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林秀原是卿云班的一名青衣,他的唱腔明快爽落,姿态飒然而别具韵致,十年前也是名噪一时的名旦。然而嗜酒如病,没两年就损了嗓子,彼时青衣行又有北方秀声名鹊起,后者扮相娇俏柔媚,唱腔软媚似莺啭,举手投足媚态横生,直令人观之如醉,堪有压倒天下妙伶之势,众人痴狂追捧至于,哪里还有人记得有个芳林秀的存在?可怜一代名伶,只能在一些粗陋无文的暴发新荣之家的堂会上亮亮相了。
    柳湘莲之脾性原也与他人不同,以他的眼光去考评,芳林秀如今的嗓子固然不如成名时那般清亮,然而唱功更增,配上这略显哑意的嗓音,不仅不觉难听,反而如那秋雨脉脉,清冷幽沉,别有妙韵——惜乎时人不赏,埋没佳伶,反将那风尘俗物视为尤物。
    从前碍于囊中羞涩,柳湘莲只能暗自顿足,却无可奈何,如今已积攒下不少家资。之前帮赦生操持完婚事后,便想着把芳林秀从卿云班中买出,请来家里供奉,谁知他竟已自赎了身,不知往何处安身去了。与思慕多年的伶人缘浅至此,每每思及,都令柳湘莲扼腕不已。
    他本以为,这份四顾苍茫的孤独心情,无人能懂。
    马蹄声促,柳湘莲调转马头,直奔妇人所说的尼庵。
    “我把过往干过的事一股脑儿跟她抖了个干净。”后来,柳湘莲跟赦生如是交代道,“青楼楚馆也曾是我柳二郎成年累月歇觉的所在,巨啸绿林之事,从前未与黄兄结识时我也曾做过几回,若非如此,也结识不到那许多道上的兄弟,只瞒着京里的一干朋友不知道……”
    “跟女人说这些?”赦生看他的眼神有如看一只先天不足的白痴。
    他从不相信什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之类的屁话。事实上,每天一出门看见鬼族的华颜无道扛着大板斧将校场上的一干魔将打得嗷嗷叫,一回家看见自家母后端坐王座之上八风不动的将大小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而自家父王只得娇弱的瘫在病榻上咳咳咳——任何一个自小如此长大的魔,都不会产生如此离谱的认知。
    然而此界女子皆柔弱——自然,黛玉和元瑶那个怪胎除外,虽然据黛玉说,后者快把自己的养女带成了又一只蛮横的怪胎——可此界女子确实泰半娇柔,见点血都要吓得面如白纸抖如筛糠,得知面前一度心慕的俊俏公子居然还是个绿林土匪,还不被骇死?
    姻缘无法成就已是定局,不管是否对女方青眼相看,出于雄性的本能,都要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好歹也算留个午夜梦回的念想,对吧?柳湘莲怎么还反着来了?
    “那时确是一时情急,糊涂了。”想到当时自己那方寸大乱的情状,柳湘莲也有些好笑。当时他哐当哐当说了一堆,看着尤三姐瞪着一双杏眼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一个血冲上头,登时脱口而出问出了这些时日最为介怀的一个问题:“你到底有过几个男人?”
    “你手头到底攒了几条人命?”几乎同一时间,尤三姐也劈口问道。
    两人听清了对方的问题,登时齐齐气红了面皮。
    “你当我是饥不择食么?”尤三姐怒道。
    “你当我是滥杀成性么?”柳湘莲怒道。
    两人胸中俨然有无穷恼恨,瞪视对方良久,忽而双双笑了起来。
    “三妹重新蓄发,我也重新下聘,就是这样了。”柳湘莲总结道。
    改过前非,既已改过,那前非便大可一笔勾销。我不嫌你名节有亏,你不嫌我狂放浪荡,才子佳人固然是人间传奇,而风流儿女又何尝不能凑成一出佳话?
    “可算有个好消息了。”黛玉轻声呢喃道。赦生耳朵动了动,故作不经意的眼光一斜,往黛玉的腹部瞟去,不幸被黛玉回神后逮了个正着,登时羞恼起来,恨恨地掐了掐他的耳垂:“才不是一回事,谁跟你说是这样的好消息了!”
    赦生悻悻的收回视线。
    两人成婚尚不到半年时光,正是水泼不进、风刮不进的燕尔时节,也未必乐意平添一个孩子横叉在两人中间。自然,这也不代表小夫妻并不期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只是子女的到来与否总是随缘,他们都还年轻,还不到焦急若渴的时候。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柳湘莲家倒是没几个月就传来了喜信,隔年尤三姐便给柳湘莲添了子嗣。大概是前半生二人的缺憾太多,便要大把大把的找补回来。尤三姐并未如她的姐姐一般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安分夫人,反而跟着丈夫学剑、学戏学得不亦乐乎。自家妻子能对自己的小众爱好如此捧场,柳湘莲自然也教得乐在其中。待儿子长到三四岁,柳湘莲索性把儿子扔给家中忠心的老仆去带,自己携着尤三姐一起四海行商去了。
    往年商队在外休息时,最怕的便是赦生一时兴起吹起口哨,明明调门跑得九曲十八弯,还非要附庸风雅说自己吹的是什么姜夔词,其曲风之古怪离奇,简直是难听到惨绝人寰。无奈他积威甚重,伙计们哪怕有再多不耐也只能做出笑脸来。而今商号的主事换成了柳湘莲,这位大爷一个眼色给尤三姐使过去,夫妻二人便双双开嗓子唱起戏来。他二人性情最是促狭,偏不走那男扮男女扮女的寻常路,反而是柳湘莲反串唱小旦,尤三姐反串唱小生。连行头也不换一身、脸都不勾一下,就这么男饰女、女扮男的唱着,还眉目传情、眉来眼去的没完没了的打着眉眼官司。
    柳湘莲:“郎君~”
    尤三姐:“娘子~~”
    从前只是耳朵的折磨,如今耳朵倒是有了享受,可当这份享受和惨绝人寰的精神摧残叠加而来时,一干大汉们只觉得满心沧桑不说,眼睛也险些闪瞎了。
    赦三爷你怎么就去的那么早啊!
    小的们情愿少挣一半儿银钱,换阎王爷把赦三爷放回来啊!
    单身狗们心底绝望而崩溃的嚎叫声无声的在旷野上一圈圈的荡出去,夜空中星汉灿烂,似乎有一颗格外高远的星辰闪烁了一下。
    自然,此为后话。
    黄叶替了浓绿,素雪压了枯枝,这年的冬日在一场席卷数省的朔风寒雪里轰轰烈烈的压境。
    厚重而华美的金鸾芝草猩猩毡帘被掀起一角,湿润而芬芳的暖气袭来,扑面时已被冬寒冷却为凛凛森寒。饶是黛玉如今身子不弱,也不由打了个寒颤。抱琴亲自为她卸下了斗篷,黛玉轻笑着道了谢,环视一周,不见元瑶身影,便问道:“大姐姐呢?”
    抱琴指了指内殿,笑道:“入冬以来,太后放了话,让公主暂停学武,娘娘无事可做,就益发懒怠了。碰上这两天染了嗽疾,更是窝在寝殿里,头也不梳了,妆也不打理了,就连郡君来了都不想出来的——难得郡君过来,不妨自去看看,说不定能劝着娘娘挪动挪动,好歹疏散下筋骨才是正经。”
    黛玉听罢,忙举步进了内殿。见元瑶只穿了一身松花色的寝衣,赤着一双雪足立在窗下,望着窗外重重簌簌的雪影,若有所思的情状。长信宫规矩,若非传唤,否则元妃与表妹林氏说私房话时不可有第三人在侧,故而抱琴在上好香茗茶点后即躬身退了出去。
    亏得地龙烧得暖和,否则单看这个样子,装病装得还能再敷衍些么?
    黛玉失笑,走了近前:“大姐姐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元瑶兀自望着窗外随风变幻的雪影思忖着什么,闻言看也不看她一眼:“宴尔新婚,倒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深锁禁宫举目无亲的大姐姐。”
    婚后的大半时候里,黛玉从来都是和赦生待在一块儿,剩下的小半时候,不是去看各家姐妹,便是在去看各家姐妹的路上,这宫里确是来的少了。黛玉自知有错,忙笑着从妆台上拿了梳子,笑盈盈的把元瑶扯到了妆台前坐下,缠着要亲手给元瑶梳头。
    许多时日不见,元瑶的一头墨发又滋漫了许多,发缕握于手中,乌色娆娆,几乎如同水烟纱雾。黛玉细细的打理完毕,又择了几枝珠翠为她点在发髻上,凤钗口衔的三串珠络有两颗粘连在了一起,黛玉便用手指轻轻分开,不小心触到了元瑶的额头,引得后者眉心一跳。
    “手怎地这么凉?”元瑶问。黛玉在吐纳服气术上已有小成,照理已是气完神足之身,即使天生底子薄,手也不应冰凉到}人的地步。
    黛玉捂了捂手,莞尔一笑,清若烟水沉碧:“来时贪便宜,手炉的炭没了,也懒得叫人去添。”
    “越大脾气反而越像小孩子,这么不顾惜己身,没的教人操心。”元瑶无奈,“还好你的婚事落定,此后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说着高声吩咐了下去,抱琴忙指了人拿了手炉过来,自己亲自捧了来给黛玉暖手,笑着说:“这两年的冬天是一年赛一年的冷了,郡君到底生得单薄,也难怪她小小年纪禁不住。”
    元瑶淡淡的“哦”了一声,黛玉直觉的感到她的情绪不高。不知为何,她蓦然想起元妃与赦生相斗的那夜,□□如龙刺出,映亮了一天地的月华霜雪。
    冷绝,亦美绝。
    “最近几年,似乎一年赛一年的寒冷……”她抱着手炉若有所思的道,确认抱琴退出去后,方转目看向元瑶,“此事与大姐姐有关,是不是?”
    “你倒是会猜。”元瑶道。说归说,却既没有肯定她的猜测,也没有否认。
    黛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指一粒粒的拂过手炉上细小晶莹的宝石,状若无意的问:“贾元春这一世过后,大姐姐有何打算吗?”
    不意她忽然问及后事,元瑶有些意外:“修道之人,既能踏入此道,自然是希求长生不老、霞举飞升的。不然还能求什么?”她垂下眼帘,掩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晦色,“你的终身有定,我也算放下一桩心事,此后也可专心修行。你且过你自己的日子,日后也不必来跑这一处的腿了。”
    黛玉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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