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以后,历代后宫妃嫔诗文,除非后世为前朝辑录时捎上几笔的,否则想在当代挣出名声,官宦、民间女子尚有一线希望,在宫眷而言便是天方夜谭。然而一些妃嫔还想不到青史留名那么长远的步骤去,在她们看来,这诗集是奉太后懿旨而编的,被评在头等的自然可在太后面前大有光彩,而负责编纂工作的长乐郡君又是皇上御笔钦点的郁离君,且是贤德贵妃疼爱的表妹,在她面前露个脸,少不得能和贵妃、甚至皇上搭上线去,进一步恩宠荣身指日可待——这个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错过的是傻子!
    于是……被拨来服侍黛玉的宫女刚将某贵人送来的翡翠盆景安置妥当,还未来得及登记,便见贤妃宫中的宫女春风满面的施施然的提着食盒跨过了门槛,下意识的便提了口疲惫到麻木的衰气。
    黛玉录完一首诗,正托腮沉吟如何分条归类,便见那宫女提着一只象牙雕镂提食盒进来,秀盈的脸板着,怎么看怎么丧气,当下笑问道:“这又是哪宫娘娘送来的?”
    宫女整理了下表情,方才浮出鲜灵灵的笑容:“是贤妃娘娘宫里的素锦送来的,说是小厨房做的新鲜糕点,精致得很,别处等闲吃不到的,让郡君好生品尝呢。”
    黛玉心领神会的一叹:“打开瞧瞧吧。”
    宫女早已习惯了她这坦然之状,当即依言打开食盒细细查看,果然在最下方的夹层内找到了一套金镶宝石头面,宝石色艳,黄金灿烂,做工极是精巧。只内中的两支串珠芙蓉钗已逾百金,这一套加起来,怕不是要值千金之数?饶是宫女在永寿宫里见惯了太后的排场,也觉得贤妃这回的出手当真阔气太过。
    她偷眼觑向黛玉,却见她只是微微的笑了一笑,道:“适才看你拿这提盒的样子便觉得沉重得紧,果然……”果然如何,她却又不再说,只重新翻起案上堆积的文稿。宫女猜度她的意思是照旧处理,可贤妃到底不比其他妃嫔,她送来的东西也不好同其他人送来的礼物一同放置,故而宫女还是问了一句以作确认:“贤妃娘娘送来的东西……”
    “东西该搁哪儿便搁在哪一块子,至于点心,我也吃不得这许多,留两块桂花糖蒸栗粉糕给我过会子尝尝,剩下的你们都散了吃吧。”黛玉的注意力已然全部倾注于正在阅读的诗稿内,心不在焉的道。
    宫女神色纳闷。此番被拨给黛玉的几名宫女皆出自永寿宫,眼界不可谓不高,见识不可谓不广,可这些日子下来,依旧还是被黛玉的做法弄得一头雾水。明明看起来是个清雅不俗的妙人儿,可妃嫔们送来的财物她却一应来者不拒,——若只是些不得宠的小妃嫔们的东西也就罢了,毕竟不起眼,在评等时略动上几笔也不显山露水。可随后一些高位妃嫔不甘落于人后,亦是暗暗对黛玉有所馈赠,且数额不少——黛玉又是照单全收。你若说她贪财好货吧,所有赠物都一一登记封存,分文也未动过;你若说她清廉自持吧,这一举一动又分明透着古怪;且伺候的宫女都是永寿宫的人,她的行止坐卧自然都看在太后眼里,这么偏僻行事,难道不怕太后责难;然观她心思剔透之状,应也不是那得势便张狂的无脑轻浮之人……
    这长乐郡君,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宫女们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复。这日清晨,黛玉去向太后请安,并奉上了初修订好的第一辑:“宫眷诗文,多是吟咏四时风物、典礼祭祀、宫中生活、史家故事的,臣女以此分类,再选出那高标绝俗、自成一家的列入上等,秀致妩丽、不落斧凿的列入中等,清雅秀媚、精彩照人的列入下等,每篇加以评点。因引用四时的尤其多,故而又将这一部分细分为上下两部。第一部初成,呈请太后一观。”
    太后略翻了翻,见上中下三等分列齐整,评等公正,一应批注评点皆文辞婉妙,入情入理,粗粗一看亦寻不出什么不足之处,点了点头:“这些时日焚膏继晷手不释卷,辛苦长乐你了。有什么短的缺的,甚或是底下人伺候有什么不周到的,只管说来,本宫与你做主。”
    黛玉福了一福,微笑道:“实不曾有,况且各宫的娘娘对臣女关怀备至,各项添补流水般不曾断过,文集编录所需的开销尽够用得来。只是连日臣女忙于此事无心于外,礼数不周,竟是怠慢了各位娘娘的心意。今儿借着太后娘娘的地方,臣女是该向各位娘娘好生说声谢的。”言毕,郑重向四座曾暗中赠物的妃嫔一礼。
    随行黛玉的宫女几乎没被她这一出人意料之举吓住。将行贿之事公然在太后面前挑明了说,势必是要把牵涉到的妃嫔往死里得罪的。何况内中有一贤妃,这可是太后嫡亲的侄女儿,素日袒护偏爱有加的,有贤妃做盾,且行贿的妃嫔人数不少,法不责众,这事儿少不得要被轻轻掩过去。待风声平息,她承受得来这些妃嫔的秋后算账么?
    宫女偷眼瞟了瞟坐于皇后下首的元妃,心道:使阴招报复能解心底的一时闷气是没错,可事后要是被贵妃打上门去……这位封号贤德,平日里行事作风和贤德这个词差得好有千山万水了。素日看着事不关己一概不理,关键时候可是带着皇上穿过半个宫城一路杀到太上皇跟前的狠人。听说那回身上穿的裙子都给血染成了红的,淋淋漓漓的还在往下滴血水,估计一晚上杀的人没一百也九十九,她什么事做不出来!有这位大佛镇着,哪怕是有报复也是不痛不痒的,倒也无需太过害怕。
    一时间,被拜的妃嫔面色僵硬,望向黛玉的眼神里夹着刀子,恨不能把这个不识趣的小丫头给剐了。贤妃嘴角抽了抽,讪讪的向太后道:“姑姑起头要编文集,我这个做侄女的当然要随同的不是?”说着瞪了元妃一眼,色厉内荏的斥道,“长乐可是贵妃的表妹,表妹劳心劳力,贵妃这个做表姐的竟也不表示表示,也太冷心!”
    元妃淡淡一瞥便再不理她,只向太后道:“长乐在永寿宫,臣妾自然安心。现有华阳需要臣妾操心,也忙不过来。说来华阳练拳已有了些底子,上月起臣妾开始教她耍枪,待有了些章法,便演给太后看。”
    见她浑然不把自家侄女放在眼里,还把自家好好一个娇软可爱的孙女也往疯丫头的路子上越带越远,偏偏她身上现有着救驾之功,且脾气古怪人尽皆知,万一发起性子来,整个永寿宫的妃嫔宫女太监加起来都不够她揍的,是以即便是元妃表现得再不合人意,忍耐迁就的也只能是别人——哪怕是太后之尊。太后眼角抽了抽,有些头疼的道:“行行行,本宫等着瞧。”
    适才被揭穿行贿之事的妃嫔们面面相觑,皆知这口气是打落牙也得硬咽回肚里了。连太后也不好责难元妃,有她做靠山,谁还敢刁难黛玉半分?届时就算是元妃不打上门来,换成华阳公主,她们这些花朵柳枝一般柔弱的身子也禁不住对方一拳的。
    啐!这么粗鲁恶劣,镇日里舞刀弄枪的,哪里还有点女儿家的模样!
    见气氛尴尬,皇后将抱在怀里摩弄的小皇子交到乳母手里,笑道:“这确是我的疏忽,长乐辑诗成集,所废心力、人力必然不小,是该添补添补的。”说着便吩咐身边的掌事姑姑预备赏赐,又道,“只是她奉母后懿旨编修宫眷诗集,若只是由我们私下资助,不免落了体统,且纸墨、灯烛、茶水等各样开销全落在了母后名下,先时是我思虑不周,忘记这件事得过个明路,如今既想到了,要还是让母后独个儿承担,也不像样。我想,莫如让内府单辟出编修账目来,此后这桩所花费的东西、银钱,皆从这份账上拨,母后觉得如何?”
    事实上,黛玉留宫那日,元妃便主动向皇后提出承担她所需的一切花销,但这些细事向来不必宣传得阖宫皆知,也不过是经手的皇后、元妃,与被汇报了一声的太后心知肚明而已。皇后特意将花销的事提出来,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将太后授命长乐郡君修诗集一事由私办转为官办。太后固然欢喜,不必再独力承担此事消耗的元妃也是得了便宜,至于各宫妃嫔私下贿赂之事,不仅被轻轻巧巧的盖了过去,反而被冠上了“从太后资助文事”的名目,虽吃了哑巴亏,但也不是没博得几分名声。如此一来,勉勉强强算是皆大欢喜……吧?
    入夜,黛玉搁了笔,移过镇纸压住适才所写的批语,正欲唤人来伺候她梳洗,便觉烛火晃了晃。她心领神会的回头,果然见赦生抱着双臂倚在壁侧,眉目在烛光下看去委实是艳□□流,可惜面色阴沉,每根头发丝都满满的写着郁闷,望见黛玉回眸,方才微缓了神色:“元瑶说,今日你设计了许多女人。”
    “好在看在大姐姐的面子上,没人敢真拿我怎样的。”黛玉瞥见屏风外侧的地上露出的一只手,暗暗摇头,“你又把人给打晕啦?过会子走的时候记得想法子遮掩,再帮我把人给挪到床上睡着。天冷地冻的,就这么让人在地上躺着,回头有个头疼脑热的,岂不是我的罪过?”
    赦生不满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单刀直入的继续问:“为何如此行事?”黛玉为人如何,他自是明白,名利珍宝于她只如烟云,争锋掐尖对她而言亦是无趣,她这回的行事委实令他费解。他并不在意她会招惹哪些人、得罪哪些势力,只不满她的隐瞒。而任何的隐瞒都不应存在于两心相悦之人的中间,虽然……他亦并非全然坦荡。
    “我便知道瞒你不过。”黛玉侧过身倚着椅背,眉间浮出几许羞赧之色,“我也是接到太后委任时临时起意生出了借东风的念头……天下之大,闺阁遗才之多数不胜数,只搜罗宫中一隅也太过不足!总得要细细访查,令那才女佳人不至默默无闻。只是这桩事所行甚大,仅靠我一人,名分、声势都单薄了些,总得多拉几位贵人上船才好。”
    赦生半晌没有说话,黛玉抬眸,看见他圆瞪着的双眼目光近乎悚然,知他在想什么,两颊不由红了红,清婉的声线也不由沁了几分羞涩:“你放心,耽误不了我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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