亮的发髻出来。
    赦生闻言整只魔都不好了。
    事实上,魔性偏执而极端,故而异度之魔对美丽与强大均怀着人类难以理解的执念,自然有不少魔物在为自己打造一个完美的发型这件事上报以十二万分的热情——可惜,是自认为“完美”而已。
    譬如一殿魔君阎魔旱魃认为全天下第一酷帅的发型,旁魔看来总觉得那就是与野草堪为难兄难弟的一头乱毛。而赦生的母后九祸也坚持认为自己的九支犄角造型最能彰显魔女的魅力,魔民们私下的评论却是:“女后的美色自然是魔界第一没错啦,就是那瞎眼的发型实在是太恐怖了……”
    至于赦生本人却是散发散惯了的。与审美无关,图的就是两个字——方便。别说是他,就是他大哥邪郎、乃至他不愿意承认的生父银朱武,都是魔界有名的放发一族。散发多好,不需要挂那些碌睦圩概涫危客硭醪挥貌鹜贩宄科鹄锤挥弥匦抡矸12停俾矣媚rσ晦垡材苤敝彼乘常嶙佣际x恕且远杂谥匆庖3肿匀衔址险缴裰拥纳翟虮晃赦兄弟私底下吐槽为“贵妇头”发型的堂兄银黥龙,赦生向来十分佩服其自找麻烦的勇气。
    是以面对黛玉的提议,赦生当然坚决不肯屈服。黛玉见状道:“罢了,我也不强人所难的。”说着,一双盈盈星眸已黯淡了下去。她本来罕有欢容,适才因着一时兴奋而难得的露出开怀的笑意,此刻一敛,整个人顿时弥散着淡淡的忧郁的雾光。
    赦生背过头去,不知怎地,记起了幼时的一件事。
    那年,鬼王的身体难得的好了些,九祸难得的从繁忙的政务里脱出了身,邪郎也难得的没有去校场而是坐在一旁,拿了块洁净的雪锦一遍又一般的擦拭着自己的邪剃长刀。他倚在鬼王身边,看看九祸,又看看邪郎,再抬头看看父王,心里渐渐升起莫可名状的快乐。
    九祸正在看书,大约感觉到了幼子的注视,抬起头向他望了一眼:“赦生静下来的时候倒像个女孩子。”
    鬼王温和一笑,拍拍赦生的脑袋:“当年你怀着他的时候,便说想要个女儿。”九祸起身过来,俯身把赦生抱了起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诡秘一笑:“把赦生扮成女孩子,以魔界鬼族二公主的名义抱出去,你说会骗倒几个人?”
    鬼王还未答话,只听“哐当”一声,却是邪郎正擦拭的长刀被主人摔在了地上,还是小少年的魔物霍然站起,灿金的眼睛睁得晶亮:“不行!小鬼长得本来就够像个丫头了,再给他穿裙子,万一将来长大误以为自己是个女人可怎么行!”
    “吾是说只试一次……”九祸望向继子的眼神透着戏谑,可惜邪郎此刻太过焦灼,竟没注意到继母深意满满的眼神,只吼道:“一次也不行!”
    九祸瞥向鬼王:“可吾真的很想看一看鬼族公主的风采啊。”
    “看孤月去!”邪郎不假思索的道。九祸只是望着鬼王一笑,鬼王无奈摇头:“二公主不行,那就换长公主上吧——邪郎!”
    “父王!”邪郎的眼睛里顿时写满了惊恐,见鬼王毫无改变主意的迹象,登时气得连一双尖耳朵都涨得通红。九祸见状故作无奈:“邪郎不愿意,那就还是赦生吧。”
    “别动小鬼!”邪郎登时大叫,“有什么冲着我来!”
    九祸与鬼王相视而笑:“不用你穿裙子,过来,让母后给你头上系个蝴蝶结。”
    邪郎僵在原地,梗着脖子望了望九祸怀中一脸懵懂的赦生,又望了望九祸手中正被一摇一晃的鲜红的蝴蝶结,表情满是濒临暴走的狂躁。偏偏鬼王还添了一把火:“只有蝴蝶结还是太单调了,我还收着母后从前留下的首饰……”
    话音未落,只听邪郎“嗷”地一声大吼,拔腿就跑。鬼王忙喝令侍卫拦住,彼时邪郎年幼力弱,哪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卫的敌手?被灰头土脸的拎回来还昂着脑袋不肯屈服。在那短短的一刻里,邪郎一手叉腰一肩扛着大刀的形象成为了赦生心中“悲壮”的代名词,与他龇牙咧嘴却又笑得十分肆意高傲的说出的那句话一同,镌刻在了记忆深处。
    邪郎说:“男人,惟发型、兵器与尊严不可舍弃!”
    一念及此,赦生果断无视了黛玉期盼的眼波,铁着心拧过了脖子。可惜也没能坚持几天,就在黛玉微蹙的愁容里丢盔弃甲,只得寒着脸扔出一句:“随你吧。”
    黛玉霎时展颜一笑。
    “男人,惟发型、兵器与尊严不可舍弃!”还是小少年的邪郎揉着眼眶疼得一边抽气一边叫得豪气干云。然而……
    “必要时候,还是要弃一弃的。”九祸一边往继子妖红的长发上绑蝴蝶结,一边笑得妩媚无方。一旁的鬼王无奈又纵容的叹着气:“你总这么喜欢逗弄他。”
    “母后爱整我,父王也就在旁边干看着——你个色令智昏的昏君!”邪郎神色狰狞,但余光瞥见坐在鬼王膝头嫩得像雪娃娃一般的赦生,生恐九祸又去拿自家小弟做试验,只得强压着怒气一动也不敢动,本来俊艳的脸上硬生生憋出了一副濒临咬人的狂躁表情。
    此刻看着镜子的赦生,脸上也是相同的神情。
    即使他已松口答允,但黛玉明白赦生的脾气,真给他梳出一个地道的女子发髻出来,他非得立时掀桌走人不可。当下细细一忖,便给他将头发分成数股,结成小辫垂在耳后,又在辫梢结了几颗大珍珠做坠脚。鉴于魔界鬼族天王断风尘的发型也约莫如此,赦生勉强忍了,谁知一照镜子才发现,同样的发型,断风尘梳出来就是森罗魔魅,自己就是娇妍娆艳。纵使眉眼冷厉,也抹不去那一缕咄咄逼人的艳光,居然生生多出了一股胡然而天胡然而帝的韵致。
    偏偏此刻宝玉来了,一见即是不住口的赞叹:“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等绝色之人来!可知我素日竟是井底之蛙了!”
    “咯嘣”一声,宝黛二人齐齐看去,却是赦生终于面无表情的把手中的小菱花镜捏成了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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