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到清明时候。宝玉因之前被魇魔一事,被贾母放了话要闭门静养。而往日以敦促苛责他为己任的贾政见他几乎丢掉了大半条性命,为免亏损了身子起见也确实需要好生调养,故而也不再一日三番的提了他去考究功课,只让他放宽了心养病。宝玉前些日被父亲拘束得简直快要闷坏了,这一放松便如卸了笼头的野马驹子一般可劲儿的撒欢。镇日在园里消遣不说,不是与这个弄弄胭脂,就是与那个描描花样,或是拿着不知从哪里整治来的怪癖邪说和姐妹们争论,宝钗等姐妹劝了也不听,还越劝越是来劲,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之后洪水滔天的架势。姐妹们劝了几回,见他总是不听,那就罢了。倒是黛玉从不拿仕途经济之说规劝于他,因此对黛玉又合心了好几分。
    这一日,宝玉出了信步闲逛,回来时便长吁短叹,面上愁容久久不解。的丫头们早就习惯了他三天两头的伤春悲秋、寻愁觅恨,所以都不去理他,只有袭人因着身份不同,再怎么着问也还是要问上一声,加上刚想起一事急着要与他说,方才问道:“你可怎么了?”
    宝玉苦着脸道:“今儿出去,看见沁芳桥那里的杏花落尽了,花儿半朵是不见,那青青的果子倒是结了一树。我摘了一颗尝了一尝,果然酸涩得很。可恨这花太也无情,总不肯开得长长久久,只留下那苦果子挂在树梢上,没得让人看得难受。”
    袭人听得直叹气:“我便知道,除了这么着,也再没别的事……照我说,二爷还是先把这些花儿朵儿果儿的小事都放一放,现下有一桩大事,再不去做的话,可就要由天大的美事成了天大的祸事了。”
    宝玉不解其意,袭人却不肯明说出来,只拿眼睛瞅着他瞧,安心看他什么时候能记起来。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半晌,便见宝玉猛然跳起来,浑如施脂的脸“刷”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坏了!大姐姐先前嘱咐我写的东西,我这些天老病着,给忘了!天!下月初十就是太上皇的天申节,大姐姐早说过贺诗写好后她还要花上十天时间好准备——在初一之前要是交不出来,或是交上去的不好,我倒还罢了,要是连累着大姐姐在太上皇面前丢了丑,可就惨了!”
    “阿弥陀佛,可算记起来了。”袭人无奈道。
    世事总难料。元瑶原想着,以宝玉的天资,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就是一天凑一句,一日复一日,半年下来磨也能磨出一篇锦绣文章来。却不知世人大多患有一种癖症,若是时间紧迫,少不得会奋起直追一鼓作气的将手头任务消灭掉。可万一时间充裕,便会生出无穷无尽的懈怠之心来。今日看明日,明日想后日,这样明日复明日的下来,总得在期限将至之时才能振作起自己的一身松松散散的骨头,悬梁刺股的挑灯夜战。
    此疾于后世被时人冠以一极美极妥帖之名,曰,拖延症。
    宝玉一时急得绕着屋子连转了好有几十圈,终于下定决心一溜烟的跑去向众姑嫂姐妹求助。因这亦算贾府中的一件大事,当天大观园群芳便齐聚李纨的稻香村商议对策。
    探春沉思道:“现下距离太上皇的圣寿还有二十六天,扣出娘娘筹备的十天,也还有十六天。写是够写了,二哥哥向来才思敏捷,总不至于怯了吧?”
    宝玉急得满脸的汗淌得如小溪一般:“要是在平时,随随便便凑一篇,莫说是十六天,就是半个时辰也尽够了。可此事太重大,我心里一急,硬是把所有的字都吓忘了。”
    宝钗坐在椅子上笑道:“该,该,该!平日里只管把和姐姐妹妹们厮混当正经事,怎么劝总没个正形,现在可急了吧?”
    黛玉坐在一旁,闻言侧头向她道:“你别光拿他取笑,先想出个法子解了这个难题才是正经。”
    宝钗拿扇子拍了下她的肩膀:“有颦儿这个大才女在,还有什么好愁的?当初娘娘来园子里省亲,叫他连做三首诗的时候,夺魁的那首《杏帘在望》是谁代笔的,我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话音未落,众人打趣的目光并着宝玉眼巴巴的期盼眼神立时一齐转了过来。黛玉抿了抿嘴唇,正色道:“那时候是年纪小不懂事,再说大姐姐虽是娘娘,到底也是自家姐妹,断不会因这一时淘气就怪罪我与我的。可这一回的确是非同寻常,大姐姐有心给宝玉一个名扬天下的机会,我可不敢掠美。”
    见黛玉不肯松口,宝玉顿时蔫了下来,李纨见状也怕他急坏了,当即宽慰道:“你先前身子不好,写不出东西,原也是无可奈何。如今身子大好了,再细细构思、稳稳地写就是了。我们虽是不顶用的,到底还会的几个字,评、看总是可以的。”又转头向薛林二人,“你俩都别装憨,整个园子里就属你俩是大诗翁,谁也逃不了!”
    宝钗笑道:“诗翁可不敢当。至多宝兄弟写了出来,我拿去改改是可以的。”
    探春点头:“是这样道理。二哥哥先打出稿子,拿来给大嫂子看,待大嫂子挑不出错处了,再拿去给宝姐姐、林姐姐改——咱们索性来个三堂会‘审’的新鲜花样如何?若是连大嫂子、宝姐姐和林姐姐这三位学究都寻不出毛病,我倒要看谁还能再挑出二哥哥的错!”
    一时众人称善:“是极是极!含蓄浑雅首推宝姐姐,风流隽逸莫过林妹妹,老眼公允最是大嫂子,有你三人把关,宝玉这回的诗文想不好都不成了!”
    得了主意的宝玉便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前一刻尚忧心忡忡,转眼间便满面春风,探春看着他欢欢喜喜离去的背影轻声说:“二哥哥总是这么着,是高兴还是不痛快全写在脸上,心里头一丝儿的话都存不住,偏偏又喜怒哀乐转得比谁都快……”
    黛玉与李纨对视一眼,正自皱眉,便见一旁的宝钗向她微微摇头。黛玉会意,再不说话了。入夜,黛玉去了蘅芜苑,两人谈了几章书,下了一回棋,黛玉因说起白日之事:“赵姨娘并环儿的事,探丫头还是不能释怀吧。”
    “可不是么,探丫头还哭过几场呢。”宝钗道。
    黛玉微微一惊。探春会伤心原是情理之中之事,只是她冷眼观察了这么些日子,总没见探春流露出半点忧愤抑郁之色,她既未见,宝钗又是从何得知的?
    宝钗一见她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你打小只最和宝兄弟亲近,赵姨娘、环兄弟闹下的这桩事,头一遭对不起的就是宝兄弟。探丫头心底纵有伤心,又哪里会在你面前露出个一丝半点的?”
    黛玉摇头而叹:“她也忒拘泥了些。骨肉血亲,再正经不过的天伦道理,为自己亲娘、亲兄弟伤会儿心,谁还能揪她的错么?”
    “道理是这样不错,可探丫头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内里哪怕是伤透了十分的心,外面也要撑出个十二分的体统来,绝不肯叫人笑了去。”宝钗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饶是这般,那天还是哭了——一边哭一边口也不停的数落,说是往日她又何尝没有劝过,却只说她是个有了太太不认亲娘的人,能有什么见识!又说她只恨自己不是男人,她若生成男人,天南海北的去闯,自有自己的一番事业。那时赵姨娘和环兄弟纵有十分不懂事理之处,有她管教着,总不至于闯下祸来。可惜她偏就生成了这闺阁女子,心里再有万千金玉见识,别人也只当耳旁风去听——说着就不停地淌眼泪,可见是伤心得狠了。”
    宝钗一壁盯着棋盘一壁说着,谁知过了半晌黛玉都未曾落子,便抬眼去看,却见她只手托腮,指尖尚拈着棋子,整个人已经黯然的淡云湮没。宝钗微微一想,便知她是被自己一言勾起了对探春的怜惜,益发的为赵姨娘、贾环之事怀疚于心起来,毕竟那日如非她出言提醒,贾母是断不会联想到有人利用魇魔法整治宝玉与凤姐的,不由暗悔自己多话,当下温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起子不明事理的人做下错事,已是够糊涂的了。你是明白人,要是跟着一起不辨是非起来,岂不是糊涂上又加一层糊涂么?快别放在心上了。”
    黛玉醒过神,勉强一笑:“道理我懂,可看着探丫头的样子,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探丫头向是个不用人操心的,你若是还放不得心,将来想法子托人接济下赵姨娘、环兄弟就是了。”宝钗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黛玉在京中自有产业,虽说她及笄之前不得动用,一应账目由贾母暂代管理,但每年年末照例还是要往荣国府里送产出的。黛玉现吃的精米菜蔬,穿的绸缎纱罗,差不多用的都是自己庄子上的出息,只是不曾对外宣扬,但理家的凤姐、王夫人并黛玉自己却是清楚的。
    既要往寄养黛玉的贾府送出息,自然不可能不和黛玉这个正主打照面,只是寥寥几面,彼此并不甚熟,但总归是黛玉自己的人,偶尔有一件两件不方便让贾府办的事,托他们去做倒更是便宜。去年黛玉便有心让他们代为寻找赦生,只是顾虑到林如海曾再三叮嘱赦生的存在除了林渊与她之外,再不能与第三人知,况且来的人并非她知根知底的心腹,才勉强按捺下来。不过寻赦生不行,去打听打听赵姨娘母子被打发到了何处、再接济一二却是不难做到的。
    至此,黛玉方才舒展了愁眉,露出释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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