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地,赦生带回了一名女客。头戴帷帽,容貌朦胧不清,然姿仪清绝,可知容貌必是不俗。她随着赦生一道穿门过户,直直的就进了黛玉的屋子,完全不把自个儿当做外人的样子。这幅“外室会同负心郎君逼宫”的架势令春纤等一干小丫头狐疑不定,不顾赦生屏退众人的手势,硬着头皮就要跟进来给自家姑娘壮胆。
    此时的黛玉正自执着藕官刚誊抄好的诗文默默品读,紫鹃与雪雁立在一旁,悄悄的磨墨、添茶,一抬头见赦生带着一名不曾见过的女子进来,后头还乌泱泱的跟进来一堆人,不由皆是一怔。到底还是紫鹃机敏,见黛玉兀自凝神,当下迎了上来,要替赦生解下大氅,不料那女子却先解了帷帽,径直递给了她。
    太嚣张了!
    小丫头们在心底齐齐怒喝。
    东西都递到了眼前,紫鹃心中再是不解,也不好晾着客人,只好云里雾里的接过。此刻雪雁也已回过了神,赶过来要给赦生卸了大衣服,赦生却已面无表情的一把薅下了大氅,扔到了她怀里。
    太凶了!
    小丫头们齐齐吸了口气。
    自家姑爷虽则凶名在外,但相处得久了便知道,他的悍然仅针对外人,而对亲近之人,他的态度虽算不得暖如春风,总归礼仪是周到的。身为黛玉的侍婢,雪雁还从未看过赦生的冷脸,陡然被这么一扔,整个人登时懵了。她抱着大氅发呆的功夫,始作俑者已折身向伏案读书的黛玉走去。冰封的眸光在望向妻子时化作融融,赦生喉头有些微涩意,握了握拳,竭力让自己神色如常:“莫看了,客至。”
    黛玉这才醒神,抬眸含笑望向赦生,接着便瞥见了立在他身后的白衣乌发的女子,剪水眸底立时浮出了几许讶然喜色:“你怎生这会子过来了?”她压住险些冲口而出的“大姐姐”,放下诗稿起身,这才望见挤在门边的一堆小丫头,随口道,“你们出去玩吧,都蜂儿呷蜜似的挤在这里做什么?”
    看姑娘这态度……莫非是熟人?
    小丫头们一头雾水,觑着自家姑娘并无作难之色,知道她吃不了亏,这才齐齐退出门去。她们的小心思黛玉一想便知,她忍着笑,吩咐紫鹃、雪雁在备好香茗点心后也退出去的功夫,心下已做好了赦生被元瑶揶揄得炸毛后劝架的准备。
    枉自生着一身龙虎本事,在家说话还不及妻子有分量,赦生这个一家之主做得是如此的威风全无,着实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最佳注解。别人或许会顾忌着他的颜面视若不见,可元瑶是一定会抓住这点良机好好嘲弄这个魔物一番的。
    奇怪的是,黛玉所料想的情形并未出现。元瑶似乎并未注意到适才的那点小小暗潮,只是睁着一双黑白湛湛的眸子仔细的凝视了她一番,末了,目光在案上的文稿上一扫而过:“是病人就该静静养着,读书写字耗神最多,果真把小病熬成了顽疾,可不是好玩的。”
    黛玉莞尔:“只是小小嗽疾而已,没什么的。大姐姐是未曾见过,往年除却有数的几天暖和天气,我哪日不咳个三两声的?况且从前清闲度日时不曾觉得什么,如今当真忙碌惯了,倒觉得日子过得甚有滋味,现下再叫我躺着将养,反觉得心底缺了什么似的。”她嗔了赦生一眼,“定是因为你,都说了没什么的,折腾了好几家太医还不足,怎地把大姐姐也闹出来啦?何时生出了这‘杞人忧天’的毛病来的?”
    赦生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些日子他忧着她的病,罕有欢容,可尚未有一刻如此时般郁郁寡欢并焦灼躁动着,仿佛眼瞳深处都蕴着沸腾不安的血色。黛玉觑着他神色不对,心下一跳,正待询问,便听元瑶道:“虽是如此,凡事仍得有张有弛,方为长久之道。不过是修几部书而已,什么时候做不得?实在不必急于一时。”黛玉只得暂将心底疑惑压下,转身拿起案头的诗稿,随意择了一首念道:
    “冷艳原无异,孤高自不同。罗浮明月夜,香彻梦魂中。”
    “林下谁为伴,冰霜只自知。生成贞洁性,红紫不同时。”
    她歪头一笑:“大姐姐觉得此诗如何?”
    元瑶侧过脸去,淡淡道:“如冰雪洗梅英,一洗尘俗,芳洁清寒,冷艳傲人。”
    黛玉颔首,展颜而笑:“大姐姐可知此诗是何人所做?”元瑶自是无从可知,于是黛玉自顾自的答道,“此诗出自嘉定侯氏女,因所嫁非人,侯氏断然与夫决离,自此退居清修,余生不涉红尘。”
    “大姐姐可知我是从何处得到这首诗的?”黛玉又问道,略顿了顿,自答道,“侯氏有一侄女嫁入京中,她与姑母情分极好,常将从前在侯氏那里看到的诗词拣那上好的吟给自己所出的女儿听。侯氏、小侯氏并辞世多年,听说我征集闺阁诗词,小侯氏之女便将这些诗文誊录完整,投到了我这里。可惜侯氏平生诗作颇丰,小侯氏所记的不过十之一二,小侯氏之女所能忆起的又不过是其中的十之一二。若不是我广征闺阁笔墨,小侯氏之女便不会有此一录。大姐姐,岁月无情,他日若是小侯氏之女也归于泉下,又有谁会知道世间曾有侯氏这样一位才情过人的女子,又有谁会知道,能秉崇佛道、追求清净解脱的不惟男子,闺阁之中亦有如此桀骜清洁、意在世外而不落尘寰之人呢?”
    略显苍白而婉转含笑的面容清艳若丝雨薄雾之间自在舒放的芙蓉花,黛玉爱怜的放下诗稿,重新压上镇纸:“大姐姐,你还记得当初为何会替我取字‘化仪’么?”
    赦生望向元瑶。元瑶则皱起了眉:“弘基风化,仪范天下……”
    “大姐姐的良苦用心,我不敢忘怀。黛玉虽不才,仍欲为天下女子立言。”黛玉道,字字清越。
    掠了眼赦生,元瑶勾了勾嘴角,半是赞叹半是无奈:“随你开心吧。”顿了顿,又道,“只是看你眼下忙碌起来便不顾身子的架势,叫银赦生怎么安心离开?”话音甫落,赦生即向元瑶投以飞快的一瞥,见她神色笃定,眼光霎时为之一黯。暗暗地握拳,他对黛玉露出一抹勉强而支离的笑容:“我需回家一趟。”
    相识至今,他从不避讳向黛玉谈论异度魔界,是以即便是从未亲见,黛玉对赦生的家人、赦生的来处仍不算陌生。只是赦生会向她讲述讲武堂武师们的凶残,向她抱怨大哥邪郎与俊艳并举的唠叨,乃至于神采飞扬的向她描述爱骑雷狼兽雪白柔软的毛发、捏起来手感极好的掌爪……却唯独对回家一事只字不提。
    在此方世界,再无一人能如黛玉这般明白赦生对亲朋好友的思念,明了他对故土的眷恋。她本以为,赦生是无法回归的,此刻乍然听到他要回家的消息,登时十二分的代他欢喜:“我这就去给你打点行装。”相隔异世,她注定无法亲自去为公婆、叔伯敬茶,总得备些礼物表白心意才好。土仪特产是要带的,亲手绣的女红针黹是要带的,自己做的诗文字画也是要带的……
    “对了,你得去多久?何时能回来呢?”黛玉问。
    赦生瞟向元瑶。见他不做声,黛玉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一沉,巴巴的也看了过去。被她这么一瞧,元瑶的眸光不由闪烁了几下:“他需由与魔界感应最盛之处出发,辟出两界通道。”想了想,补充道,“近日两界感应之力大增,将会于今夜子时达到最盛状态。时机难得,稍纵即逝,一旦错过,则千年之内便再难觅得类似良机让他穿回去。可惜异界之力对非本世界之人极是排斥,我也无法出手帮他,一切全凭他自己。”
    “所以赦生的归期究竟在何时,谁也给不了你答案。”
    黛玉怔怔听罢,眉尖蹙了蹙,慢慢的垂了眼,半晌仍是笑了笑:“那,什么是我能做的?”
    “照顾好你自己。”赦生沉沉的吸了口气,又呼出,深深道。
    暮色将沉之际,因着朔雪无边,纵目望去便不见霞光云彩,只见浓云无边、雪幕无边。湿而寒的风回旋于谷壑峰峦之间,吹动着赦生墨色的大氅发出猎猎的声响。他坐在覆冰的大石上,仰头望着上方层云深处的天阙节点,声线有些喑哑:“你可确定了?”
    元瑶神色凝重:“银赦生,我从前是否告诉过你,黛玉身上有文运相护,而且随着她的声名日隆,文运益盛?”
    “有何不好?”赦生问。
    元瑶道:“黛玉本不该集三千文运于一身,可天下文运偏生青眼于她。福兮祸所依,泼天之福,亦是破天之祸。人的福运并非无限,黛玉需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换得文运集身?赦生,你虽是魔,但并非驽钝之辈。”
    细小的雷光迸裂如蛇,□□的魔气随着主人狂怒的心意互相碾压做一团。赦生深深呼吸:“代价是命。”
    “一盈一亏,一福一祸,万物造化自有定数——这是此方世界的天道规则。”元瑶道,“强迫她放弃未始不是解决之法,可我不愿违逆她的志向。为天下女子立言,此乃千古未有之大壮志、大功德,所以我不但不会违逆她,还会助她帮她。”
    “想来,你亦做此想。”
    赦生站了起来,微运魔气,震去了周身冰霜。飘转如羽的簌簌雪帘之后,丹色的唇畔少见的浮起了一点枯涩的笑意。
    人皆以为少年不识愁滋味,却不知,能令意气风发心比天高的少年郎品出的愁苦,必是世间至为无可奈何、至为悲怆幽愤的滋味。
    天道要她死……既然此间世界的天道要她死,彼岸的魔道便偏要令她生!
    万钧电光贯穿天地,无可言喻的白炽光焰令元瑶有一瞬失明。下一刻,浓稠的重云被雷电之柱生生砸出了一方窟窿,深不见底的黑暗自内透出,宛如一只深邃而阴冷的眼睛。
    赦生身化湛紫电光,狠狠撞进了这只云霄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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