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十九年九月二十三辛亥,大名府,卫河钞关。
    “泗州城外,乃是祖陵。”
    经赵崇明这么一解释,魏谦也多少明白了过来:难怪刚刚冯植会那么失态,原来潘定这是预备着要把老朱家的祖坟给淹了啊。
    祖陵向来是帝氏发家所在,视为一国龙脉所系,也不说潘定这个办法能有几分成效,即便潘定是大禹转世,老朱家的龙子龙孙们也绝无可能让潘定动自家祖坟分毫的。
    而一旁的冯植从惊骇之中缓过神来,拱手又劝道:“大人,此议非比寻常……务必要三思啊。”
    潘定却是毫无惧色,反而哑然失笑,反问道:“这其中的利害,你以为潘某不知?”
    冯植一噎,正要再说些什么,又听潘定说道:“你也不必多言,潘某原不过是想考校你一番罢了。我看你谙熟水政,并非那些蝇营狗苟,尸位素餐的庸碌之徒,却为何要指使底下的人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来?”
    夜色中,冯植脸色一阵发白,强自镇定,正色答道:“下官愚钝,不知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潘定却没有继续开罪冯植,反而转头问向魏谦:“魏小子,你心眼多,想必也是看出这位冯县丞的好手段了吧。”
    魏谦老脸一黑,压根不想接潘定的话茬,省得平白把冯植给得罪了去,于是就只装着糊涂答道:“潘相公实在谬赞了,小子蠢钝如牛,哪能瞧出这些门道。”
    见魏谦如泥鳅一般滑不溜秋,潘定又瞪了魏谦一眼,冷哼道:“那个千户但若有你肚里一两成的鬼门子心思,何至于被人算计到这般田地。”
    魏谦老脸又是一抽,呵呵干笑了两声,也只当潘定是在夸奖他了。
    赵崇明见到从来嘴上不饶人的魏谦在潘定面前也只能自承“蠢钝”,不免憋笑,扯了扯魏谦的衣袖,低声道:“道济兄,你最是聪明,定是看出来了不是。”
    魏谦心道还是小胖子说话好听,小声回道:“又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不过就是借刀杀人,姓潘的让人当枪使了呗。”
    潘定也不理会这老咬耳朵的两人,转头朝冯植说道:“私盐栽赃的法子,虽说未必新鲜,但也不像是那些直肠直肚的兵鲁子能想出来的,定是有人为这位韩千户出谋献策。”
    冯植犹自强装镇定,出声辩解道:“韩千户手下众多,不乏在钞关上办事的胥吏,大人何故断定是下官呢?”
    “这漕道上有句俗话,说是宁放小鬼,莫惹阎王。这些个老吏最是怕事,即便不识得本官的官印,也断断不敢把本官认定是诈关的骗贼。”
    冯植脸色变幻,嗫嚅着忙想再要辩解几句,但转念又想,潘定若是有心开罪他,方才当众就可以将他置于死地,何必等眼下无人时才出言责问?
    一念及此,冯植心下才稍稍安定了几分,也不再狡辩,索性承认了下来,躬身而拜,拱手揖道:“大人明鉴。”
    然而,出乎冯植意料的是,潘定却没了后话,江畔便只听得河水拍岸的声响,不绝于耳。而潘定的沉默,反倒让冯植更加心惊肉跳,忐忑不已。
    许是受不了这气氛,冯植咬了咬牙,出声问道:“敢问大人要如何处置下官?”
    潘定回道:“姓韩的行事乖张无度,鱼肉百姓,自会有发落他的去处,也算是罪有应得,因此本官便也不与你计较此事。然而,这蓄意栽赃的事,到底是出自你的首尾,你可有什么要申辩的?”
    见潘定不打算追究韩千户的事,冯植便舒了大半口气,在他想来,唯独这借刀杀人的事可大可小,潘定若强给他定一个欺君的罪名,他也是求告无门。
    冯植思忖了片刻后,答道:“其实下官如此行事,也是奉了通政使司衙门下达的命令,不得不便宜行事,将这趟驿船拦截下来。”
    潘定眉头一皱:“通政使司?”
    “正是。听府里派来的人说,还是藩台大人亲自过问的,说是王河台府中有一房贵妾出逃,各路衙门须得在水陆两路设关,盘问捉拿。这说巧不巧,大人搭乘此船,莫非不知船上这户女眷的底细?”
    潘定连日里都在船上,并不知道地方上近日竟有这么大的动作。但无论如何,这道政令都蹊跷得很。不过是一房出逃的小妾,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而且即便王河台还在位上,也指挥不动通政使司。
    冯植又说道:“说起来,这事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大人您。”
    潘定面露不悦,反问道:“为了本官?”
    冯植显然察觉到了潘定的不快,赶忙解释道:“下官起初也是不解,为何要惊动一省一十三府的衙门去捉拿一个私逃的小妾,就连都指挥司都派了人马下来。直至昨夜韩千户在军中醉酒之时,才向下官透露了些许内情。原来这房小妾是伙同一名师爷出逃的。”
    潘定闻言,不禁面露古怪。
    而一旁的魏谦却差点笑出声来。
    赵崇明察觉出魏谦在憋笑,悄声问道:“道济兄,这其中是有什么古怪吗?”
    魏谦强忍着笑,给赵崇明解释道:“这位师爷,想必是见大厦将倾,走为上策。可他临走前,竟还不忘给自家的东翁戴上一顶油光发绿的帽子,真可谓是‘忠义无双’了,哈哈。”
    赵崇明同魏谦混迹久了,早已通了大半的人事,闪念之间便也明白了过来,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潘定听到魏赵两人的偷笑之声,更是不耐,冷哼道:“这些龌龊事又同本官有什么干系?”
    冯植正是这个意思,他早见惯了地方上的龌龊,那些深文固纳,罗织构陷的事在他看来不过稀疏平常,因此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因此更不明白潘定为什么突然勃然生怒。
    冯植心念急转,小心翼翼地问道:“恕下官愚钝,大人难道不是奉了上意,特来问罪王河台的?”
    潘定心头怒意更甚,正要痛斥两句,但转瞬之间,他突然想到冯植之前和他说过的那些“飞短流长”,顷刻间恍然大悟:其实何止是冯植一人这么想,怕是全天下人都以为他这个代天巡狩的御史,是代夏阁老来立威的。整个北直隶如此兴师动众去捉拿一个小小的师爷,不要帮他办事,而是向他的座师——当今首辅示好。
    大概只有潘定自己知道,他虽是奉了代天巡狩的旨意,却也仅仅是去巡查河道,考察河政而已。自己这大半年的日夜辛劳,到头来不仅毫无用处,甚至在官场之人的眼中,全不过是做戏和笑话罢了。
    潘定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此刻的潘定,甚至连一星半点的愤怒都没有了。潘定自嘲一笑,转头朝魏谦两人问道:“你二人也是这般以为的?”
    魏谦被潘定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给整懵了,也不知该答“是”,或是“不是”。
    倒是赵崇明出声回答了:“潘相公,恕晚辈唐突,或许这一开始就是令师的安排。”
    潘定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一身不上不下的官职,还有巡按的差遣肯定都是出自夏阁老的授意,道:“是又如何?”
    赵崇明定了定神,不答反问道:“那潘相公以为,令师若是真是有心疏远,何不将你派往岭南,为何反要差去巡按地方,监察河道呢?晚辈妄自揣测,或许令师也是存了修好的诚意。”
    赵崇明的一番话蓦然将潘定点醒了,他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的以为,夏阁老定是听信了小人谗言,所以要寻个体面的由头黜落自己,却从未没有想过其后还有另一层深意。潘定也是聪明人,如今跳出了心中的窠臼,刹那间就明白了大半。
    然而潘定心中,却并没有半分豁然开朗的快意,脸上竟只剩下苦笑了。
    诚然,夏阁老这番安排展示了他的诚意,那么下一步自然就该轮到潘定有所表示了。
    如今这天下,怕也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一个三品河台的顶上乌纱,项上人头,更适合作为投名状了。
    潘定不免陷入了沉思,其余三人自是不敢打搅,只默不作声。
    良久,潘定长叹了一声,看着脚下不住奔流的河水,叹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世人都道做官有千好万好,可要务事却又千难万难。”
    魏谦尚自在云里雾里,不好出声,而赵崇明虽然隐约猜到夏阁老的大致用意,却不明白这后头还有许多的弯弯绕绕,自然更不知道从何劝慰了。
    潘定转头又向赵崇明问道:“若换做你是潘某,又当如何?”
    这一问实在是把赵崇明给问倒了,只能支吾着说道:“这……方才不过是晚辈的一番妄言,实在不好再……”
    潘定摆手道:“无妨,你姑妄言之,我自姑妄听之便是。”
    赵崇明挠了挠头,而后斟酌了一番后说道:“方才晚辈听潘相公‘以清攻浊’的法子,真可谓千古奇思,倒教晚辈想起屈子与渔父的清浊之辩来了。”
    潘定眸光悠悠,喃喃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赵崇明继续道:“正是,世人都道江水清而河水浊,但是江水亦会泛滥千里,河水也曾泽被沃野。晚辈的恩师曾说过,处庙堂之高者,得天下供养,应当谋于万民社稷,而不是自诩清流,汲汲于名望。潘相公若能安稳水患,那便是禹功共论,万载不移,正所谓‘日月为盟,山河永志’,潘相公又何必执着于一时的功过与清浊呢?”
    其实赵崇明说的这番道理也不过是老生常谈了,甚至在潘定听来还是有些书生意气,但听到最后一句时,还是让潘定颇有触动。
    此际,夜月渐沉,星河欲曙,河面映彻着粼粼天光,水流兀自滔滔不歇。
    潘定望着河水,感慨道:“日月在天终不死,江流赴海料无还。潘某又何尝不想效仿公羊帝师?
    遥想当年,帝师力主迁都北京,引得朝堂上下群臣反对。幸得文帝力排众议,终是定鼎燕云。其后百五十年,有天子守国门,北虏秋毫不敢相犯,使我大明既无汉唐之和亲,亦无前宋之纳岁,更无兄弟敌国之礼。若能如文帝与公羊帝师一般,君臣一心,功过不论,那即便是沧海横流,山残水剩,又何足惧哉?”
    说完,潘定大袖一挥,仰天长笑,引得四处众人侧目。潘定自是毫不在意,大步上了船去,而后头的冯植也仅是犹豫片刻,而后眼光一凛,也跟了上去。
    于是岸上就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魏赵二人。
    “这位潘相公也不知发了哪门子的疯癫,不过他最后念的那句诗倒像是在哪听过似的?”魏谦犹自吐槽着潘定。
    赵崇明笑着解释道:“这是公羊帝师留下的诗。”
    公羊帝师?魏谦眉毛一抬,说起来这已经是他今夜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了。魏谦突然回想了起来,问道:“我记得前些日子咱俩在山上避雨时,留宿了一间破庙,你那时说是帝师祠来着,莫非就是供奉着这位公羊帝师?”
    赵崇明点头应是。
    可魏谦又有些迷惑:“可我分明记得,里面的那尊塑像,分明是位帝君啊?”
    赵崇明答道:“那是本朝文帝的神像,文帝旁边原本立着的是公羊帝师。然而宣景帝在位之时,曾有臣子进谏,说君臣同祠并立,是为大不敬。后来宣景帝便下令,将祠中帝师的塑像给毁去了。再后来,各地的帝师祠也没了香火供奉,或是重建,或是荒废了下来。”
    魏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啧啧道:“要说这原本该是一段君臣相得的史书佳话,可到头来还是敌不过世殊时移,挡不住众口悠悠。”
    赵崇明颇有同感,叹了一声,继续道:“其实本朝的《建文实录》中尚有记载,建文四年,帝师平定了燕王之乱。凯旋之日,文帝亲身出京,过江相迎。文帝在江上曾说:帝师的功劳,朱家后世的代代子孙会记得,大明的亿万百姓也会记得。朕想记载在史书里,可是纸张终会随岁月而腐朽,朕想铭刻在石碑上,但即便是磐石也会被风雨所消磨。”
    魏谦听到这段史书上的记载,不禁又回想起帝师祠里断壁颓垣的破败景象,心中不由暗哂:文帝可真是被自己的后人给打脸了啊。这才不过更了几次甲子,换了数代人事,那石碑上字迹还未消磨几分,但老朱家的子孙已经将公羊帝师的恩德尽抛诸脑后了。
    “那公羊帝师是如何回应的?”魏谦问道。
    赵崇明顺着脚下滔滔流水放眼望去,只见远处水天相接之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河上渐起的烟波苍苍茫茫,浩渺无涯。
    “帝师上指青天,下划江流,对曰:
    ——江流赴海,东去无悔。日月为盟,山河永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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