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从野蛮的荒原奔涌而来,避开了多少山峦,跨过了多少平川,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可是它一旦流进这片广阔的平原,就马上失去了野劲,变得宽阔,变得平稳,也变得踏实了许多。它像一个顽皮的孩子,遇到这片温情的土地,就温驯了许多,服服帖帖地灌溉着土地,把土地养得肥沃,把农民朴实的脸上养出了笑容。
    一
    这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名叫清河。清河的岸边,有一个古朴的小镇,傍水取名,小镇就叫清河镇。可是它以前不叫清河镇,而叫土城镇。当年,镇长新官上任,觉得这名字太俗气,就想要改一改。在给小镇改名的时候,镇长特意请来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环顾四野,见清河水势平缓,偏偏在经过小镇的时候,凸出了一个牛角状的河湾,仿佛牛气冲天,预示着这个小镇不平凡的未来,就用手推了推他古旧的眼镜,然后拍拍手,绝口称赞,“妙,妙,妙。”镇长看着风水先生,像是看见了价值连城的宝贝,眼睛里射出惊喜的光,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可是他又不知道风水先生说的妙究竟妙在哪里,于是问道:“先生,天机不妨指教。”镇长望着先生,摸出兜里的一品梅,摘出两支,要递给先生。先生忙说:“不用不用,你们那个烟,我抽不惯,我还是抽自己的烟筒好,那滋味,你们这个没法比。”说着,先生从怀里掏出烟筒,那烟筒是竹木制作,黄铜的烟缸里是厚厚的浓黑的烟渣。烟嘴是玉质的,由于常年抽烟,那块玉嘴变得通体透红。烟嘴旁系着一个金黄色的布烟袋,那烟袋里必然是烟叶。先生解开烟袋,用手捏出一小撮烟叶,按到黄铜烟缸里,又在口袋里摸出一盒安全火柴,点着烟沫,另一端吸着玉烟嘴,吐出一口,说道:“哎,这真是个好东西啊!”
    “对对对,还是老先生说的对。”镇长连忙附和,想起还没问清楚究竟妙在哪里,就接着说,“先生,您说这清河有何妙处?”
    风水先生干咳了两声,道:“咳,你见这清河在你们小镇之前如何?”
    “之前好像有一片山丘,那里水流很急。”
    “这就是了,偏偏到了你这个小镇,它就慢了,这不是逢凶化吉嘛。”先生吸一口烟筒,又接着说,“你再看看,清河那边有一道凸出的河湾,看那像不像几个月大的牛犊,暗暗拔起的牛角。”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
    镇长放眼望去,果然如此,便道:“嗯嗯嗯,您说的对。”
    “牛角是什么?那是好运气。我看你们这个小镇要改名,不妨就叫清河镇,至于那块河湾,不如就叫牛角湾。免得坏了风水。”
    镇长一听,恍然大悟一般连声赞好,当即把风水先生请到家里款待,后来就颁布通告,正式把这个小镇改名为清河镇,那块水湾就叫牛角湾。
    清河镇名字叫镇,可依然由一些村落构成。随太阳东升西落,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这样过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村民都种田,清河镇以北,那是旱田,种些小麦玉米之类;清河镇西边是水田,一年一季水稻;而清河镇东边是一大块菜地,农民在小园里种些瓜果蔬菜;这南边嘛,就是清河,不过在清河到村落之间还有一大块空地,夏秋时节就是打谷场,打谷场不用了,就种上黄豆,等黄豆收获了可以做豆腐。
    清河镇的春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春天像是个羞涩的姑娘,禁不住夏日的诱惑,就匆匆作别,不知道溜去哪里逍遥。夏天依旧很热,太阳烤得人脸颊红红的,那些顽皮的孩子,往往在夏天还不爱穿上衣,赤膊露背在村落间嬉闹,一个夏天就把他们晒得乌黑锃亮。他们爱玩水,赤裸着噗通一声,跳到清河里,扎进水里,能在水下憋好长一段时间。夏天的时候,村民在房子周围种的那些大片大片的杨树,就成了夜晚乘凉的好去处。夏夜最热闹,有些老爷爷老奶奶搬着小木凳坐在杨树下,聊着家长里短,有时候有老头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二胡,拉个小曲儿,逗得大家乐呵着。夏夜的动物也多,青蛙蛤蟆的叫声像是在比赛谁的嗓门大,蝙蝠在空中飞着,如同江湖里会轻功的侠客。有一种动物,怕是很难叫出名字,不过它变化了之后,大家都耳熟能详,叫蝉,俗名知了。可是清河镇的人偏不叫知了,更不叫蝉。他们管蝉叫姐儿,而姐儿没有变成姐之前,叫做姐猴(候),那就是等候着变姐姐的意思。白天,清河的水里,在某个隐蔽的角落,会游出一条幽灵一般的水蛇。有眼尖的顽童,往往大喊一声,“有蛇啊!”然后叫上几个大胆的伙伴追过去,可是往往他们跑过去,那蛇就幽灵般地消失了。夏天很长,就把春秋两季挤得很短。秋天仿佛只是落叶的那几天,很快天就冷了下来,不过雪并不会下很早,一直到快过年了,她才姗姗来迟。下雪了,当然是打雪仗、过大年的好时节。这个时候,农民也最清闲,往往窝在哪个乡邻家玩骰子,把年底的余钱打发在娱乐里,当然也不多,就是一块两块的。
    清河镇的人,仿佛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过着,不觉得日子的短暂,也不觉得日子的绵长。
    二
    这个夏天,清河镇像往常一样热,可是农民得和天斗,他们早早地趁着太阳还没抖擞精神,就戴着草帽和水壶下地,这正是收小麦的时节。他们在地里热火朝天地劳作,仿佛怕落后了谁家。这样干到十点多钟,太阳就抖擞了精神,开始发威。董自华挥一挥手上的镰刀,拿起水壶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水,转回头,说道:“孩儿他妈,估计下午麦子就收完了,我们回吧,天太热了,不养人。”董自华的女人落在后面,直起腰活动了一下,说:“那先这样,回,回家给孩子弄饭。”
    董自华和女人回家。他们家在牛角湾东头,是砖房,不大,院子也很小。院墙还是土垒起来的,墙头上长着野草。他们回到家,女儿还在清河镇中学读书,儿子董洪鹏不知跑去哪里玩了。董自华只有一儿一女,闺女比儿子大了整整八岁,他们结婚晚,养孩子更晚,董自华四十岁喜得贵子,对儿子格外溺爱。他那时候还以为这辈子要不成儿子了,怕断了董氏这一支的香火。何况这是农村,一家人要是没有个儿子,那怎么养老。其实董自华有两个弟弟,二弟董自远,找了个老婆,后来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一个男娃,取名洪洲,董自远本人也不正经,正经也不至于丢了女人;三弟董自英,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是生了好几胎才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名叫洪达。所以在董自华内心深处,他对断不断香火不是很关心,他怕的是到老了膝下无子,没人养老送终,被别人笑话。
    董自华回到家,脱下草帽和上衣,打出井水,洗了洗,凉快了一些。他望了望扔在一边的草帽,帽子上别着几只大蚂蚱,蚂蚱的腿被嵌进草帽的夹缝里。他看着那些蚂蚱,逃不掉,但是挣扎着,就笑了笑。女人在厨房做饭。清河镇的厨房也不叫厨房,而叫锅屋。锅屋和堂屋是分开的两个房子,中间是院子,堂屋就是客厅和卧房。这是清河镇特有的称呼。做好饭,女人叫董自华去找儿子。董自华来到牛角湾,转了转,看到儿子在河边看几个较大的孩子钓鱼,就叫过来。儿子洪鹏跟在父亲身后,回到家,董自华拿下挂在墙上的草帽,说:“在地里干活给你抓的,拿去玩吧。”洪鹏看见蚂蚱,惊喜不已,可是蚂蚱一放出来,就到处乱跳,跳不了多远,就被家里的几只老母鸡吃了。
    饭端上桌,过了一会儿,女儿也回来了,一家人吃饭。董自华的女儿董艳自小学习就特别好,现在读初中还是班里的第一名。“下午我和你妈去家北收小麦,你放学早些回来做饭。”董自华看看家里的老座钟,对女儿说道。女儿懂事地点点头。吃过饭,董自华抱了些草喂牛,就去卧房午睡了。女人没有午睡的习惯,推出家里的老缝纫机,给儿子缝补穿破的裤子。
    女人叫杨凤,嫁给董自华时董家很穷。杨凤的娘家人就给了她两样陪嫁,一台缝纫机,一个大衣橱。当时董自华和老父亲董淑云分家,只有这几间砖房,一袋子大米和半袋子面。家里穷得叮当响是不错的,因为董自华那时候穷得连叮当响的东西都没有。
    三点过后,太阳向西偏了偏,不那么烤人了,董自华就和女人下地,他们要赶着天黑前把麦子割完,明天用牛车拉上打谷场。这个下午,他们照例把儿子洪鹏锁在家里。洪鹏在家没事儿可做,就想着怎么爬出去,他把家里的凳子摞起来,踮着脚爬上墙头。他双腿骑在墙头上,望望下面,不敢往下跳。他想了想,慢慢把墙内的腿抬起来,伸到墙外。这样他就坐在了墙上,两腿都在墙外,可是他还是不敢往下跳。最后,他终于想到了办法,他转过身子,两手按着墙头,屁股朝外,双脚贴着墙慢慢往下滑,一直把整个身子滑下去,两手还抓着墙沿。这样他的双脚和地面就缩短了一大段距离。现在他敢往下跳了,一松手,身子坠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洪鹏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就走了。他想,去找谁玩呢?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昌子。昌子和他一样大,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可是他来到昌子家,发现木门锁着,想必是随他爸妈下地去了。洪鹏转悠着,最后来到了二叔董自远家。二叔不在家,堂兄董洪洲在家。他走进二叔家,看见哥哥,叫了声,“大哥。”洪洲比他大五岁,正在和几个伙伴玩钢弹。钢弹在地上用手弹,能弹到别人的钢弹,就把那个钢弹赢过来。钢弹也是名叫钢弹,不过是瓷的。洪洲看了弟弟一眼,没理他,接着玩钢弹。洪鹏没事儿,就只好站在旁边看,看了很久,洪洲全输光了,就和那群人说要去清河游泳,让洪鹏也跟着去。洪洲和那些人来到清河,一个个脱光了衣服,跳进河里游起来。洪洲喊洪鹏也下来玩,洪鹏不敢,洪洲说真是胆小鬼。洪鹏禁不住别人嘲笑,说谁是胆小鬼,就脱衣服下水,可是他不敢往深处去,就在河边玩。又玩过一大段时间,洪鹏想到姐姐快放学了,如果她回去发现自己从家里爬出来就不好了,就赶忙上岸穿衣服。他一路跑回家,还是晚了一步,姐姐已经在锅屋煮饭。洪鹏心里虚,就想像小偷一般溜进家里。他想,要是不被姐姐发现,就一直溜到床上,然后从卧房出来,对姐姐说一直在睡觉。可他刚一进门,就被姐姐抓了个正着。
    “你跑哪去了,爸不是把你锁在家里吗?你还敢爬墙头出去。你头发怎么湿了,你下河玩水了?”
    洪鹏站在那不敢说话,就一直站着,也不敢动,看着姐姐烧火。最后胆怯地说:“姐,你别和爸说,好不好?”
    姐姐看着他,说道:“不说?那还能跑了你,看爸回家不打你!”这话一出口,洪鹏就哇哇大哭。
    “哭什么哭,快去把头发擦干。”洪鹏不敢动,只是哭。姐姐走过去,抓着洪鹏的胳膊,把他拽到院子里的晾绳前,拿下毛巾给弟弟擦头发。洪鹏不哭了,可还是抽噎。
    这天晚上,董自华和女人果然把麦子割完了,天擦黑正好回到家。董艳把弟弟的事情说出来,女人气得很,拿起笤帚把就向洪鹏的屁股蛋打去,洪鹏疼得哭。董自华坐在凳子上,说:“打得好,翻墙出去,下水,还不打,长大了还不翻墙去偷人家的,狠狠打。”说着,他卷起一支烟,抽起来。打完了洪鹏,董自华和女人吃饭,女儿也吃饭,洪鹏站在桌子旁不敢动。
    “你脾气还大得很!不吃饭了?”董自华喊道。洪鹏看看父亲,不敢说话,还是不动。
    “他不吃就别管他!”女人喊道。
    吃过饭,女儿做作业,董自华搬着椅子去门口乘凉,门口一大片串串红,花香随风飘曳,大树也被夏夜的风吹得哗哗响。女人也跟了出来。
    “你出来干嘛?回去给儿子煎个鸡蛋,别把儿子饿坏了。”董自华说道。
    女人回屋,烧火煎鸡蛋,做好了,端到桌子上。“来吃鸡蛋吧!”女人说道。
    洪鹏不敢动。
    “知道我为啥打你?”
    洪鹏还是不说话。
    “说!说了就来吃饭。”
    “我爬墙头了。”洪鹏胆怯地说。
    “知道错了就还是好孩子,来吃饭吧。”
    洪鹏坐到桌边,右手拿起筷子,左手抓起一块馒头。
    “妈,我以后不翻墙头了。”洪鹏吃了一会儿,说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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