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街的大爷来给咱们二爷贺喜来了!”
    宝玉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被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耳旁风的实质内容,登时将一张白净的圆脸拉长成了一张惨绿的苦瓜脸。
    若让宝玉将本家亲戚列出一个最不欢迎的名单来,兴隆街的大爷是绝对能排入前三甲的。其实说是本家亲戚也不准确,事实上这位兴隆街的大爷起先不过是外省的寒微子弟,因他恰好姓贾,而普天之下的贾氏首推宁荣二府为望族,便腆着脸自称是宁荣的旁支。究竟这个旁支的身份有几分真几分假,也无人有那个闲心去考证,总之他数年前依附着黛玉的船队来京,拿着林如海的荐书去拜会贾政。贾政素习是个爱才之人,见他相貌堂堂,腹中颇有几分真才实学,更有嫡亲妹夫的荐书在,当即心中大悦,就这么和此人连了宗,还保举了他一个官儿做。自此此人趁着宁荣二府的势一路青云直上,也算是贾家如今少有的一个手握实权的出息的,时常过府中走动,因现今在兴隆街居住,家中排行又是第一,故此贾府中人总叫他“兴隆街的大爷”。
    忘了作介绍,这位能与贾家连宗的大爷自然也姓贾,名化,字时飞,号雨村。
    能博得眼光最是挑剔的贾政的青眼,这贾雨村的相貌不可谓不出众,生得浓眉大眼,面相方正,搁出去就是一张朝廷大员的标准脸,十分正气,十分体面,十分威风,就是和宝玉的审美标准果断来了个反方向发展。宝玉最爱的是女儿家式的阴柔之美,他早逝的好友秦钟,前些日子在薛蟠生日上结交的名优蒋玉菡,无不是妩媚娇美似好女的容相。似贾雨村这等光凭一张脸就充分诠释了“国贼禄鬼”的人物,自然十分入不了宝玉的眼。
    然则,上述却也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宝玉这么里里外外的跑,听到了不少不好的风声,欺男霸女不至于,贪弊克扣也是寻常事,可那隐隐约约的消息似乎暗示着此人身上是背有人命官司的。只此一桩,便别指望宝玉能对此人有多少善意了。
    依宝玉的想法,这等虎狼之辈,莫说是与他结交,便是放他进门也是大大的不该。可惜自家的一应长辈对他可是器重得很,贾政更是当着宝玉的面没错口的称赞贾雨村,恨不能让他再晚生上几十年,好把自家这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纨绔儿子顶替了去,哪里听得进去半点逆耳之言?宝玉也是个秉性偏狭的,既知自己年幼识浅,料得家里的那一众长辈必听不进去他的话,便索性直接灭了劝诫的念头,只在自己心里划了一条线,坚决与贾雨村保持距离罢了。
    山不去就我,我自去就山,宝玉的疏远一丝儿也阻止不了贾雨村的热情,特别是今日与往日不同,京城内的各家几乎同时收到了那个消息,纷纷打点了礼物要上门庆贺,独有贾雨村跑得最快,别家送礼的人才出了府门,他已亲自带了一份厚厚的礼物赶进了荣禧堂。世家规矩,哪怕是心底恨不能和对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面上也得摆出和气的笑影来。人都已经到正堂里吃茶去了,宝玉断然不能失了体统,呆在自己屋子里不出去见客的,当下只得苦着脸,慢慢的往荣禧堂蹭。
    荣禧堂乃是荣国府的正堂,自然是轩峻壮丽,宝玉老远地里便望见了那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斗大的三个大字——“荣禧堂”,宝玉眼尖,望见那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的字样。
    他生生摁住了迈出的脚,抬头瞅了那匾额一会儿,在心底惆怅的呼了口气。
    御笔亲题,真龙翰墨,何等的垂眷与荣耀!每回站在这方匾额之下,他浑身上下包括头发丝儿在内,都充斥着难以言说的苦恼感,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稳了稳乱跳的心脏,这才整顿表情走了进去。一进门,便见各家的大人锦锦重重的坐了两大排,一个一个的服色鲜明,被日光一晃,耀目得令人眼花。一见宝玉进来,纷纷起身,一声又一声的“恭喜”摞叠成了高山深海,层峦巨浪刮面而来,宝玉先是被他们那明晃晃的冠服晃得眼花,又被这声浪迎面一逼,险些没当场溜之大吉。幸好有严父贾政在,一看他那玉白的脸极快的绿了一下,立即猜出了这个没出息的小东西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当即沉声斥道:“还不快过来,要让诸位老兄久等,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面子!”
    宝玉脖子缩了一下,硬着头皮顶着诸多目光走进了漩涡中央,向来客们团团一揖,口中略寒暄了几句,便再说不出话来。贾政最见不得他这等样子,在内帏同一群姑嫂丫头们谈笑风生高谈阔论,一叫出来会一会正经的经济朋友,就缩手缩脚唉声闫翟谑巧喜坏锰娴媒簟k仙鲇腥佣づ衷鹤圆幌担丶抑圃司褂幸淮蟀胧窃诳克c牛怀錾妓挡还ィ恍v痔酱阂嗍侨萆鲋冢胬钟懈站上y降咨闪伺恚豢按笥谩h龆永铮ぷ蛹种榈故巧么厦骺⌒悖靼紫拢碜硬缓茫缭缇筒∷懒耍灰畔铝斯迅救踝樱抟牢蘅浚挥鬃蛹只肥擎宜觯僦刮匪醪凰担乃家嗍谴醵荆耪砸棠锇岛π殖げ怀桑患帜阜11叭尤チ俗庸睿蘸笊源笠恍┚头中┮教锊潘孕泄睿u笔敲挥姓飧龆印秩缃裰皇o铝艘桓霰t瘢朐峭竿杆觯嗝采米匀皇呛茫纺源厦鞑谎怯谒压实拇蟾缂种椋踔劣逃惺ぶ上Ь褪遣晃裾担绱宋薹ㄖ竿耍故羌终缃裎t豢梢灾竿亩樱棵肯氲秸饫铮终憔醯米约旱陌淄贩6级嗔思父:萌菀准靶┤兆幼ㄐ奈扑淌ノ恼拢终母咝司6姑焕吹眉袄淙聪吕矗袢找豢此飧霰估恋难樱鞘敝痪跻黄袄渌蓖菲美矗涯侨群蹙9犯搅烁鐾感牧梗奔雌淮蛞淮础
    好在众宾客今天过来是贺喜的,不是为了看严父教子的,一看贾政的脸色不对,当即出言劝解:“大人何须动气?我等也是刚刚到,席不暇暖的,何来久等之说?”
    贾雨村则振声笑道:“莫说是我等并未久等,便是当真久等了也并非什么重大之事。由来才子多风骨,宝二爷可是老圣人金口钦封的‘麒麟儿’,有些异样的性情原是常理。像小侄常来府中走动,二爷性情如何,小侄自是明白,可在座诸位却不知想象出怎样一个桀骜不驯之人,如今一见,居然纯孝明礼,可见世人之见还是谬者居多啊!”
    其他人纷纷附和:“贾大人何必对令郎求全责备?令郎的才学,连太上皇都称赞的,有子如此,贾大人理应宽慰啊!”
    贾政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发泄出去,就被众人给堵了回来,诧异道:“太上皇称赞小儿?此话怎讲?”
    孰料宾客们比他更诧异:“贾大人还未听说吗?”
    “你看看……可喜欢么?”筹划数天,黛玉终于备好了给赦生的礼物。她满心的欢喜与期待,实在等不及夜间相见,索性寻了处僻静的所在,大着胆子用心音约了赦生过来。反正,以赦生的本事,若是有闲杂人等靠近,他必能感觉到的。
    小少女为自己与心爱少年的公然私会之举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找着理由,周围稍有风吹草动都令她胆战心惊,却仍望眼欲穿的等待着。直到赦生终于赶来,才破颜而笑,将礼物呈了出来。
    那是几枚石青色的络子,乍一看似乎平平无奇,细看便会觉得那色选得深纯而不失光润,暗纹盘曲得十分玲珑细巧。
    “那日看见你这玉上的络子颜色旧了,我才打了几个新的,”见赦生有点回不过神,心知他于衣饰的讲究上向来一窍不通,黛玉当下解释道,“快换上叫我瞧瞧,看样子可还配得着?”
    那日她正自头疼回礼问题,忽然福至心灵的想到赦生一般的也是配玉的,从前做异族打扮时,领口、双腕的护臂和腰间便各配一枚玉环,虽不比宝玉的通灵宝玉看着灵秀不凡,但每一枚皆是殷红胜血,明润通透,触手而生温。他的衣着从来完全与“华美”二字无缘,然而仅这五枚玉环,加起来怕不有十万金之数。之后藏匿潇湘馆,一应衣物都被黛玉烧掉,独有这血玉环太过贵重,黛玉不便随意毁去,才密密的收藏起来,待赦生伤情好转后便重新交给他,如今眼见得又佩上了身,只是那络玉的络子用色纯黑,且做工一般,显然是市面上随便买来的,令她十分的看不上眼。
    黛玉是想了又想,才决定选用石青色的。赦生的玉是血红,络子便用石青,既压得住,又不至于过于老气,失却了血玉的本色。可巧两边各取一色,恰恰便合了“丹青”二字,也还别致。姑苏女儿天生的心灵手巧,黛玉又是其中尤其出类拔萃的,她的奶妈王嬷嬷精通苏绣,这些年教给她不少针法巧技,只是黛玉不似宝钗一般拿针黹针线当闺阁正体,偶尔兴致上来才做那么一个半个的绣件拿来送人。这回的络子着实费了她不少心思,若被那懂行之人看到,少不得会赞羡不已,然而……
    赦生恰恰是不懂行的。是以黛玉的礼物在他而言,除了精致之外,旁的再看不出什么,只是他再外行也能感觉到,如此复杂巧妙的工艺,耗费的工夫与心力绝不在少数。
    “你亲手做的?”他问。
    黛玉自拿出络子后便一直悄悄的观察着赦生的神情变化,见他并无欣喜之色,原本含了十二分期待的眸底顿时黯淡下来,直到听到他如此问,方才徐徐的松了口气,抿嘴一笑:“若不是我,你还盼着是哪个?”
    她盈盈而笑的样子又娇又丽,既婉且黠,赦生只觉眼睛被晃了一下,不由侧过了头去,努力镇定着嗓音转移话题:“今日宝玉入宫了?”
    他撑着脖子,挺着腰杆,紧绷着强装不在意的样子委实有趣,黛玉歪着头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的放过了他:“此事原是意料之中。从前虽不明白,可自打知晓了大姐姐的为人,她心中所想我也约莫猜到了几分——打从一开始,大姐姐就是挖了坑,等着二哥哥自己往里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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