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坊位于九龙区西陲,大观街以南。
    这里的建筑群多为仿古,亭台楼阁,琉璃翠瓦,少了霓虹灯的夺目,却多上几分快节奏城市里难得的淡雅宜人。
    2:00
    丑时,鸡鸣。
    时值飒爽金秋的小雨温润细密如青丝,自屋檐瓦缝间坠落如珠帘。
    夜幕低垂,兰香坊一众楼阁静谧幽暗,与远处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大观街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有那间浮生梨园此时还亮有灯火,隐约间能窥得人影晃动,似有乐曲锣鼓之音裹挟着快板声声传来。
    坊街尽头,披着破旧僧袍的苦行僧人穿过雨幕缓缓踱来。
    他一路上止不住地感叹,这场秋雨好啊,润物无声,涤尘清世,濡湿了身上衣衫都不曾觉察。
    坊街两侧都不曾点亮灯火,只能凭依着远处大观街的霓虹亮光才能稍稍看清脚下的石板长街。
    乐曲声由远至近,凄美宛转。
    僧人打着赤足,手持一柄锡杖,脖间的佛珠晃动,琅琅作响。
    浮生梨园中的灯火和戏曲悠扬扯住了他的脚步。
    恰好此时也已经到了深夜,不宜赶路,苦行僧便打算在梨园里胡乱借宿一晚,化点儿斋饭充饥。
    他踱到梨园戏院的红木门前,只见梨园的歇山顶下置了一方牌匾,上书‘浮生梨园’四字楷书。
    戏院红木门旁挂了两幅对联,上下颇为工整。
    上联:乾坤大戏场,请君更看戏中戏。
    下联:俯仰皆身鉴,对影休推身外身。
    “这已经是丑时了,戏院怎么还在唱戏颂曲,莫不是还有听众看客。”
    僧人心中有些疑惑,但到底是夜色深了,即便仗着自己有修行的功底,这会儿也不太方便赶路远行。
    可当他才准备扣动红木门上兽首口中的锡环,这门却‘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多有叨扰。”
    僧人躬身默念了一声叨扰,随后跨过门槛,走进了梨园戏院之中。
    周遭灯火晦暗,并不能看清戏院建筑之景。
    却只见得那三尺戏台上,红绸帷幕阖上片刻,又缓缓向两边拉开。
    一曲戏罢,另一曲戏正当开始。
    僧人寻了僻静座位,只等得今夜戏曲唱完,向梨园的演员讨点儿糙米菜蔬。
    但令他心中不解的是,台上戏子优伶为何一曲唱罢,台下院中虽然座无虚席,可既没有听众喧嚣,也没有看客叫好。
    清冷一片。
    “锵锵!”
    高亢的铜锣声牵出这一曲大戏开幕,随后便是运功提气的一声亮嗓。
    红烛灯火下,伴随着婉转铿锵的锣鼓乐器声,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发如墨玉的戏子美人踏着碎步登台。
    云袖一挥,戏子手捧授印,唱词悲惨,内藏愁怨。
    “非是我临国难袖手不问,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
    鼓声止,铜锣锵锵。
    “杨家将舍身忘家把社稷定,凯歌还人受恩宠我添新坟,庆升平朝堂内群小争进,烽烟起却又把元帅印送进杨门。”
    青裙花旦双目含泪,绕台两匝,唱词凛然决绝。
    “宋王爷平日里宠信奸佞,桂英我多年来早已寒心。”
    “誓不为宋天子领兵上阵!”
    四周皆传来一片吁叹之声。
    随后摇板声在幕后响起,那青裙旦角手捧将印,心中郁结却狠心侧目,沉声咬牙。
    “今日里挂帅出征叫他另选能人!”
    锣鼓之声缓缓落下,两边红绸帷幕缓缓阖上,此是半台戏罢。
    只是台下身影纷杂,人头攒动却依旧沉默不语,无一人为戏子叫好。
    “彩,彩,彩!”
    那僻静角落里的僧人却兀自鼓掌叫好,他也是懂戏之人,只是如今这门活儿技已然没落,全息投影发展至今,古典戏曲早已被朋克的喧嚣吵闹给压在时代潮流之下。
    不消多时,那阖上的红绸帷幕又缓缓拉开。
    幕后的伴奏乐者,他们手中的锣鼓快板也敲打的愈发急促。
    再出来时已不是那凄凄惨惨戚戚的旦角美人,而是头戴束发金冠,墨玉青丝藏于凤翅宝盔,身披挂大叶红铜甲,流苏悬于腰间,妆容媚而不艳的刀马旦。
    刀马旦唱腔凄厉哀怨中却带着肃杀之气,妩媚动人中裹挟着金戈铁马,荡气回肠中更是流动着奇智大勇。
    尤其是她手中的那柄雁翎刀,舞的虎虎生风,台上台下一片亮堂堂的刀光。
    出场不过盏茶功夫,便深深体现出了炉火纯青的唱,念,做,打。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铿铿女将。”
    僧人鼓掌称喝,却不曾发现这戏曲暗藏的冷冷杀意。
    “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报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
    唱到此处,锣鼓声已换为散板,似乎在酝酿情绪。
    刀马旦手持雁翎刀,脚踏八字踱了数步,伴随着散板和锣声展露老练的刀法武艺。
    两轮之后,刀马旦手挽刀花,提气再唱。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锣鼓顺势响起,逐渐烘托出征气氛。
    ‘锵锵,铛!’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锣声喧嚣,鼓声阵阵,愈来愈急促,似乎真有金戈铁马莅临阵前。
    刀马旦持刀行走台步,台下看客却不见杀气藏于金戈之中,那手中雁翎刀白晃晃的亮眼,却不知是谁头颅待斩。
    “铛!”
    锣鼓喧天中,红烛火光摇曳。
    刀马旦猛地一拄刀。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快板声声起。
    女将手舞长刀,目光锋锐,只待这最后一句唱词。
    “藩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锵锵锵锵!’
    最后一句唱词出口,锣鼓齐鸣到达顶峰。
    这台下一众看客不见面容,不见叫好,依然兀自动也不动。
    “彩!”
    那僧人却起身鼓掌叫好,深感这偏隅小坊,古典落寞,竟然能见如此梨园大拿。
    可锣鼓中,一声刀鸣响起。
    眨眼之间,那柄雁翎刀已然脱手掷出。
    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响起。
    僧人愕然地望着那没入胸口的刀刃,顷刻间鲜血飞溅。
    他这才意识到这戏曲锣鼓声能浊心削志,丹田经络内的灵气也难以施展二三。
    再复抬头望去,满院看客都扭头看向自己,哪个为之所动,全然面色惨败,毫无一点生气!
    僧人顾不得手中锡杖,用尽平生的气力往梨园戏院外奔逃。
    而三尺戏台之上,红绸幕落,烛火将熄。
    戏,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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