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能拔山扛鼎的黄三爷要接人,谁敢让他接不成?需知那秀气的拳头只需要轻轻一蹭,哪怕是宁荣二府所有的护院都顶上,一群肉体凡胎加起来也没法一跃而升为金刚不坏之身,照样个顶个的砸成肉酱。是以不管黛玉心中有多少的不情愿,在凤姐与平儿的求告之下,到底还是坐进了马车。
    心愿得偿的赦生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开路,心底却没有多少计划达成的喜悦之情,反而异样的憋屈。而这份憋闷的源头也正骑着马跟在黛玉的车窗外,雪白的脸,修长的身形,淡青的箭袖修饰得肩是肩腰是腰,平素腼腆的人意外的于书卷气外平添几分英气。□□所骑的青骢马行得不慢,难为他也骑得稳稳当当,虽比不上军旅之人鞍马娴熟,倒也一洗旁人对他的风吹就倒的面团印象。
    此憋闷源头君不是别人,正是宝玉。
    是的,你没有看错,是宝玉。
    迫于黄三爷“淫威”,贾家不得不把黛玉逼上了车。可大面上的体面不能丢,闺阁小姐出远门,家里至少得出个男丁一路护送。可惜贾琏能在赦生面前做出亲切笑脸已然是穷尽半生演技的努力成果,再与他多同处一会儿都得小腿肚打转,自是打死也不肯去的。至于芸、芹之辈,不是在外采买,腾不出身,便是吓得瘫软在床托病不来。一来二去这消息便传到了宝玉耳朵里,才赶在急得转圈的贾琏把凤姐晃得眼晕之前,让茗烟递了愿意护送的话过来。
    宝玉的为人,两府无人不知,家事当前的时候,他向来是逃得一溜烟不剩。如今难得如此身先士卒一回,令贾琏大喜之余,居然生出了几分“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之感来,叫住茗烟便殷殷嘱托:“那黄三瞧着是个粗横的,叫宝玉小心应候着,莫要看他生得俊俏便兴致上来失了分寸。至于林妹妹,她虽没出阁,到底已算和人家有了名分,那黄三若要和她说什么梯己话,但凡不太过逾礼的,让宝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千万别与他争!”
    茗烟诺诺的应着,心下一阵叫苦:“琏二爷嘴上倒是说得松快!那黄三爷要真对林姑娘有个什么动手动脚的,我们二爷不疯了才怪。不过二爷要没疯,听了是黄三爷要接人,早该学其他人避了开去才好,偏要搁了手头的事赶去护送。我们家的爷们虽也学过骑马射箭,可黄三爷是什么他!我们二爷那点娇弱底子,真和他对上,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不是疯了么——话说回来,宝二爷这一兴起摞挑子,西碑亭那头的签售会可怎么糊弄是好!真是愁人!”
    由此可见,对于宝玉挺身而出护送黛玉这件事,实在无法喜闻乐见的不仅赦生一魔。不过与贾琏、茗烟等人所担忧的情形全然不同,赦生非但没有为难宝玉,反而对这位“表兄”颇为客气。任他骑马随在黛玉的车外,自己则当先一骑,领着几个属下遥遥在前为众人开路,只是转身之际,脸色似乎难看了那么一点点。
    “林妹妹,你看那处山花开得像胭脂一般,配上这碧天薄云,比起咱们园子里的景致,倒是另有一番野趣。”黛玉坐一架车,丫头婆子们坐了两架车,大小行李又是一架车,女眷们凑了一列小小的车队出来,宝玉则和小厮、长随一道骑马随车而行,时不时的凑到车窗边与黛玉说道。自向黛玉坦诚心意后,他即大病了一场,病中听闻赦生待黛玉十分殷勤,派来问候、送东西的人几乎没把大观园的园门踏破,又兼对赦生的品貌心折已久,自此认定他二人是天造地设的璧人。纵使心下依旧难过,可面上毕竟平静了下来,他守定了兄长的名分,与黛玉的情分反倒恢复了几分幼时的言笑相投。
    “‘山花照坞复烧溪,树树枝枝尽可迷[引自唐·钱起《山花》。]。’从前读诗的时候也曾想过是怎样的情形,只是到底不如亲眼见着觉得眼目清明。”隔了车帷,黛玉温声回道。
    她嗓音娇柔清细,非靠近不能听清的,可赦生五感何等敏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稠密,自己反倒被遗忘在了世界之外,赦生益发的沉了颜色,微振缰绳,座下马长嘶一声,远远地将车队甩在身后。手下看见,忙纵马赶上,仗着黛玉、宝玉一行人听不见,愤愤不平的叫道:“三爷!那贾老二忒不识相!等到了庄子上,兄弟们给他的马上做点手脚,包让他从马上跌个狗啃泥,在床上躺上半年起不来!”
    “休要胡闹!”赦生沉了眼。他们要去设围的铁网山位在京郊百里之外,以一行人的速度,今晚是赶不到的。按赦生的计划,今晚便在庄子上休息一晚,明早起身继续赶路,正好在晌午前赶到铁网山。围场、帐篷都是早早派人去设好的,去了直接打围。至于黛玉,她可以散散步,看看书,写写诗,累了去帐篷里歇着,或者兴致上来也可以学着骑骑马——想也知道,大观园与林府虽好,到底逼仄局促,住的久了连天空都变成了四方的,哪里比得上在这草肥马壮之时纵情奔腾来的畅快?赦生早挑好了一匹漂亮驯良的小母马备着,只待黛玉流露出想学的意思就顺手奉上——自然,教她骑马的只能是他。
    完美。
    千算万算,没算到斜刺里杀出来宝玉这个程咬金,赦生已然看到了计划全盘崩毁的晦暗未来,可使手段把宝玉弄出去他亦不屑为之。这世间有什么事不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有那暗地里算计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去校场练练拳脚身法。况且眼下这个节骨眼,黛玉已是恼极了他,宝玉若是再出个什么乱子,怕是她此生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的。
    属下缩了缩脑袋,再不敢说了。一路无话。待一行人行至庄子,已是薄暮时候。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黛玉香氛飘飘的进了大门,除了仆妇丫鬟们欠了欠身,正主却是看也没看立在门边往来瞟的赦生一眼,就在管家娘子的带领下向内院走去。宝玉下了马,疑惑的看看黛玉已走远的背影,又看看几乎要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的赦生,沉吟了会儿,忽然凑近了几步。
    赦生扬眉望去,神色不虞。
    宝玉只觉英华烈气逼面而来,惊得心肝一颤。时至今日,他再不会傻傻的将对方当做当年臆想中的“艳若桃李柔弱落难”的番邦美人去揣测,见赦生神色不悦,便忙立住脚,倾身向前,悄悄的张口问道:“你和林妹妹吵架了,还是林妹妹和你吵架了?”
    赦生瞄了他一眼,那神情宛如看见刀剑开花一般的古怪,却不由自主的也压低了声音:“有何区别?”
    “如果是前者,就赶紧去负荆请罪。林妹妹通情达理,在你跪下恸哭求饶之前必是肯原谅的。”宝玉信口胡说着,见赦生面色冷淡,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动了动,显是听得认真,不由暗暗捧腹,“如果是后者,就赶紧去赔礼道歉,林妹妹嘴硬心软,只要好声好气的求告着,必是肯消气的。”
    赦生略略点头,正待举步,忽而想到了什么,横目,自眼角斜睨,将宝玉由头看到脚,又自脚看到头:“你,很有心得?”
    杀意当头,宝玉再不知天高地厚也怕他动怒凑人,连忙闭上嘴装哑巴。谁知见他轻嗤一声,对自己是冷若冰霜,转目望向内院的方向之际,眼底的刺又化为澹澹苦恼的进退两难的模样,宝玉一个没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美人含愁待怨的模样总是饶有韵致的,何况宝玉素来爱美,这回哪怕赦生瞪来的目光凶狠到能从脸上挂下一层皮肉来,都没能让宝玉止住满心怜香惜玉并乐见情敌倒霉的愉悦之情:“我与林妹妹打小同吃同住,她在我面前流眼泪的遭数数都数不清,当然颇有心得。”
    听他如此说,赦生反而放了心,不屑的抛下一句“吾才不让她落泪。”便抬脚进了门。这回倒是宝玉立在原地,怔怔良久,被李贵催了几声方才回神。
    晚饭是端到各自房中用的,庄子上的饭食比不得贾府中的精细,只是一应菜蔬牲畜皆字种自养,吃起来别有一番新鲜滋味。宝玉吃罢便去了黛玉房中,开门见山的问:“白日里没见你和赦生搭一句话,那会子人多眼杂,也不好问你。你和他到底是怎么了?”
    黛玉正对镜而坐,让雪雁服侍她卸下簪环,闻言侧过脸去,冷笑道:“二哥哥问我作甚?怎不去问他?”
    “我怕他挥拳。”宝玉情真意切的道。
    何止是宝玉怕,阖府上下,如今哪个不怕赦生挥拳?可纵是怕,宝玉到底还是跟了来。便是冲这份情谊,她也不该将气撒到宝玉身上。黛玉轻哼了一下,怏怏道:“还不是他!镇日里百事不通,一心只会气我!”
    宝玉不解。黛玉便命所有人退出房去,方将那日赦生所说的话尽数讲给宝玉听:“你说!你说……我还未嫁入他家,他便敢拿这些混话来气我,将来果真入了他家的门,还不得镇日里没别的事做,尽是生气了?”
    “我素日只当自家已是明珠秀玉满堂,及至见了赦生惊为天人,便觉天下之大,美质尽有,可容颜出众也尽于此了。谁知听你的话,赦生的亲友也是一般出色?果然是我坐井观天,只恨不能立时与这些人物结识!”宝玉却是一脸神往。
    “二哥哥!”黛玉嗔道。
    宝玉连忙收起感慨,叹道:“从前我与鲸卿那般亲密,也不见妹妹有半分见怪之意。常言道,‘爱之愈深,责之愈切’,这话虽难免说得唐突,倒也是正理,妹妹且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黛玉悻悻。
    宝玉语声恳切:“是谁说的,‘我与他,这辈子注定是再也分不开的了。’这才多久的功夫,不好矢口否认的。何况你和他也算患难相识,生死难关都熬了过来,怎么好因为一场口角就不理人?”
    黛玉垂下头,似是有些意动。
    宝玉又劝道:“妹妹不理他,他固然不快活,林妹妹自己心里又何尝好过?便是为着自个儿的身子,你也放过他这一回吧。”
    黛玉却忽然抬头,面上浮起一丝烟水清婉的笑:“二哥哥,你这么热心的说和,怕是存了念头,催着我与赦生和好了,他日你便可以借着亲戚的名号,去见识见识赦生的家、乡、风、光吧?”
    宝玉重重一咳,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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