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无知小辈,竟也敢妄议朝堂诸公。”
    这声冷喝如平地惊雷,而这话里的意思更是丝毫不留情面,无疑是把在座的举子都骂了个遍。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这出声之人原来是先前在角落酣睡的男子。一时间,众人脸色各异,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各自摇了摇头,最后发现竟然没有人认得这位不速之客。
    角落里的魏谦一早就看这帮举子不顺眼了,这一声好骂听得魏谦暗爽不已,又隐约觉着这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魏谦定睛看去,发现还是位大叔,模样还挺合眼缘的。只见此人浓眉如墨,虎目炯炯,颔颈间髭须浓密,尽显威严。虽然只是身着布衣,但在一众瘦弱的年轻举子中,便如同虎入羊群一般。
    魏谦不免又多看了这位大叔两眼,然后转头看向赵崇明。
    赵崇明犹自一脸无辜,可对视上魏谦投来的目光,赵崇明双眉一展,两眼一眯,憨然地笑了起来。
    魏谦咽了咽口水,心想还是小胖子更可口一些。魏谦已经不禁开始意淫起,把小胖子养成大叔时的模样了。
    一旁,王仲礼直起身来,拱手问道:“敢问阁下何人?”
    男子双手虚抬,回了一礼,随口答道:“姓潘,单名一个‘定’字。”
    王仲礼听潘定的谈吐,显然也是位读书人,只是潘定的服饰打扮却不像是发迹的举人。王仲礼于是又试探问道:“敢问老友是何年发解?”
    大约是没想到有这么一问,潘定稍稍顿了片刻,才回答道:“潘某是弘德八年癸酉科举人。”
    王仲礼粗略一算,弘德八年距今已有二十年了,便猜想着潘定多半是一名久试不中的落魄老举子,心下难免轻视了几分,低笑了一声,拱手见礼道:“原来是潘前辈。”
    其余举子听了,面上难掩轻视之色,而赵崇明看向潘定的眼神中满是惊讶和意外。
    也难怪这些举子看不起潘定,虽说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是要真到了四五十岁才中进士,那官场上的前程也差不多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多半是外放到地方上做个县丞、知县之类的地方官,等到年老的时候,顶多再混个四五品的虚衔致仕归乡。
    可在场的举子哪一个不是年少得志,正是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年纪,都是奔着博一个庶吉士的出身去赶赴春闱的,也就自然看不上潘定这么一个二十年前的老举子。
    果不其然,得知了潘定的底细后,虞姓举子甩开折扇,率先发难道:“想必潘前辈在此间也听我等晚辈聊了许久,不知潘前辈可有高见,何以教我?”
    潘定抬眼看向虞姓举子,也不客气,点了点头,说道:“也好,潘某正好联想起一桩奇事来。”
    众举子心里都憋着气,就准备着听潘定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好挑他的刺。
    潘定神色淡淡,讲道:“这夜航船上,一向是无奇不有。当年,有一位书生和一名和尚一道在船上夜宿,众人夜话的时候。书生侃侃而谈,无所不知,当真是好不潇洒,和尚便只能蜷着手足,卧在角落。后来和尚听书生说起《论语》时,听出了书生有破绽之处,于是和尚便问书生: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那书生答:是两人。和尚又问:那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书生又答:自然是一人。那和尚便说:听相公这话,还是容小僧伸伸脚罢。”
    虞姓举子听完,眉头立皱,面上不悦,问道:“阁下这话又是何意?莫非是要将这不知尧舜,不学无术的书生,与在座的诸位年兄作比不成。”
    众举子本就觉得潘定说的这则“奇闻”是在含沙射影,又经虞姓举子这么一挑明,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对潘定怒目而视。看这架势,潘定不给个说法怕是不会罢休了。
    面对众人不善的目光,潘定却是面无表情,点头应道:“正是如此。”
    这四个字一出口,室内陡然陷入一片寂静。
    不过很快,就有两三个血气方刚的举子直起身来,指着潘定呵斥道:
    “好胆!”
    “你这老匹夫,好生狂妄无礼。”
    ……
    魏谦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出好戏,暗中偷笑不已。魏谦本以为他已经算得上是不守规矩的了,不想还有比他更嚣张更放肆的人物,潘定这一顿操作下来,简直就相当于指着这些举子们的鼻子骂:“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但魏谦转又想到,那小胖子岂不是也被这姓潘的给一块骂了。
    魏谦于是赶忙抬头张望,发现赵崇明正坐在原地,一言不发,可两道八字眉已经耷拉了下去,眼神闪烁,看上去十分局促。魏谦这下笑不出来了。
    潘定环视众人,对着四周的冷眼和怒视,横眉冷笑道:“方才我听诸位谈及海运时,都是颇有见地。既如此,那潘某倒想要问诸位讨教一番。”
    潘定先朝一人问道:“阁下方才援引太白诗句:海客谈瀛洲,那可知瀛洲之地所在何处?”
    被问的人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一张脸涨得通红。
    潘定便又换了一个人发问:“阁下说:海外皆夷狄。然而夷狄也服王化,其中又有我大明藩属几何?“
    这个人倒是光棍,连连摇头,拱手致歉。
    潘定还要再问第三个人,但那人已经以袖掩面,不敢面对潘定。
    眼见就要问到自己了,龚姓举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先出声辩驳道:“海外不过是化外蛮荒之地,尽是些蕞尔小国罢了。这些小事,古往今来的圣贤尚且不曾在经书典籍上有所提及,我等即便不知,又有什么干系?”
    其余举子自然是连声附和。
    潘定鹰眉一挑,淡淡道:“也好。诸位既然不愿谈海运,而要论圣贤之事,那便论上一论好了。”潘定说完,一手推开船窗,外头的河风带着滔滔水声顿时吹进船室之内,吹得烛台上灯火摇晃,明暗不定。
    潘定指着夜色中的流水,问道:“自大禹治水以来,无数先贤因为黄河水患而殚精竭虑,可为何千百年来,水患久治不绝,糜烂至今?”
    这一问问得众人无话可说,只能继续干瞪眼。
    等潘定再一次环顾在座的举子时,众人纷纷躲避潘定的眼神,心虚地不敢与潘定对视。
    潘定也没有再咄咄逼问,只淡淡说道:“无论河政还是海事,诸位一概不知,却只听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传闻,便捕风捉影,妄议朝政,诽谤阁臣,与那位“不知尧舜”的书生又有何异?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望诸位好自为之。”
    众举子被潘定这么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心里当真是憋屈至极。赵崇明的圆脸更是涨得通红,虽然潘定的这顿教训没有刻意针对他,但毕竟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传闻”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赵崇明敛起袖摆,正准备要起身告罪,却听另一侧的魏谦出声反问道:
    “好一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如此,那潘前辈又是在这做什么呢?”
    见有人出头,众人纷纷循声望去,都想看看是何方神圣要替他们找回场子,可看清了魏谦的扮相后才发现居然只是一个书童。
    魏谦早已经打好了腹稿,转而说道:“潘前辈方才所问,在下不妨替我家老爷一答:所谓瀛洲,就是如今的倭国,从辽东出海,往东航行千余里便到了。至于南洋藩属,小国众多,近有暹罗、越南,远有吕宋、琉球、爪哇。”
    潘定听了魏谦的回答,不置可否,只皱了皱眉,心中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魏谦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之意。
    而魏谦也犯着心虚,这个时代的地名和后世难免有出入,他也是凭记忆说出些古称而已。还好潘定没有质疑追问,不然魏谦就得露馅了。
    魏谦壮了壮胆,继续扬声说道:
    “再说黄河水患,其根在河沙。黄河上游水急,两岸又多是沙土,一旦遇上雨降雪融,河水便会挟杂泥沙而下。到了下游水流平缓处,泥沙便淤积了下来。天长日久,下游积沙越厚、河床越高,也就成了地上悬河。一旦春夏汛期水涨,洪水奔溢,自然就是决堤溃坝,千里汪洋。”
    魏谦的解释就连这些不识水务的举子都能听懂,纷纷面露恍然。潘定更是难得夸赞道:“阁下见识不凡,远胜庸人。敢问阁下台甫。”
    魏谦则暗道侥幸,多亏没把中学时地理老师教过的东西全还回去。
    扬眉吐气后,魏谦可就不客气了,阴阳怪气道:“在下不过一介书童,贱名恐污了尊耳。其实潘前辈方才所问,原也不是什么难题。在下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对了,正是从一位黄河边上的老吏那儿听来的。前辈夸在下远胜庸人,实在是谬赞了,难不成那位老吏的学识见地还能胜过在座的诸位相公不成?非要说胜在何处的话,依我看,也不过就是多拉了二十几年的屎罢了。”
    “噗~”
    “咳咳……”
    一众举子本来正听得快意,不成想魏谦最后一句竟然是如此粗俗不堪,难免失了态,或是笑喷或是咳嗽不已。
    而潘定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他如何能听出魏谦话里的讽刺。
    魏谦得意洋洋地往赵崇明那头看去,却发现小胖子还是满脸愁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魏谦只以为还不够解气,趁众人起哄的功夫,依样画葫芦地反问潘定:
    “潘前辈想必通晓海运之事,在下也想讨教一番:海运若要沟通南北,那要从何处出海,又要在何地返航?此间往来需耗费多少时日?一趟又能运粮多少石?而其中的折损,又有几何?”
    魏谦这三个问题明显就是在刻意为难。像这种细碎繁琐的问题,即便是司掌漕运的老吏、出海运粮的船员估计都回答不上来。不过举子们即便心知肚明也不会出言点破,反倒纷纷附和着魏谦,连声催促潘定回答。
    潘定深深看了魏谦两眼,站起身来。
    原来潘定坐着的时候还好,这陡然一起身,那壮硕如熊的身形一下子就遮住了船壁上的灯火,将厢室内的众人都笼在了阴影之中,就仿佛在这狭窄的厢室内矗了一座小山一样,无形的压迫感让众人
    不禁呼吸一窒,哪里还敢再出声。
    魏谦更是咽了咽口水,生怕潘定气急了要揍他。
    但潘定却不发一言,只冷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了。
    船室内众人噤声,气氛十足尴尬。潘定虽被气走了,可到底是由一个“书童”找回的场子,举子们总归是觉得丢了颜面,也再没了秉烛夜话的兴致,各自心照不宣地客气了几句,便先后离去了。
    赵崇明也急着想走人,但却被“仲礼兄”拉扯着,好言寒暄了几句。眼见自家那位“道济兄”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行,赵崇明只能寻个由头,赶紧辞别了这位王仲礼。
    两人出了船室,魏谦憋了一肚子的酸水,正要破口大骂,却被赵崇明拉住就往前头走。
    魏谦只以为赵崇明的路痴又犯了,忙劝道:“慎行,你走反了。”
    赵崇明心中焦急不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和魏谦解释,只是船板上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人。
    两人寻到驿船右舷时,赵崇明突然眼神一亮,高声唤了一句:“潘前辈!”
    魏谦这才明白小胖子居然是来找潘定的,可他不知道赵崇明为什么要他来触潘定的霉头,心中反而更加纳闷了。
    夜色幽深,魏谦看着船舷边的那道魁梧的身影,突然回想了起来,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潘定的声音耳熟了。
    潘定不就是之前那个与他续诗,还问他“卧槽”出处的怪人。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魏谦也不知道潘定有没有认出自己。不过他想着反正已经把潘定给得罪狠了,倒也不差这一遭。
    赵崇明朝潘定深深揖了一礼,说道:“晚生赵崇明,长沙府举人,这是在下的师兄魏谦。方才我兄长一时莽撞,失言冒犯了前辈,还望前辈恕罪海涵。”
    魏谦知道赵崇明是个不愿得罪人的好脾气,可他却不愿让小胖子受委屈,于是拉住赵崇明,劝道:“原本是这人无礼在先,你何必要同他道歉。”
    魏谦的声音不大,可在夜里却是清晰可闻。潘定只是一声冷哼,干脆别过头去。
    看到潘定这傲娇的反应,魏谦不禁好笑,突然觉得潘定这人竟然莫名的有点可爱
    赵崇明扯了扯魏谦的衣角,但也实在拿魏谦没什么办法,只好出声朝潘定问道:
    “恕晚辈冒昧,敢问夏审言夏阁老是先生何人?”
    潘定听到这一问,顿时惊讶莫名,转头看向赵崇明,不答反问道:“你认得我?”
    赵崇明自然不能说他曾经在东阁读过书,那时候就见过在翰林院轮值的潘定,好在他早就已经想好了托词:
    “晚辈曾听恩师说夏阁老司曾经出任过河台,我见先生熟知河政,因此有了这些许猜测。”
    赵崇明的解释有些牵强,不过见赵崇明举止有礼,潘定也不隐瞒,答道:“夏阁老乃是潘某的座师。不知令师名讳是?”
    “家师姓熊,讳思鲁。”
    潘定心下恍然,点头道:“原来是且愚先生的高足。”虽然心中还有些疑惑,但潘定也没有打算深究,只是又淡淡说了一句:“难怪能教出你师兄这般学生。”
    “咳咳……”赵崇明憋着笑咳嗽了两声。
    至于魏谦,早在听到“座师”两字的时候就傻眼了。
    “座师”可不是一般的老师。只有春闱中榜的人才能称这一科的主考官为“座师”。
    魏谦原本以为潘定不过是个愤世嫉俗的落魄举子,没想到来头这么大,竟然是个正经的两榜进士,而进士可都是有官职傍身的。
    魏谦恨不得给自己一板砖,他这还没进京呢,就把一位进士官老爷给得罪狠了。难怪小胖子非要拉着他过来赔罪修好。
    这一次面对潘定的讽刺,魏谦哪里还敢回嘴,只能老老实实朝潘定行礼,陪着笑回答道:“方才的确是小子出言无状,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潘相公大人有大量,万勿怪罪。”
    潘定却不买帐,道:“巧言而反复,前倨而后恭,你这小子实在是可厌。”
    魏谦脸上笑容一僵。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不忍则乱大谋……
    魏谦也只能在心里嘀嘀咕咕地安慰着自己,脸上则勉强维持着笑容,又拜了拜,回道:“潘相公教训的是。”
    潘定这时话锋一转,沉声说道:
    “姓魏的小子,你且听着。我大明开国以来,海禁多有反复,历年往来账目难以统计。不过若依旧例,自南向北从太仓出海,顺风十五日可至天津,若以粮船二十计,可载四万五千余石。海运最盛之时,夏秋两季出海七十二次,一年往来粮草约合三百三十万石,至于其中损耗,大约五十有一。”
    魏谦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潘定这一番话是在回答之前他设问的四个问题。
    至于潘定为什么刚刚在船厢里不回答,魏谦也不是笨人,略一细想就能猜出来。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一个书童出头已经是僭越尊卑,坏了规矩,如果还没能在潘定这里讨得了好,回去多半会被自家主翁责罚。潘定大约也是顾忌了这一点,所以才给魏谦留足了风光。
    若说之前魏谦还只是慑于潘定的官老爷身份,这一下子心里算是彻彻底底地服气了。
    魏谦长揖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回道:“小子受教了。”
    现在魏谦只祈祷着潘定可千万别认出自己才好。
    潘定受了魏谦这一礼,道:“你不必多心,不过是口舌上的龃龉,潘某岂会因此而同你一个小辈计较。”
    魏谦心下长舒了口气,却又听潘定话锋一转,说道:
    “不过……你之前同本官说‘卧槽’一词出自《道德经》,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若能替我解惑,本官便既往不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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