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女史一代才女,文盖须眉,技傲脂粉,俨然有上天入地的声势,闹出一场轰轰烈烈的招亲大戏,末了却花落一名疑似有绿林背景的商户人家,饶是自选婿的消息传开后,全天下的男男女女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待果不其然闹出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果,自然顺理成章的传为了天下笑柄。人们本以为以郁离女史清傲不群的性子,必是心有不甘,要大闹一场的,谁知她不仅没有嫌弃那黄舍生人物粗鄙,反而摆出了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贤淑架势,一时又有一干无聊的文人墨客反倒于茶余饭后感慨起她红颜薄命来。宫中太后本对黛玉渐渐生出鸡肋之感,才暗示她嫁人,谁知她果真许了个人尽皆知的草莽人物。听说那拳头足有醋钵大,一言不合打将起来,林丫头那娇怯怯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了?不免又生出三分怜惜之意,一时赏赐了许多珍宝,以表安抚之意。
    至于黛玉本人,则被贾母重新接回了荣国府。她本拟招亲当晚即与最后胜出者合卺,无奈贾母极力反对。这位荣国公夫人迫于物议,将本打算许给自家宝贝孙儿的心爱的外孙女的终身大事推给了一场不伦不类的招亲游戏,已是心头滴血,要是任由她将招亲成亲径直一条龙给办了,还不更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贾母还不如直接呕死算了!
    她旗帜鲜明的向贾府的各位当家的表明了态度:“你们年轻爱闹,我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管不了,可要是让玉儿这么赶热灶似的嫁了,还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勒死我!”又向黛玉道,“事儿一了,就给我搬回园子里待嫁。眼见得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像这样娘儿们亲亲热热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得过?”
    话说到如此地步,黛玉哪里还有推脱的余地?
    次日,贾母一见黛玉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从前因舍不得,把你留在家里不肯轻易许人,谁想到……”正说着,眼泪扑簌簌的直落下来。凤姐见气氛不对,连忙道:“老祖宗可没见过那将来的林姑爷,昨儿我在楼上那么一瞧,哎哟哟,可真是生了一副标致模样,竟不比咱们林妹妹差!我当时就问了,这谁家的?一翻册子才知道,呀!这不是新进皇商黄舍生嘛!这人的名头我可听人说过不下十几回,家里的生意遍布南北,论家底,竟也不比薛姨妈家薄几分呢。”
    黄舍生的资料,招亲结果传到贾府时,贾母便一条一条的念得纯熟,自是知道他的身家——说句丑话,他有财,黛玉有才,他名声不好,黛玉如今亦是声名扫地,到底配得上——只是担忧此人的凶暴之名甚至比黛玉离经叛道的名声还要响亮,又是人尽皆知的相貌粗鄙,黛玉一个花枝一样袅娜的美人儿,嫁给这么一个粗笨人物……
    这哪里是暴殄天物,分明是去送死!
    贾母被这桩心事折磨得前半夜未眠,后半夜又直梦了半夜贾敏,心跳得厉害。好容易等到黛玉来,见她眉眼娇羞,俨然一副对未来满怀柔情蜜意想象的小女儿态,更是愁得发疯,才有了一见面抱住大哭的反应。待听得凤姐说那黄舍生形容标致不下黛玉,这才慢慢收了眼泪,复又疑惑道:“当真?”
    京里传言,那黄舍生不是生得骇人之极么?莫非弄错了人?
    凤姐一拍手:“真真儿的是个绝色人物,只是英气得很,不像咱们家的爷们那么斯文。老祖宗要是不信,只管问她们。”说着一指黛玉身后的丫头们。
    想起昨日赦生的风姿,春纤和雪雁红了脸,紫鹃则忍不住低头,遮掩住面上的无奈并尴尬着的笑意,平声道:“外来男子,我们没敢多看,只是回头听家里人说,似乎的确是个周正的。”她碍于嫌疑,只说没敢多看,但贾母一看春纤与雪雁的情形,心头登时明镜儿似的,当下决定回头定要细细盘问贾政——自家二儿子这古板个性,怎么问都是一句“英气勃发,气度出众”,半个字也没提样貌如何,平白害得她翻来覆去担心了一宿!
    贾母略放下心来,正慢慢拭泪,忽见几个丫鬟没命的跑了进来,扑在地上,面有泪意,她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却是宝玉房里得力的大丫鬟麝月。后者哭道:“老太太,快去看看吧,宝玉怕是……不好了!”
    心头一个激灵,贾母险些没忍住站了起来。昨日黄舍生一箭定姻缘,众人只顾赞叹,待到人散时才察觉到呆立在远处的宝玉。凤姐知晓他的心事,远远看见贾政脸色铁青,俨然欲怒的情形,连忙使人把宝玉拉走。宝玉不闪不避,只是痴愣愣的笑,任由一群小厮拉拉扯扯的把他拽到车上送回贾府。贾母看出他神魂不安,唬得连忙唤了太医来诊脉,开了几贴药吃了,看他安静睡下才稍稍安心。
    宝玉为何突然由平安州回来,又为何会如此魂不守舍,个中因由贾母心知肚明,若非宝玉年前就已隔出大观园居住,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再没与姐妹们碰面的机会,否则为免藕断丝连的嫌疑,哪怕再舍不得黛玉,贾母也断然不会重新接黛玉回来住。哪想到黛玉方进来,椅子都没能坐热,这冤家便闹这一出!
    “怎么不好了?”贾母的声音都在发颤,向来沉稳的麝月则哭成了泪人:“宝玉今早吃了药,睡得还算安稳,谁知刚才醒了,就发起狂来,指着一干伺候的人喊姐姐妹妹的,又说不知哪里来的番邦美人儿在镜子里笑,眼看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二太太已赶了过去,也拿他没法子,老太太过去看看吧!”想到黛玉素日待下人的清和态度,把心一横,又向黛玉磕了个头,“林姑娘,你也去看看宝玉吧!”
    黛玉待宝玉并无男女情爱之思,却并非毫无情谊。加之深感过去顾虑名教嫌疑,总未能明言回绝于他,方才耽误得他情根渐深,对他的一腔深情实是狠心辜负,心下总是愧疚。见麝月如此慌张,她哪里还能安坐?连忙亲自扶着贾母赶去宝玉的屋子。只见丫头们慌作一团,王夫人坐在床边拿帕子拭泪。宝玉正一手拽着晴雯的袖子,一手把一只西洋船紧抱在怀里。晴雯被他死拽着挣不开,见到贾母与黛玉来便如见到了天兵救星,连忙回道:“宝玉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拉着我只说不让走,看见架子上的西洋船,又说让砸了去,大伙儿才要砸,又自个儿抢了去了……”
    正说着,只觉袖子一松,宝玉已放了手。晴雯连忙回头,见宝玉正直愣愣的看着立在贾母身侧的黛玉,神色若痴,心里突了一下,忙悄声退开,再不敢吭声。王夫人拉住黛玉的手,向来端庄的贵妇哭得双目红肿:“好孩子,打小儿就属你与他的情分最好,这孽障自己起了不好的心思,如今把自个儿磋磨成了这幅模样,咱们也说不得什么。只求大姑娘好歹劝劝我这个祸根孽胎,晓些事理吧!”见黛玉微有迟疑之色,顿时哽咽,“就当是看在过往一块儿长大的份上……”
    黛玉见她如此,亦是难过,当下横了横心,道:“舅妈这说的是什么生分话,我打小长在这里,从来都是把一干兄弟姐妹当做骨肉至亲的,任哪个出了事,我都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二哥哥许是连日奔波劳累,被什么给撞克着了,慢慢劝着、养着也就好了,只是……”她略扫了眼周遭站得密密匝匝如屏风一般的众人。
    贾母会意,边擦眼泪边道:“光顾着哭,头都给哭得晕了,都陪老婆子出去透透风。”言罢当先往外走,其他人连忙跟上,连黛玉的丫鬟也被她示意跟了出去。不一时,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二玉。
    黛玉往最靠近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她就在宝玉的面前,对方却浑然视若不见,只自顾自的抱着西洋船痴痴的笑:“这下林妹妹可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在黛玉的记忆里,无论是初见时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粉妆玉砌的小小公子,还是总被女孩子们欺压却总自得其乐的表哥,宝玉总是朗润而温淳的。便似孟春之际最透明的日色,盛夏清荷上凝结的露滴,从来不该染上半点愁苦的色泽。他何曾被打落到如此痴狂可怜的境地?如此情状,她心下亦觉酸楚:“二哥哥,我明白你是怨我恨我的。可是,你当真这辈子都不愿再见我了么?”
    宝玉呆滞的目光渐渐凝聚,面上的神情微妙的变化着,悲喜怨怒哀诸般情绪交缠不休,蓦地嘶哑着嗓子一笑,却是挥着袖子捏着手指,学了一句扭扭捏捏的戏腔:“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这本是《西厢记》里红娘的唱词,宝玉天生就的嗓音鲜洁明朗,这般硬生生造作出的怪声怪腔,居然不觉得难听,反而是说不得哀戚落寞。
    黛玉只觉心底最绵软的所在被冷透了的针尖飞快的刺了一下,只是稍纵即逝的疼,可那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涔涔而下,再也收束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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