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雪未停。
    雪夜里,杜麟背着李峻,小心地穿行于巷道中。
    他们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同时也在随时掩盖所有的踪迹。
    几番的穿街过巷,杜麟与李峻返回了城东,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青梅巷。
    今日,洛阳城中发生了大事。
    这件大事让某些朝官坐立不安,甚至是胆战心惊。
    然而,对于这一切,城中的平民百姓无从知晓。
    他们如常地过着生活,依旧为果腹之食在何处而愁苦不堪。
    宋袆没有这样的愁苦,李峻早已为她备下了足够的粮食。
    不知为何?
    入夜后,她总觉得心慌慌的,始终无法入眠。
    或许,是某种心灵感应。
    当杜麟背着李峻来到院门前时,宋袆正起身披好衣服,在丫鬟春桃的梦呓中打开了房门。
    “宋姑娘?快开门,我是杜麟。”
    杜麟的声音压得很低,并不时地左右环顾。
    “杜大哥?”
    宋袆仅是略有迟疑地问了一句,随后便赶忙走出屋子,迅速地打开院门。
    杜麟是李峻的心腹之人,肩负着保护李峻的责任,从不会轻易离开李峻的身边。
    这么晚来青梅巷,定是二郎有要事让他来告知,宋袆不敢有半分耽搁。
    然而,当宋袆打开院门,见到浑身是血的李峻与杜麟时,唬得差一点叫出声来。
    不等宋袆开口询问,杜麟低声道:“宋姑娘,先进屋再说。”
    宋袆慌乱地点着头,扶着李峻垂下的手臂,眼眶湿润地跟进了房中。
    “姑娘?姑...”
    “别说话...”
    此刻,丫鬟春桃也醒了过来,刚唤了一句,便被宋袆低声地呵斥住。
    进屋后,杜麟将李峻平放在木榻上。
    随后,他转身吹灭了临窗的烛火,取了一盏小豆灯放在了地面上。
    “杜...杜大哥,二郎出什么事啦?怎么伤成这样呀?”
    宋袆跪在木榻前,低声地哭泣,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滴在李峻那满是鲜血的手上。
    “别...别哭,我...我没事...别哭。”
    之前,李峻陷入到昏迷状态,此刻清醒了过来,见到流泪的宋袆,他努力地露出了一点笑。
    然而,这个笑容让宋袆更揪心。
    她每次见到的都是英姿勃发的李峻,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李二郎。此刻,二郎的笑中都带着难以忍受的痛,这让宋袆心疼不已。
    “杜...麟,去...把银窖收拾一下,我不能躲在房中,将我送到银窖里。”
    李峻恢复了神智,思虑也便多了起来。
    这件事没有完,躺在宋袆的家中会危险重重,他要避人耳目,更不能拖累宋袆。
    “二郎,为什么要去银窖呀?那里又湿又冷的,就在这里养伤不好吗?”
    宋袆紧握着李峻的手,流泪地哀求,嫩白的双手上沾满了刺目的血红。
    因为身体的虚弱,李峻在强打着精神。
    他没有回答,只是无力地笑着,摇了摇头。
    杜麟明白李峻的用意。
    他转身离开了屋子,将银窖收拾一番,背着李峻下到了银窖中。
    寒冬腊月,银窖里属实潮冷。
    杜麟燃起火堆,又取出随身的金创药,对李峻的伤口进行了细致地处理。
    宋袆在慌张,也在忙碌。
    眼下,李峻重伤在身,宋袆顾不得男女间的那些禁忌。
    待杜麟处理好伤口,她剪开了李峻穿着的皮甲,小心地擦拭着身体上的血迹,直到心爱之人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这一过程中,李峻始终都闭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握着,他在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脑中也在快速地思考。
    片刻后,李峻睁眼问道:“杜...麟,你的伤势如何?”
    杜麟回道:“大将军,属下无妨,仅是些不碍事的皮肉伤。”
    李峻望了一眼杜麟,见他并无大碍,缓了口气,说道:“你再休息一会儿...就走...”
    话未说完,李峻咳嗽了起来。
    宋袆赶忙让春桃端来温水,自己则轻柔地抚着李峻的胸口。
    “大将军,您有何吩咐?要让属下到哪里去?”
    杜麟知道李峻不会无缘无故让他离开,一定是有所安排才会如此说。
    “你即刻想办法出城,去找郭诵,让郭诵领兵...”
    一阵眩晕,李峻停下了话语,深吸了一口气。
    杜麟点头应道:“大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会禀知郭督护,让督护领兵来救您。”
    “不...不行,咳...”
    李峻摇了摇头,咳了一声,说道:“那个司马衷会派人攻取荥阳,让郭诵守好荥阳城,不准派一兵一卒到洛阳来。”
    喘息了一下,李峻继续道:“让江霸领坪乡纵队...走...走白径入荥阳郡,协助郭诵守住荥阳城。”
    “司马衷...他会派大批兵马攻打荥阳,让郭诵小心些,别大意了。”
    “另外,让...”李峻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让鲁先生去找司马越,让...司马越坐...镇荥阳城,让他...早些带兵...回来...”
    李峻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皮也垂了下来,惨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二郎...呜呜...”宋袆低声哭了起来。
    李峻强睁开眼,冲着宋袆挤出了一丝笑意。
    “杜麟,记住,在司马越领兵回来前,不准派一兵一卒到洛阳,切记...不...”
    终于,虚弱让李峻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话还没有说完,人便昏死了过去。
    对于大将军再三强调不得派兵一事,杜麟有些不理解。
    当下,李峻身负重伤,仅凭杜麟一个人无法将他带离洛阳城。
    然而,不逃离这座城,李峻则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
    荥阳军的兵力是不多,但杜麟觉得若全力攻城,还是能打下东城的建春门与东阳门。
    毕竟,长沙王已经被囚禁,能征善战的几员大将也不知所踪,此刻的洛阳军已是一盘散沙。
    如此,荥阳军可以攻下东城,也能接大将军安全地返回荥阳。
    不过,杜麟仅是不理解,却绝不会违背李峻的将令,他会将大将军的话完整地转述给郭诵,不会篡改一个字。
    宋袆不懂什么军谋,更不知晓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她不会去替李峻思虑那些事,少女只想自己的二郎能渡过这一劫难,受伤的身子快些好起来。
    李峻的身体虚弱,但在昏迷之前的判断力却是清晰的。
    现如今,晋王朝的乱是内乱,仅是皇族间的权利争夺,可以视之为自家人的你征我伐。
    虽然在这一事件中,许多的文臣武将都选择了站边,参与了这场混战,但他们的心中还是将司马衷视作大晋天子,晋王朝也依旧是司马家的天下。
    正因如此,如果有外人领兵攻打洛阳城,攻击这座天子之城,那就是在犯众怒,冒天下之大不韪。
    届时,天下的晋军都会群起而攻之,就连忙于争斗的诸王也有可能搁置争议,举兵讨伐叛逆之人。
    当下,晋王朝的气数未尽,李峻不能让自己的人成为众矢之的,荥阳军抗不下,平阳军也抗不下,仇池纵队更是无法承受。
    故此,李峻不许郭诵派人来救自己,能救他的人只有司马越,只有司马家的内乱才能让天下禁言。
    司马越官海浮沉几十载,李峻相信他分析利弊的能力,也判定他为了利益会去平定进犯荥阳的朝廷兵马,从而班师回朝控制住天子。
    昏迷前,李峻将最后的谋划交给了司马越,至于成功与否,他不再去想,也无法在想了。
    “宋姑娘,大将军就先托付给姑娘照看,我很快就会回来,杜麟先谢过姑娘了。”
    事关紧急,杜麟没有耽搁过多的时间。
    向宋袆长躬施礼后,他迅速离开了青梅巷,借着夜色奔向了城南的青阳门。
    杜麟离开后,宋袆与丫鬟春桃慌乱地将房内房外的血迹擦干净,并将李峻脱下的血衣埋了起来。
    随后,春桃留在了房间内,宋袆则搬了一套铺盖下到了银窖中,守在了李峻的身旁。
    望着昏迷中的李峻,宋袆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
    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郎为何会受伤?为何要躲藏?他在躲谁呢?谁能把一个武威大将军伤到如此呢?
    那个长沙王呢?他为什么不护着二郎呢?
    宋袆望着昏迷中的李峻,难解心中的疑惑,却也是心疼地流泪哭泣。
    不知不觉中,少女双手把着李峻的手臂,侧卧在李峻的身旁,恍惚地浅睡了过去。
    ★★★
    城南,青阳门。
    一人反复地行走在城门前的长街上。
    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向黑暗处望一望,继而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着之前的动作。
    刘祐的心情很复杂。
    他希望能有人逃过来,他一直都将城门留了缝隙,就是能让逃过来的人离开这座城。
    然而,没人来,一个都没有。
    刘祐清楚那意味着什么,长沙王府没了,长沙王的的属下也都没了。
    那自己又算是什么呢?还是长沙王府的掾属吗?应该不算了,自己只是一个凭借父亲的庇护得以苟存的人。
    寒风吹过,裹挟着冰粒子打在刘祐的脸上,让他觉得像刀割一般疼。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自嘲地笑了一下。
    短刀的速度很快。
    快到刘祐的笑还未落下,锋刃已经架在了他的喉咙处。
    “刘典卫,我要出城。”
    杜麟的话很短,意思却很明确。
    “唉...”
    刘祐不作反抗,仅是叹气道:“总算还有人记得我...世回呢?”
    刘祐认识李峻,自然就认识李峻的影子。
    “大将军死了。”
    杜麟说得很冷,冷得刘祐浑身一颤。
    “死了?死啦?死了...”
    刘祐将这两个字说了三遍,由质疑说到了伤楚。
    如果连李峻都死了,那还有谁能活着?
    囚于金墉城的长沙王怎么办?
    刘祐紧紧地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他睁开眼睛,推开喉咙处的短刀,无力地说道:“走吧,我一直给你们留的生路,可今夜只有你...唉!”
    不知是不是风雪吹过的原因,刘祐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带了几分哽咽。
    望着前行两步的杜麟,刘祐还是不愿相信地问了一句:“李世回真的死了?”
    杜麟停下脚步,并没有转身,只是点了点头后继续前行。
    “嵇绍会领兵攻打荥阳。”
    杜麟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声音。
    他依旧是点了一下头,穿过黑夜中的风雪,走出了那座留着缝隙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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