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家人的田名义上就黎双凤在种,实际上多数活计都靠梅桑莲两口子帮忙,好在除了梅罢莲外大家住得都不算远,几乎是随时走动的。
    既然养了猪又种了果园,梅武柏就不再种田了,只是种蔬菜,省得买。他的猪全部喂饲料,猪粪一方面用来供给沼气池,一方面用来做果园的肥料。
    家里种的菜,不仅要给自己吃,还要满足梅其柏一家的需要。梅其柏几乎天天来取菜,菜要新鲜、干净。他们自己却从来不种菜,还做出一副怕脏的丑相来,特别是梅其柏的老婆,每次到菜地去都捂着鼻子或戴上口罩。黎双凤心疼他们,往往会提前根据他们的喜好准备好新鲜蔬菜,还要洗择干净。梅其柏曾反复强调:菜薹、小白菜、芹菜等要选最嫩的,黄叶要择除,清洗不能用塘里的水,而要用井水,捆绑的稻草要去掉外层稻草衣等;辣椒、茄子、南瓜、冬瓜等要外观圆滑,大小均匀,老嫩适宜,不得有虫孔、划伤、龟裂、凹坑、弯曲、枯皮等缺陷,要整齐摆放在一个篮子里,他们来了可以提起就走;土豆、萝卜、花生外观漂亮,不能带泥。每次来取菜,梅其柏两口子往往还要挑三拣四一番,黎双凤就在一旁像仆人一样接受批评,并答应下次一定改。不仅蔬菜,连家禽、鱼类,他们也要挑好的拿。而孝敬老人却又不够主动。
    不过,梅武柏没有跟梅斯柏说起梅其柏的缺点,倒是跟他提到梅其柏的优点:梅其柏两口子都评上过优秀教师。梅武柏自然也问起梅斯柏在外面的情况。梅斯柏感慨了:“以前在公有工厂。事情不多。钱就少;现在到了私有公司,是比以前好得多了,但年纪也大了,不知道还能做几年。”梅斯柏又问起杨楚仁的情况。梅武柏不无失望地说,杨楚仁在卡内达(君主国),说起来是有房有车,女儿也上了大学,可是也不宽裕。连贷款还没有还清呢。这时杨艳艳就插话了:“其实跟你差不多,刚毕业几年,虽然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还寄一部分回来。后来结了婚就连回家探亲也难得,再后来有了小孩,就慢慢连信也很少写。现在他在卡内达,哪能常记得我们这小山村;就是记得,也只能空想了。”
    虽说卡内达是个发达的地方,但并不是谁都有用不完的钱,这一点梅斯柏能理解。杨艳艳又说:“当初我大哥没少挨我爸爸的骂。总是说他只会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没有一点正经本事。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要靠大哥给他养老!”梅武柏说:“在外面也有外面的难处。”他又对梅斯柏说:“我们现在好过多了。开始的时候。又要贷款,又要盖猪圈,一边又种果树,还得学习养猪的技术。”说着梅武柏又对着杨艳艳笑了起来。“我不也是常挨骂吗?总骂我最没出息!”
    梅旺喜和黎双凤老两口对四个儿子的态度,也经历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过程。以前,他们很为梅尔柏、梅斯柏、梅其柏得意,却嫌梅武柏没出息。后来,三个有出息的儿子越来越少关心家事,特别是梅其柏,不但不关心家事,还总是保持着娇生惯养的习惯,老两口的态度才有所改变。姐妹们都议论说:“读书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孝心。”梅武柏对梅其柏看不过眼,也说:“这都是惯坏的。”黎双凤却说:“他们当老师的,一个人管那么多学生,也辛苦。就算要我心疼他一辈子,我也愿意的!只要还能动,种种菜算不了什么。”
    临近中午,梅其柏和他老婆、儿子就一道过来了。大家见过面,自然聊了聊天。梅惜恩、梅乐怡领着他们到果园去,摘了十几个橙子、几个柚子。梅其柏他们就想回去,并要梅斯柏和梅超晋到他们家去看看。
    “吃过饭去吧,”梅武柏挽留说。
    梅其柏他们没有留下来,因为他的岳母在家里等着他们回去。梅斯柏和梅超晋也没有跟过去,因为梅依莲、梅桑莲和她们的老公、小孩随时会过来。
    梅惜恩和梅乐怡又带梅超晋来到红薯地里,梅惜恩拿来一柄锄头,要挖红薯。梅超晋接过锄头,自己挖了十几个红薯出来。梅惜恩蒸了一些,又在灶膛里煨了几个。
    梅超晋拿了几个红薯给他爷爷奶奶,然后自己也吃起来。原来梅超晋还挺喜欢吃红薯——蒸的、煨的;白心的、红心的都尝遍了。看到梅超晋津津有味地吃着红薯,黎双凤笑道:“你爸爸最不喜欢吃红薯了,小时候吃怕了!”梅斯柏好多年没吃家里的红薯了,就拿了一个小的来吃,觉得还是味道不好,勉强吃完。午饭前,梅旺喜又特别交代杨艳艳:“一定要做一碗冬瓜,梅超晋吃了煨红薯,恐怕要上火!”杨艳艳说:“他上不上火我都要做冬瓜的,因为你老人家要吃。”
    大家都知道,杨艳艳不但很勤快,还是个十分孝顺的媳妇。
    由于语言不通,梅超晋也只能和梅惜恩说说话。
    吃过中饭,梅斯柏就要去拜祭外公,然后再到瓦坪中学去看看。
    梅斯柏的外公是两年前去世的,享年九十五岁。老人家的墓建在鹁鸽岭南山坡,离梅武柏的房舍有二百米的样子。外婆是已经过世十几年了,安葬在秀田。两个老人家生前不怎么和睦,就没有合葬。梅斯柏上次回家是去祭拜过外婆的。这次他就领着梅超晋,在梅乐怡的带领下,找到外公的墓,祭拜了一番。
    接着,梅斯柏就和梅超晋、梅惜恩一起去看母校遗址。家里的狗始终跟随着,它时而跟在脚边,时而远远地观望,时而和别的狗打闹。时而跑到草丛里嗅嗅。它不像猪圈里的猪那样。只会躺在那里。时不时地哼哼几声,或者偶尔翻个身,然后继续睡觉;它显得机灵而乖巧,又活蹦乱跳的,是一副随时准备听候派遣的样子。
    没有人去理那条狗,也没有人赶它回去。
    走到一个小山包,他们看见一排猪圈,里面传出阵阵猪叫声。全不像梅武柏家的猪那么安静。梅惜恩说,里面的猪一定是饿了。
    又到了一个山坡上,那里种有许多橙树,可是又矮又黄,几乎没有结果。梅惜恩说,这些橙树也有好多年了,早该有收成,却因为缺少肥料,才变成这样的。
    梅惜恩和梅斯柏、梅超晋边走边聊。令梅斯柏稍感惊讶的是,她还问梅斯柏搞设计是不是用电脑。
    “是用电脑。”梅斯柏答道,“不用电脑的人会被淘汰。”
    “用的是cad吗?”梅惜恩问。
    “是。”梅斯柏更惊讶了。“你也知道cad?”
    “cad是一种能精确绘图的软件。”梅惜恩说。“伯伯。我说得对吗?”
    “对。”
    途中经过一片梯田,但已经荒芜了大半。梅惜恩说,现在种地没有多少好处,还不如做点别的。许多人家都是买米过日子。自家之所以还种田,因为姑姑们会来相帮。确实,连梅惜恩自己都不会插秧,只会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即使这样,在年轻人里面,也属少见的了。
    梅斯柏走到一块田边,告诉梅超晋,傅静玲曾经在这里参加过收割。那时,梅斯柏和傅静玲刚结婚,傅静玲不仅请假跟他回家探亲,还跟他下田收割。傅静玲穿着花格子的裙子,割稻的动作有些生硬,但她干得很卖力。这引得许多路人驻足观看,连骑着自行车的人也不怕摔倒,频频扭头观望。那时候,村里人几乎没有穿裙子的,更不用说漂亮的裙子了。
    “妈妈真的在这里割过稻子?”梅超晋问梅斯柏。
    “当然。”梅斯柏答道,眼里又湿润了。
    父子俩默默站在田埂上,虽然看不见傅静玲,脑海里却浮现出她健壮娇娆的身影。
    梅斯柏毕业的瓦坪中学已经搬迁到公路边,现在是几幢楼房,被命名为修贤中学;仅设初中。
    梅斯柏领着梅超晋来到以前的瓦坪中学,那里已经变成一个私人养鸽场了。这所学校只办过一届高中,后来接着就取消了。从这里曾经有三十二个人高中毕业,只考出了一个大学生,就是梅斯柏。当时的叶校长别提有多高兴了,别人问他怎么送梅斯柏去学校,他说:“我们就考上这么一个,就是背也要背过去。”叶校长知道,凭教学质量,凭其他学生的成绩,其实一个也考不上,幸亏有个梅斯柏,否则,瓦坪中学只有吃鸭蛋的份。梅斯柏当然不需要人来背,他是由黎双凤护送,光着脚丫子走到章水,然后买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在人家家里洗过脚穿上,再去搭车的。
    杨楚仁和梅斯柏是同学,但他只在这里读过高一,后来因为嫌这里师资力量弱,就通过关系转学到赤岭中学。杨楚仁从赤岭中学也考上了大学,而且还一直读到博士毕业,现在在卡内达工作,是超导研究专家。自从杨楚仁到了海外,梅斯柏和他就一直没有相互联系,也许是因为两个人的境遇相差悬殊吧。虽然两个人的关系不是很密切,但一提起杨楚仁在科学技术上的成就,梅斯柏还是十分激动: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呵!
    上高中时,梅斯柏还挺有名气,赤岭的罗老师传经送宝来上化学课,还特意要看一看谁是梅斯柏。罗老师可是远近闻名的优秀教师。
    那天,罗老师一进教室就叫道:“哪位是梅斯柏?”梅斯柏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来,他以为罗老师要提问呢!没想到罗老师却走下讲台,过去拍了拍梅斯柏的肩膀,并说:“原来你就是梅斯柏,好,好,我见到你了!”然后示意梅斯柏坐下。梅斯柏坐在倒数第二排,那时,他的个子还算是高的,因为上初中的时候他长得快。可是,上大学后就再没有长高了。记得刚上大学时,有个最小的同学只有十六岁。个子比梅斯柏还矮一截。大家称他为小不点。一个学期后。小不点就赶上了梅斯柏;等大学毕业时,那个小不点已经变成全班最高大的帅哥了,真正的小不点是一直不长个子的梅斯柏,只不过人家不那么叫他而已。
    ……
    昔日的教室如今房门紧闭,里面关着鸽子,门前的高地上再没有种蔬菜,而是堆放着许多木料,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围墙的大门上有块木牌。上写:“腾飞种鸽场”。另外,旁边还有一幅广告:
    本场大量收购田螺、蚌壳、虾米、小鱼,价格优惠。
    操场上早已杂草丛生,篮球架也倒下了,变成几根朽木。梅斯柏就在操场上站着,回想起青少年时代自己在做广播体操的情形。那些同学的模样又一个个清晰起来——他们的衣服、笑脸、动作、话语,都令人激动不已。那时候,大家学习、劳动,一起住宿、比成绩,当然也难免会搞帮派。直闹得不亦乐乎。夏日里,到了晚上。还要结伴到井边去洗澡。甚至耳畔又响起那个时代的歌曲——《我的祖国》《渔家姑娘在海边》《清粼粼的水蓝莹莹的天》《珊瑚颂》等。他们就在这些充满浪漫激情的歌声里,全力以赴地学习解析几何、排列组合、化学方程式、抛物线、牛顿力学等神奇的科学知识。为了考大学,梅斯柏在最后一个学期就住在学校。那时梅武柏在读初中,家里的杂活就靠他了。不仅如此,为了支援梅斯柏学习,梅武柏还要给他送菜。黎双凤总会做点好菜,叫梅武柏每天早晨带过去给梅斯柏。如果没有梅武柏,梅斯柏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学习;没有梅武柏,梅其柏也不可能有那么好的条件去章水读高中。家里也就是靠了梅武柏才没有垮下来。现在,梅武柏又要给父母养老。
    等梅斯柏他们从学校遗址回来,梅依莲、梅桑莲和她们的老公、小孩子们都早就过来了。大家坐在门口聊天。梅桑莲对梅斯柏有些误解,觉得他实在不够孝顺,只是也没有明说。当得知他已经到外面去打工,还以为他改行了呢!
    “你在外面做什么?”梅桑莲问梅斯柏。
    梅斯柏想了想,笑笑答道:“主要做设备开发。”
    “到底是些什么事呢?”梅桑莲又问。
    “就是画画图,看看图等等,因为老板要按照图纸来做机器。”梅斯柏说。
    一旁的梅留莲插话了:“桑莲哪里懂这些!”
    当然,梅桑莲没有上过一天学,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可能懂什么设备开发或机械制图呢?不过,若不是当时梅旺喜和黎双凤有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梅桑莲说不定会比梅斯柏更有出息。梅桑莲和梅依莲一样,没有上过学,虽然不能说她没有抱怨,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她支持梅斯柏上学。当梅斯柏考上大学的时候,她一样感到脸上有光——毕竟是自己的弟弟有出息。要不是梅桑莲出嫁时的彩礼钱,梅斯柏去上大学的路费也成困难。
    “我懂!”梅桑莲不服气地说,“那种工作一定轻松。”
    “轻松?你去试试看!叫你画图你就画不像。”梅留莲说。
    “画不像我就不会多画几遍?”梅桑莲说。“再怎么说,画图也比插秧、挑谷子轻松吧!”
    梅斯柏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免觉得好笑。
    傍晚时分,梅依莲等人就各自回家去了。
    这次梅斯柏和梅超晋回老家住了两晚,除了梅尔柏、梅罢莲因为路远未能相见外,其余都见着了。
    最令梅斯柏感动的,是梅武柏根本没有怪罪的意思。当梅斯柏问起梅武柏有没有怪罪时,梅武柏说:“这没什么好怪罪的。你们出门在外的,老惦记家里也不好。大哥离得近,回来的次数多,也没有帮家里多少忙。这都是不要紧的。只要你们在外面过得平安,家里也就放心了。”
    梅斯柏也有遗憾:他自己没有为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而做过什么;他小时候曾经想过的,他都没有去做。
    临行黎双凤又退给梅超晋一千元钱,并对梅斯柏说:“能回来看看就好,给不给家里钱都不要紧。”又对梅超晋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柚子和橙子,你就带一些回去吧!你妈妈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果树呢!”梅斯柏转译给梅超晋,梅超晋说想去挖几个红薯带给他的妈妈。梅惜恩就赶紧拿来锄头,梅乐怡提着一只篮子,准备装红薯。
    就在梅超晋他们在地里挖红薯的时候,梅旺喜坐在门口,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他远远地凝望着孙辈们的身影,像一尊佛像那样久久不动。
    对于老家人来说,红薯是最不值钱的了,偏偏梅超晋十分喜欢。梅斯柏也知道,家里的红薯皮薄、水分多,味道是比较好,只是自己不爱吃而已。上车的时候,梅斯柏的小包里多了一个柚子,而梅超晋的箱子里则多了一袋红薯,两个人心里都好像很满足。
    梅斯柏和梅超晋在火车站分手,一个去鹿亭,一个回华安。因为梅超晋的车先开,梅斯柏就先送他进站。
    “路上要注意安全。”梅斯柏嘱咐道。
    “知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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