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才让人带着粮税和奏折进京,没过俩月就来了旨意,让他卸任回京,升任正三品户部右侍郎。
    得了消息,贾珠十分欣喜。他来秦北已是第四年,眼下这里欣欣向荣,凡事皆有了成例,继任知府若萧规曹随,治理起来自没什么问题。
    既如此,他留在此处意义也不大了。当初来秦北是为磨练本事,如今目的达到,回京却正当时。
    只不过真真切切在这里待了几年,到底存了几分不舍。宝钗还罢了,晴雯和金钏却有此感。这几日帮着收拾行李箱笼,二女皆有些个离愁别绪。
    贾府尊高升的消息不胫而走,城中各豪族大户、富商巨贾得知,亦纷纷赶来拜访。
    贾珠昨儿才跟白参将和三州十六县的主官吃了送别宴,今天一早跟衙门诸人开了道别会,晌午用过午饭,便见这些人联袂而来。
    众人吹嘘了贾府尊一回,纷纷表达了依依惜别之情,私下另有好礼相赠,贾珠皆拒绝了,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请他们继续支援秦北建设,方好言好语送他们离开。
    因不愿扰民,贾珠跟天使商量,便定在次日天未亮时启程。传旨的天使是戴权的干儿子,前番就跟贾珠见过几次,也算熟人,对他很尊重,自是无有不允。
    临别前夜,贾珠一夜未眠。当初贵为天子,他也没有亲自治理一域。秦北就像亲手养大的儿子,哪怕穷些,到底还是有感情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起来,跟妻妾一道用了膳。准备停当,众人悄悄从府衙后门出发,往城门方向行进。
    未料刚一出门,马车突然停下。贾珠坐在车里假寐,不由问道:“怎么回事?”
    晨星在外头回禀:“大爷,百姓们来送您了!”
    贾珠一惊,连忙推开车窗,果然外头密密麻麻站着的,皆是秦北百姓。
    他们也未点灯,只悄悄站在道路两侧,视线都聚集在打头这架马车上。
    贾珠叹息一声,起身下车,两侧百姓们见了,顿时呼啦啦跪倒一片,皆泣不成声。
    戴权的干儿子许太监十分惊讶,连连看向贾珠。映着火把,贾珠眼中亦隐有水光:“乡亲们,快起来!”
    见他一点架子也没,有个黑脸汉子大着胆子喊了一声:“这几年,多谢贾大人!”
    话音刚落,此起彼伏的“多谢贾大人”不绝于耳,贾珠憋了好久的眼泪滚落在地,一旁的贾芸、贾芹也用袖子擦了把脸。
    拉着身前几个百姓起来,让大家回去,就有个老丈颤巍巍递了个竹篮过来:“大人,这是我家做的柿饼,给您路上带着吃。”
    话音刚落,从旁边呼啦啦出来一堆人,纷纷往贾府尊跟前送吃食。贾珠自是婉拒了,却有那身手灵活的,趁护卫不备把东西往车里一放,错眼不见,一溜烟就跑了。
    感怀乡亲们好意,贾珠只能再三谢过,让他们不必送东西,劝了又劝,这些人才退让开。
    转身欲上车,一个中年文士又递了一样油布包过来,贾珠正要说话,这人却道:“大人,这是我们秦北百姓的一片心意,不值几个钱,请您务必收下。”
    说罢,把油布打开,里面赫然是把万民伞!
    乍见此物,贾珠吓了一跳。这东西他只在话本里见过,据说哪里的官当的好,离任时百姓爱戴,才能获得万民伞。
    他也只当故事看的,未料有朝一日,这伞的主人会变成自己!
    一股强烈的感动席卷而来,混合着淡淡的自豪,竟让他微微战栗。
    郑重接过这把伞,贾珠躬身对着百姓们一揖:“在下何德何能,让乡亲们这般礼遇!”
    哽咽了下,他又道:“大家回去吧!以后勤恳耕作,咱们秦北会越来越好的!”
    众人纷纷应喏,贾珠这才起身登车,又从车窗里挥了挥手,跟百姓道别。
    围在车前的人群退开,马车重新启程,宝钗坐在车里,不由拭了拭泪。莺儿连声劝慰,宝钗笑道:“没事,我不过为相公高兴罢了。”
    队伍缓缓出了城门,未走多远,又有一队人马朝这边飞驰而来,定睛看去,不是冯紫英却是哪个?
    贾珠忙让队伍停下,跟冯紫英打招呼。这位脸黑红黑红的,早没了白面郎君的模样。
    此时见着贾珠,拍拍他的胳膊,冯紫英笑道:“听说你要卸任回京,我紧赶慢赶的,连夜飞奔,总算赶上了!”
    望着面前的发小,冯紫英笑中带着几分羡慕、几分幽怨:“你这就要回家了,我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贾珠也觉冯紫英有点可怜,只得出言安慰:“多攒些军功,也能早些回来。”
    二人说了回话,冯紫英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得把人还给你!”
    伸手一指后头那个黑瘦小子,冯紫英道:“去年借了他往卫所教制药,现在军医都学会了,你替我捎他一程,把人带回去吧。”
    贾珠扭头看了一眼,拱手行礼的正是薛家药铺的郝辛。想到林妹妹把人外借一年,他们硬生生又拖了一年,贾珠摸摸鼻梁,只希望林妹妹别恼他不讲信用才好。
    辞别冯紫英,直过了一个多月,众人才抵达京城。贾珠擢升之事满城皆知,贾府上上下下荣耀至极。走到这一步,他已是贾家身居高位中唯一掌实权的人!
    想到旧日的荣光,贾母这个月神采飞扬,人都显得年轻了好几岁。贾政更是自豪极了,连表兄史鼐也对他软和许多,言及贾珠回京后,史家要请酒。
    因得了书信,晓得抵京的具体日子,贾母吩咐贾琏、赖大往城外迎接,自己则在府里翘首以盼。
    晚间齐聚一堂,连东府的贾珍夫妻、贾蓉夫妻也来了。
    贾珍经过两年诊治,如今离不开轮椅,说话也有几分吃力。
    他本不想来的,奈何尤氏说阖家团聚的日子,就他不去,倒显得失礼,强令人给他换了衣裳、塞进轮椅,恨得贾珍眼珠子都红了,实未料到这贱妇这般胆大!
    来都来了,在荣国府史老太君这里,贾珍还是强自按捺心中戾气,强撑着当个场面人。
    待瞧见贾珠仕途得意、兼有并嫡之美事,自己却病体难支、苟延残喘如废人一般,贾珍羡慕嫉妒恨,种种情绪交织,险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贾珠自是无知无觉,尚沉浸在阖家团聚的喜悦中。如今还有另一桩喜事,却是宝钗在路上诊出不到两月身孕,贾母、王夫人皆眉开眼笑,拉着她在一旁说话。
    贾政对李纨和贾兰本就满意,如今见儿子忙政务之时仍不忘开枝散叶,想到日后再来几个如长孙一般乖巧可人疼的孩子,不由老怀大慰,竟也多吃了几盅酒。
    这一日贾家如何热闹自不必提,第二天贾珠进宫陛见,而后方正式入职户部。
    许太监也回宫见了戴权,私下说起贾珠在秦北如何受拥戴,戴权笑了笑:“我的眼光,再错不了的。日后跟这位还得紧着些。”
    说起来戴权消息十分灵通。贾珠这次升迁仍令无数人眼红,可今秋皇庄曝出产量上千斤的新作物是贾珠率先种植推广的,这于百姓可是活命的大好事。
    这样大的功德,加上榷场没花朝廷一分钱,陛下越级擢升实不算意外。
    他常在想,这位年纪轻轻,怎就这样出众?说一句天才亦不过分。说不得就是那话本里诸葛孔明转世,不然哪来这样的能力,竟文武全才、样样皆通,贾家二公在世时也没这本事!
    这样的人物,卧龙凤雏一般,不出意外,那是直通阁臣位子的,值得他戴权主动交好!
    京中与他想法相同的亦不少,荣国府近来颇受欢迎,门房每日收的帖子都拿筐来装。
    贾珠只捡必要的回了,其他一概不管。史鼐那儿不得不去,毕竟是亲戚,如今又是宝玉岳家,贾珠还是走了一趟。
    史家极是热情,史鼐夫妻都是能言善道之人,贾珠觉得不赖,这顿饭彼此印象都不错。
    辞了侯府,路过薛家药铺,又寻黛玉道了声谢。黛玉见着他似很高兴,言语间也并未介怀迟迟不带郝辛回京之事。
    这几年与黛玉相交不深,但贾珠看来,这位不是尖酸刻薄的性子。嘴巴虽有些利,可那也是打趣居多,心地再好不过。
    至于伤春悲秋?林妹妹在治病救人的路上一去不返,好像没这个劳什子时间凄凄惨惨戚戚。加上父母双全、弟弟也活着,整个人十分明亮,不见丝毫阴郁。
    从医馆回家,他的心情依然很好,脸上带着几许笑意。
    直到瞧见英莲跪在封氏跟前,封氏气得给了女儿一巴掌,把个英莲打翻在地,贾珠快走几句,蹙眉问道:“甄太太,好端端的何至于此?”
    未料贾珠突然而至,封氏心生一惊,而后颓然道:“不过管教女儿,刚刚没看见大爷,实在失礼了。”
    李纨听人回禀相公回来,却不见进屋,不由心中疑惑。再听小丫鬟说“大爷在跟甄太太说话”,估摸有什么事,登时也往这边来了。
    封氏见恩人两口子都在,连忙请他们进屋坐,却不肯让女儿起来,仍令她跪下反省。
    李纨接了茶,温声劝道:“英莲一向乖巧,这是怎么了?”
    见贾珠夫妻都看向自己,封氏恨铁不成钢:“这个孽障!前番奶奶给她保媒,堂堂翰林之子、秀才公,哪里配不上她?这丫头竟不愿意!
    我瞧着那公子实在好,模样又端正,可她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只当她没这福分。
    可今天薛大爷来了,我瞧他和英莲竟似认识一般,可恨这丫头竟瞒着我,这才没忍住发作。”
    见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自己,英莲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娘,不是这样。薛大爷缠着我说话,我不理他,想走,薛大爷拦着不放,这才让您看见了。”
    封氏怒道:“你还好意思说,羞也羞死了!他好端端的不缠别人,怎的就缠你?难道你就没过错?”
    一听这话,贾珠打断封氏:“英莲说的不假。今春在府里,我也见过薛蟠的小厮寻英莲,英莲不愿,还是我出面赶的人。”
    见媳妇看向自己,贾珠轻咳一声:“到底是宝钗兄长,我寻思英莲到了成亲的岁数,只要嫁了人,薛蟠也得收敛,所以才托你替英莲相看。”
    李纨恍然大悟,冲着封氏点头:“确有此事。”又嗔怪贾珠:“怎不早说,倒让英莲受委屈。”
    贾珠无奈:“薛蟠是宝钗的哥哥,我说与你知道,除了徒增烦恼,你又不能打他一顿、左右他的亲事,所以才想着从英莲这边解决问题。”
    李纨正要说话,封氏叹道:“我们娘俩给府上添麻烦了。英莲也大了,不若我们搬出去吧,也省的府上跟薛大爷生出龃龉。”
    听母亲这么说,英莲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急的鼻尖冒汗。还好贾珠适时开口:“您此时带英莲搬走,不说祖母、母亲那边怎么解释,就说你们离府,薛蟠去寻英莲,您能护得住她?
    到时远水救不了近火,您为之奈何?”
    贾珠问的封氏哑口无言,李纨欲打个圆场,英莲却认认真真磕了个头,腰挺的笔直:“大爷、奶奶,娘,英莲有话想说。”
    她望向贾珠,眼中似有宝石闪闪发光:“我心慕大爷久矣。大爷救了我,能让我跟娘母女团聚,这恩情,我当牛做马都还不完。
    本想着当个丫鬟伺候他一辈子,不料大爷和奶奶心疼我,竟肯姑娘小姐般礼遇,我心里既惶恐又感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知这样对不起奶奶,奶奶若有罚,都是英莲该当的。”
    一听这话,李纨吃了一惊,贾珠亦有些惊讶。
    封氏却坐不住了。她气急起身,狠狠打了闺女几下,登时怒骂痛哭:“你个孽障!怎么这样!怎么这样!我让你读书,不是让你长成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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