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的坐骑受了惊吓,悲切地嘶鸣一声,折了个弯直冲了十余步,这才缓缓地停了下来,并且转过头,想用脑袋去蹭主人的右腿,却无论如何也蹭不到,只得“啾啾”地哀鸣着在原地打转。
    李超身前那一剑刺中小腹,鲜血染红了马鞍,一时半会儿却不致死。真正让他生机即将断绝的,是后心那一柄尺余长的匕首……
    他惊恐地回过头来,看着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青鱼,满脸不信之色,努力支撑着,咳着血道:“我……对你不好?”
    青鱼罩了一身男装,削瘦的脸颊上依旧没有半点儿表情,闻言默默地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李超双目之中透出一股深切地痛苦之色,额头青筋暴露,可是他身体上的痛楚,又如何抵得上心痛之万一?
    “但你还是要杀我?”
    青鱼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搭话,甚至在她的眼里,李超早已是个死人,根本没有令她开口的必要。
    李超也明白了这一点,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死灰之色,身体在马上摇摇晃晃,终于生念俱绝,大叫一声,直挺挺地栽下马来。
    跟随他出城的那数百名契丹军骤然遇到这般变故,早已看得呆了,城内的红袖军已经趁着这个当口全部涌出城来,将这些人马围成一圈,两千余支泛着寒光的箭簇一齐对准了这些失了主心骨的可怜人们……
    这时那名从黑夜之中突然窜出来的骑士终于走到李超的身前,却没有去瞧那件尸首,而是直勾勾地望着有些失魂落魄的青鱼。
    此人来得太过突兀,一时间竟是谁也不知他是哪方人马。只见他披头散发,一身破烂衫尽是泥垢,只有夜风吹拂之下,将他的发丝撩起时,这才能隐约瞧见其有些年岁痕迹,却不乏俊朗的眉眼。
    他胯下那匹黄马好似识人一般,不等主人吆喝,便径自走到青鱼的身前,在她左右试探地嗅着,并且用鼻尖拱了拱她衣袖中颤抖的双手。
    “将军……”青鱼瞪着那人,喃喃地叫道,也不知是喜是悲,眼中顿时堕下两行清泪。
    “皇天不负,终是叫我赶到……”那人声音沉涩,听他话中之意,再看他这一身落拓形容,竟然是从远方匆匆赶来,只为刺杀李超的!
    他更未向旁人多看一眼,眼中只有青鱼一人,说道:“跟我走罢。”不等她答应,勒马便走。
    青鱼完全不懂拒绝此人的话,点了点头便跟了上去,好像只要是这人一切所言,都是神谕天音,只需服从便是。
    那人见她跟了上来,便拉住她的手,旁若无人地穿过红袖军的包围,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向他赶来的那个方向走去。
    这时忽听一声“稍待”,那人勒住马,轻轻叹了一声,向说话的人道:“小陆,你很好,我没瞧错了你……不过,即便是我,也从没想到,你能做到今日的地步……”说着转过头来,乱发下的脸颊映着火光,终于叫人瞧清了他的相貌。
    ——赫然便是高登!
    方才他的前一句话,在沂州与陆鸿最后一次相遇时便已说过,此时再度说罢,却又是完全
    不同的意味。
    陆鸿看着他,神情复杂已极,顿了一会儿才接口道:“高旅帅,圣君他老人家就在韩城,你……要不要去瞧瞧?”
    高登想起过去丰庆帝待他的种种好处,默然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世间再无甚么‘高旅帅’,更加没有‘高驸马’,今日早已物是人非,相见何如不见。”
    说罢再度策马,带着青鱼缓缓远去了……
    陆鸿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自己的第一任上司,万般滋味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在心中默默地道了声:“珍重。”
    李嫣策马走了过来,与他并肩在一起,看着高登和青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他们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无限感慨,怅然失落。
    这时天光淼淼,好似一池墨水之中泛起点点涟漪,有人指着东面的山坡上,漫山遍野尽是点燃的火把,好似银河落地,沿着山坡倾泻下来。
    陆鸿心中清楚,这必然是卫州城开来的大军,于是果断下令全军撤退。
    鸣金之声从城南传到城北,已经攻下四门的大军闻令又如退潮一般毫不犹豫地撤了下来。
    南城门外余下的那数百名契丹军不知所措地看着红袖军的弓弩,眼睁睁地看着周军整列队形,带着完美的战果从容向西面退走……
    那些契丹军看看周军远去的方向,再看看东面那些漫山遍野的火光,最后将视线转到李超的尸体上,一时间不知是该追赶周军,还是该迎接援军。
    他们仿佛是失去了牧羊人的羊群,在草原上吃饱了草,茫然地看着日落,而不知回家的归途。
    最后从人群之中走出两名契丹老兵,一言不发地上前将李超的尸体抬到坐骑之上。
    众军这才回过神来,呼啦啦将李超的尸体围成一圈,并且策马绕行,一个个举臂当胸,垂首默哀。
    过了约莫半刻时辰,轰隆隆的马蹄声愈来愈响,来自卫州城的援军终于抵达了新乡。
    当先一名大将见了满城残破的模样,以及守城众军的狼狈形容,气得大声怒喝:“李超在哪?把他叫出来,我要问问他该当何罪!”
    契丹军中一名年长的夷离堇闻言便站了出来,神色漠然地向那大将说道:“钰公子,我们大王已经战死,还须治甚么罪?”
    原来这统兵大将正是李钰——如今他的多重身份之中又加了一重,汗国兵马总监军。
    李钰听了那夷离堇的话,先是一惊,心中瞬间转过了无数的念头,然后惊愕之色渐退,面若寒霜地道:“那你们还在作甚,为何不去追击敌人?”
    那夷离堇对他夷然不惧,只淡淡地说:“如今汗王已死,鄙人等需前往共城,遵从婉公主示下。”
    他说着手一挥,带着缓缓聚集过来的数千人,以及李超的尸体,径自向西北共城方向去了。所有人经过李钰的身边时,都是一脸淡漠,根本对这位兵马总监军大人没有半点儿友好的表示。
    李钰铁青着脸,目光瞄准了那夷离堇的后背要害,右手缓缓地握住腰间的剑柄,只要那夷离堇没有走出二十步的范围,他
    有把握瞬间取下对方性命!
    周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就在他带来的兵马当中,也有一半都是契丹人,许多人盯着他的动作,都在不安地戒备着,如临大敌一般。
    甚至有人也将手掌悄然握住长弓、弯刀,并且严密地防备着他下一步的手段……
    李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早已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咬了咬牙,目光之中寒芒收敛,将手缓缓地从剑柄上松开,原先因为在凝力蓄势而耸起的双肩,也在不经意间塌陷下去,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他心中深知,如果现在偷袭杀死了那位夷离堇,很可能会引起一场哗变!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联系上共城的萧婉,请她出来主持局面——至少支撑汗王完成这次南侵的伟业……
    看来是时候通知姜炎,两军合兵,尽快扫灭周人的残余势力了。
    他这么想着,摆摆手便带着兵马退回卫州城去了。
    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如今的共城早已不是他熟知的那个共城。
    城守也是身为奚王的李枭已经横死,萧婉实际执掌大权。
    而萧婉本人,早已向大周投诚,并且打定主意退出这张战争。
    短短数天之内,奚王李枭死了,契丹王李超也死了,这个看似无敌的汗国大军骤然失去两名镇国大将,再无军心。
    汗王李嗣原也仿佛失却了左膀右臂,此时想要约束两族部众已非易事,再想倚靠胡人夺取天下,更是前程渺茫……
    何况他的身后还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新的契丹王、契丹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王,或许也是北方诸胡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王,在李超身死的第二日,与共城召集众将,约誓登位!
    ……
    ……
    八月廿三,李嗣原派往共城的第一名使者被扣押。
    八月廿五,第二名被扣押。
    八月廿八,李嗣原率领大军围困共城,萧婉请出契丹王苍狼毫大纛,在城上振臂一呼,李嗣原麾下契丹兵马临阵倒戈。
    李嗣原率领大军退回卫州城。
    同时北方传来消息,安东军由扶吐瀚率领一路,兵出平州,接连收复蓟州、檀州,开始围攻幽州;贺高率领一路,兵出南州,击溃饶乐留守奚军,横扫奚王牙帐,赶绝燕山山脉以北大小奚人部落数十,粗计掳掠人口十二万!
    就在两路大军出击之后不久,室韦十八万大军借道靺鞨渤海国,兵锋直逼安东都护府治所岩州。
    遭到陈森率领的城防军、郑森率领的团练兵以及朴仲忧率领的新罗大军三路夹击,城防军历史性地大规模使用火器御敌,三路共二十万大军杀得室韦军伏尸盈野。
    安东、新罗联军得胜之后一路追击,直抵渤海国太白山下,与靺鞨大军在粟末水两岸隔河相峙三日,乃还。
    渤海国派遣使团恭送。
    八月卅日,李嗣原从卫州撤军。
    九月初四,李嗣原于冀州在乱军之中毫无征兆地突然暴毙……
    (汗国的命运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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