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阳光丰沛,不寒不热,是个天气不错的好日子。赦生一出门,便看见柳湘莲在门口等他,高头大马,衣华冠美,加之神采飞扬,当真是好一位秀色夺人的鲜亮人物,引得来往的大姑娘小媳妇止不住的住脚偷瞧。可惜如此一位出众人物,在赦生站定在门槛边、仰头看他而露出脸容的那一刻,立时便显得黯淡无光——然而出于某种源自潜意识的不知名的畏惧,过往的女子们反倒不敢瞧容色更为出众的后者,甚至连带着连前者也不敢看了。
    柳湘莲倒未注意到这点微妙的变化,只是耷拉了下脸,一副没奈何的神气:“你要找的花种,我托老朋友打听了好一阵,昨儿才在西门桥外的花匠地里得了。还是老规矩,亲自去验看才放心?”
    赦生没说话,只是一点头,下人早把他惯骑的乌云踏雪牵出来到了旁边,他翻身上马,见柳湘莲兀自未动,下巴一扬,示意他跟上。
    柳湘莲无奈的一震缰绳跑到了他身前。西门桥的大致方位赦生还是知道的,暂时不需他引路。两人并辔而行,柳湘莲笑道:“色色都想要个最好的人我柳湘莲倒不是没有见过,可像你这样明明不好花木园林知道却还是要尽善尽美、还不交给下人、样样都得亲力亲为验过才肯的,倒是独此一家——你竟是想要弄出个什么样的园子?难道当真要把玉皇大老爷的天宫给搬过来?”
    “有何不可?”赦生反问道。
    柳湘莲被堵了一下。他早就察觉到,寻常人对神佛的敬畏,在赦生身上是半点也别想寻到的。要跟他讲“举头三尺有神明”,他第一反应绝对是挥着他那柄私家定制·净重四百四十四斤·挨谁谁缺胳膊·蹭谁谁断腿的大戟朝头顶三尺抡过去。也是自己一时忘形,居然拿神仙之事来打趣他。想及此,柳湘莲摇头一笑:“黄兄这宅子,从前买时便费了豪门相看冢妇似的功夫挑选,好容易买下来,又要花比先前还要多出十来倍的功夫修葺。小弟自是知道黄兄并不好此道,真不知如此劳心劳力又是为了什么。”他瞄了眼赦生佩在腰间的那一缕随着马背颠簸而摇曳的石青络子,笑道,“我晓得了,必是为着做这络子的人。”
    赦生没有说话。通常情况下,能令他默不作声的原因有三种:一困、二默认、三懒得理你,柳湘莲自动默认为是第二种,当即深深一叹:“何等样的绝世佳人,居然让黄兄心甘情愿的被辖制到了这等地步,可叹我柳湘莲竟无缘得一见。”
    一道锋利的眼刀立时自旁投来。
    柳湘莲面色不改:“更可叹的是我柳湘莲明明无缘得见,却还是被某君支使——某君要买宅子我陪着,某君想修园子我跑腿,某君要验看花木我跟随——末了待某君抱得美人归之际,我还得奉上一份厚礼?”
    谁叫吾所信任的人里,除她之外,只有你的眼光够得上“世家风雅”的标准,抓壮丁时不拉你拉谁?赦生瞥了他一眼,难得的有一丝良心不安:“回头请你喝酒。”
    “免了、免了。”柳湘莲闻言只手按缰,另一手摆得如扇风一般,“我那新认的义兄老薛一日五顿的叫吃酒,我已吃不消了。你要也来这么一出……”
    他呵呵一笑,摇头。
    柳湘莲与皇商薛家的公子薛蟠义结金兰的事,赦生是知道的。说来此事也与他有小小的因果干系——那日京城皇长子系叛乱,黛玉危急之际拔出他所赠的匕首,率着商队方行至平安州地界的赦生立时便有所感应。他当机立断将商队的指挥权移交给柳湘莲,自己则寻了无人处施展化光赶来,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黛玉一行。而带着商队继续赶路的柳湘莲还没走上半日,便遇上了劫道的。
    确切的来说,是一伙劫道的,在前方山头,打劫另一家商队。
    若换做是赦生,心情好时一只魔冲上去便能将那群不长眼的山匪打得满地找牙,心情差时指不定连着商队的人一起打得呼爹喊娘。好在此时领队的是颇具侠气的柳湘莲,自然做不出赦生这般恶劣而暴力的行为,他略一思忖,便决定带着几个丁壮冲过去救人,谁知那伙山匪远远望见他们一行人打起的黄霸天的旗号,居然就一溜烟的跑了。徒留得柳湘莲一行与那帮被唬得惊魂不定打得鼻青脸肿的商人们大眼瞪小眼,半晌后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挤了出来,腿还打着颤,声音却是掩不住的激动:“柳湘莲!你莫不是柳湘莲柳二爷?!”
    此人不必说,正是昔日因把柳湘莲误当做娈童调戏而被后者一顿胖揍的薛二傻子薛蟠。
    薛蟠此人,虽这般那般的毛病凑起来十个箩筐都抬不走,但总还有一样优点——心实。既被柳湘莲所救,那昔日的被打之辱被扔在脑后忘个干净,只论眼前的恩情。加之本人实在颜控,哪怕是不再怀着不轨之心,也依旧是越看柳湘莲越打心眼里爱得慌,两家商队并在一处走了没几日,就缠着柳湘莲结拜了兄弟,还要给柳湘莲置办房屋宅子,再与他说一门好亲事——平心而论,义兄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十分古道热肠了。
    薛大傻子在对自己人上,倒很是有几分淳朴劲儿。柳湘莲难免对他刮目相看,只是依旧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自觉如今正是打拼家业的时候,正宜潇洒,娶妻生子难免负累,再者不是他为人轻浮,以他如今的身家,还真看不上薛蟠给他买的那几进院子。薛蟠被拒绝了也不恼,回京后日日请他喝酒取乐,席上叫来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观其形状,怕是打定主意要用这水磨工夫磨得他点头娶亲,令柳湘莲感动之余,亦是颇觉头疼。
    闻听说那厢薛家开始为薛蟠张罗着说亲,这厢赦生又是拼了命的鼓捣宅子,怕是距离迎娶那位络子佳人之日已不远矣。虽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可当周围人都纷纷步入婚姻坟墓之时,就他柳二爷一人在墓外凭吊自由岁月也忒凄凉了些……不如听了薛兄的劝,娶个妻房回家?
    他这般想着,那厢赦生已然从善如流的收回了请客的诺言,见他只顾出神,行得慢了,还一打唿哨,引得两人的马齐齐发蹄狂奔,险些没把他甩下马去。
    想我柳湘莲潇洒半世,怎么就误交了这么一个损友?柳湘莲连忙稳住身体,心想。干被坑而不反坑,绝不是柳二爷的作风,故此两人看完花苗、付下定钱后,柳湘莲借口口渴,又把赦生引进了一栋熟悉的茶楼。赦生起初浑不在意,待进门看到坐在远台上的怎么看怎么面善的说书人后,脸立时僵了僵。
    这不就是当初讲《黄霸天智破连环坞》讲得天花乱坠的说书人吗?
    等等,这回的套路怎么好像不大一样?
    他几时认识了个水灵铃的女人?
    “这出《霸天传》,我连听了十来家,都不如这石静厅讲得够味儿。”邻座的人摇头晃脑的赞道。
    “够味儿是够味儿,可惜太不得劲!”隔座的人嗓门洪亮。“老子都追了三部了,怎么这黄霸天还没把水灵铃把上手!这么又体贴又妖娇的女人!没有名分也愿意跟他!还会做一手好菜!他眼瞎了!”
    邻座面色轻蔑:“你就别指望了,谁不知道黄霸天心里只有琅\轩主柳扶疏?水灵铃不就是个能做小伏低的客栈老板娘吗,哪里能和柳扶疏比?”
    隔座一拍桌子:“你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老子就来气。整整三部啊,三部啊!柳扶疏的名字统共出来了就五回,第一回是块写了她名字的香罗帕,第二回是托丫鬟给黄霸天送了盒糕点,第三回是信,第四回直接就是寄来的一枝花——这第五回好容易出场了吧?居然连个正脸都没给!这算哪门子的女主角!”
    邻座怒道:“背影怎么了?光是那一笔落花深处锄药的背影,那绝世风华谁敢来比?”说着摇头晃脑的动情吟道,“镂琼为佩翠为裳,冷落游蜂试采香。烟雨馆寒春寂寂,不知清梦到沅湘[引自韩性《题赵子固墨兰》]——这可是写柳扶疏的,你那水灵铃比得上吗?比得上吗?”
    隔座语塞,片刻后拍桌而起:“这些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这《霸天传》最让人看不上眼的就是断更!拖到第三部结尾才给柳扶疏放了个背影,老子把买单行本合订本连带典藏本的银子都攒够了,然后那老不死的顽石翁就断、更、了!”
    邻座:……
    邻座默默的掀了凳子。
    后座的人见势不妙,连忙过来劝道:“冷静,冷静,大家都是书友,应该和平论道啊!”
    邻座捋起袖子:“你怎么能冷静得下来?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爱粉!”
    后座的人无奈的笑道:“别这么火气重了好不?小弟倒是有内部消息,听说这顽石翁的身份很不一般。大家族的人嘛,破规矩太多,身不由己的,交个稿子都不能定期的,还不是正常事吗?不过顽石翁都表态了,他绝不会辜负我们这群热心的读者,最近几天正在赶稿呢。哈哈,第四部前三回的稿子已经交到洪崖堂付梓了。哈哈哈,小弟有幸先睹哦!”
    邻座与隔座瞪圆了眼睛,连带着十来个本来竖着耳朵听热闹的人都凑了过来,哗啦啦把后座围了个严实:“求剧透!”
    后座慢条斯理的道:“唉,不是小弟故意吊众位的胃口,实在是……要支持正版呐!”
    “官方狗滚!”众人齐声怒吼。
    赦生:……
    这跟脱缰的雷狼兽一般的剧情走向,他有点看不懂了。
    荣国府中,被翰林院的大人们逮住灌了一耳朵宝玉上课走神作业完成得粗制滥造的恶行后,贾政好容易抓住宝玉,却又碍着先时“考中进士后便不再管他”的承诺而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坐在一旁盯着这位不肖子写作业——却也不过是监督着宝玉写了两篇文字,便感到有些困倦。他年岁已不算浅,时常有迟暮之感,只是稍稍一困,双目微合,已然打起盹来。
    宝玉伸着脖子看了半天,确定贾政没再睁眼后,屏着气一点一点的把书本挪开,露出底下垫着的稿纸,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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