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城,李府。
    近段时间,李府内倒是有几分热闹。
    主要是洛阳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府中,这让大家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主母裴璎虽也高兴,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她并不在意郎君升多大的官,只求二郎能平安的回来,回到到自己的身边。
    昨夜,裴璎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梦到浑身是血的二郎在对着她笑。
    梦中,裴璎哭了,醒来后,眼泪依旧挂在脸上。
    梦都是反的,没事的,二郎已经打了胜仗。
    深夜里,裴璎如此地安慰自己,可脸上的泪水总是无法擦干。
    清晨,她对日常的事情稍作安排后,带着翠烟与黛菱来到了鲁胜居住的园子。
    “先生,先生?”
    小院中,裴璎望着发怔的鲁胜,轻轻地唤了两声。
    鲁胜并非是发怔,而是因震惊所致。
    原因是他刚刚占卜的卦象,夺命卦,大凶之象。
    所用蓍草中的四十八根都掉落在地上,仅剩折断的那根还握在老人的手中。
    不是大捷吗?世回怎会有如此卦象?
    老人震惊,更有不解。
    裴璎再次唤了一声:“先生?”
    “啊?”
    鲁胜如梦惊醒,并将手中折断的蓍草扔到了一旁。
    “啊!哈哈...”
    鲁胜掩饰着心中的不安,笑道:“李夫人,又劳你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子,快到屋中去。”
    裴璎与黛菱随着鲁胜走进屋中,翠烟落在了后边。
    翠烟是个有眼力见的人,看到散落在地的蓍草,也便低身拾起了起来。
    当她拿起那根折断的蓍草时,心中大感疑惑,不禁皱起了眉头。
    李峻在荥阳的时候,鲁胜多数时间住在双堡的衡庐,这边的园子时常都是空着。
    屋中的陈设简朴,符合老人淡然的性格。
    唯独一张沉香木雕刻的茶台稍显贵重了些,那是李峻送的,老人很喜欢,也便从衡庐带了回来。
    “来,李夫人,你尝尝这个茶。”
    鲁胜递上一盏清茶,待裴璎浅饮后,笑道:“老夫是跟张神仙学的手艺,李夫人觉得如何?”
    裴璎喝过天师张椒的茶,觉得那是仙品。
    鲁胜的这盏茶虽有不同,却也是茶香怡人,口感极佳。
    “先生的茶不输于张神仙,裴璎能喝到,真是有福分了。”
    裴璎笑着赞叹,手中的茶盏却放回了茶台上。
    茶是极好的,但她没心情来细品,梦中的情景一直都萦绕在眼前,让她实在无心他事。
    到鲁胜这里,裴璎是想打探一下李峻的近况,也想请老人解梦,她知晓老人善于占卜。
    “李夫人,你是来打听世回的消息吗?”
    自打裴璎进院门,鲁胜就看到了她那微蹙的眉头,老人也能猜出几分。
    裴璎歉意地一笑,道:“先生,裴璎知晓洛阳大捷,也不该这么早来叨扰先生,可昨夜的一个梦让我有些心慌,便想来请教先生。”
    鲁胜笑道:“梦?是何样的梦?李夫人说与老夫听听。”
    听着裴璎的讲述,鲁胜的笑容依旧,可眼中却有了不易察觉的担忧。
    “李夫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日日心念世回,总怕他有事,所以这梦呀!也就将你所担忧的事展现给你。”
    老人为裴璎续了茶,笑着安慰道:“不打紧的,一个梦而已!”
    见裴璎略有宽心,老人继续道:“适才,老夫还为世回卜了一卦,虽是多灾多难,确是个长命富贵身,李夫人就不要担心啦!”
    裴璎闻言,脸上的忧色顿消,露出了笑容。
    这是她最想听到的话,也是这个清晨里她最喜欢听的话。
    “姑娘,您看看,婢子就说没事的,您还不信。”
    丫鬟黛菱急喝了一口茶,继续道:“这下您相信了吧!姑爷多厉害的人,哪有人能伤到姑爷呀!”
    既然解了心疑,裴璎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见黛菱喝茶的样子,笑道:“哪有像你这样品茶的?猴急一般,你就不能多学学翠烟。”
    跪坐于一旁的翠烟掩着嘴笑,可掩嘴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眼中有一抹惊恐,眼眶已见微红。
    翠烟不会占卜,她只是听说过一些。
    蓍草断,泽水枯,万物绝生。
    这是凶卦呀!
    看到折断的蓍草时,翠烟就想到了这句话,但她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当鲁胜说刚刚给李峻卜了一卦,翠烟立刻便反应了过来,这断了的蓍草是姑爷的卦象,姑爷他......
    裴璎没有发现翠烟的变化,鲁胜却看到了。老人笑望着翠烟,不宜察觉地摇了一下头。
    “先生,有了您的解惑,我也就放心了,不打扰您了。”说罢,裴璎起身向鲁胜辞别。
    黛菱与翠烟跟在后边,一同走出了房门。
    出院门时,翠烟转头望向鲁胜,眼中已经有了水花,老人依旧是摇了摇头,脸上却没有了笑容。
    裴璎主仆离开不久,鲁胜唤来弟子黎天行,做了一番吩咐后,两人一同离开李府,来至了郡府衙门。
    一进衙门的议事厅,鲁胜即刻问道:“世康,洛阳方面有没有最新的消息?彭毅在哪里?”
    李峻不在,郡府衙门由鲁胜主事,李钊则辅助鲁胜处理衙门内的具体事宜。
    听到鲁胜的问话,李钊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回道:“郡丞,今日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彭副将一早就被季弘喊过去了,应该在城防营。”
    彭毅是影卫的副将,替代主将杜麟负责影卫的事务。如果他这边都没有最新的消息,鲁胜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糟糕,又或者说那个卦象并非是指当下。
    李钊见鲁胜面色不佳,关心地问道:“先生,您怎么来了?这边若有要事,我会让人禀告您的。”
    毕竟,鲁胜年事已高,李峻都不愿让老人过多劳累,李钊就更不敢让他事事躬亲了。
    鲁胜摆了摆手,正欲说话,一名府衙通事快步走进来,神情紧张道:“郡丞,朝廷来人了,有圣旨要宣读。”
    李钊疑惑道:“圣旨?府君不就在洛阳城吗?朝廷怎么还跑到荥阳来宣旨?”
    鲁胜闻言,不由地心下一沉,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李钊,你速去军营告知郭督护,让他即刻撤回阳城山一线的兵马,全面退入荥阳备战。”
    老人的语速极快,丝毫不给李钊发问的时间,继续道:“通知城防营关闭城门,派一队军卒来府衙,命季弘速领兵守卫李府。”
    鲁胜的神情严肃,全无往日的和颜悦色,李钊不必细问也知道有大事发生。
    他安排了人手后,立刻从后门出了府衙,打马向城东外的荥阳军大营奔去。
    待李钊离开后,鲁胜略整了整衣冠,对通事吩咐道:“开中堂,随本官接圣旨。”
    当老人听到有圣旨时,他就知道卦象没有错,李夫人的梦也没有错,世回真的出事了,长沙王司马乂也同样出事了。
    否则,朝廷不会到荥阳来宣旨,长沙王没有必要那样做。
    鲁胜是墨家传人,是钜子,行兼爱、非攻之道,却也不惧王权。老人认定李峻有济世之能,他就要相助,不惜与王权相抗衡。
    中堂内,听着谒者宣读的圣旨,鲁胜的心愈发地紧了起来。
    长沙王司马乂被囚,武威大将军李峻图谋叛乱?
    老人真得很难想象,仅是短短的十几日,洛阳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谒者,既然朝廷免去了李峻的一切官职,那谁来接替太守一职呢?”
    鲁胜的问话让宣旨的谒者先是一愣,转念也就释然了。眼前的这个人是郡丞,虽说老了些,求官的心却是强盛。
    谒者讥笑道:“郡丞,至于荥阳太守一职,朝廷自有主张,非本官所能答,你也不必奢望了。”
    将圣旨交到鲁胜的手中,谒者继续道:“本官只是先行来宣旨拿人,安西将军嵇绍业已领兵前来,不日便会全面接管荥阳城,届时你辅佐嵇将军便可。”
    鲁胜皱眉问道:“拿人?谒者要拿何人?圣旨并未有这一说呀?”
    “哈哈...”
    谒者笑道:“本官是来府衙宣旨,另有人已领兵到李峻的家中宣旨啦,锁拿之人是李峻的三族,天子要将他们押解回京。”
    “哦...原来如此。”鲁胜点了点头。
    这时,有近百名城防营军卒出现中堂外,老人冷笑了一下,高声道:“城防营,将这些矫诏的逆贼拿下,统统处斩。”
    事情变化的突然,宣旨的谒者与几十名护卫都不及反应,未做几下挣扎便都被按在了地上。
    “你们...你们要造反吗?”
    谒者努力地抬起头,惊惧万分地望向鲁胜。
    鲁胜冷冷道:“这里是荥阳郡,李府君是武威大将军,荥阳郡太守,不是谁都能任意罢免的。”
    老人上前一步,微微低头道:“造反?即便是反了,你又能如何?”
    处置了宣旨使,鲁胜刚欲领兵前往李府,却见一身尘土的杜麟跑进了府衙。
    杜麟是鲁胜的弟子,望着他那疲惫不堪的神情,老人虽有心疼,却是眉头紧锁地喝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世回呢?”
    杜麟从青阳门离开洛阳城后,极少停歇,一路向东狂奔而行。在抵达密县以西的蔓菁峪时,他遇到了领兵前往阳城山的李瑰。
    听闻李峻出事,突骑校尉李瑰急红了眼,若不是杜麟再三强调是大将军的死令,李瑰早就领兵杀向了洛阳城。
    虽说李峻要求不得派兵到洛阳,但李瑰终究心有不甘,还是将兵马前行,想要进入阳城山以西,逼近洛阳城。
    另外,李瑰知晓杜麟还有要事,便命人骑快马护送杜麟返回荥阳城,这让杜麟缩短了不少时间。
    即便是如此,杜麟还是落在了朝廷宣旨使的后面。
    听了杜麟讲述的整个过程,鲁胜不仅在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
    “国难辨臣节,乱世现忠良。”
    然而,在当前的状况下,天子竟冒然囚禁长沙王司马乂,诛杀李峻、王瑚等一干将领,就是在毁掉朝廷最后的支撑。
    老人觉得这是天命如此,司马家的晋王朝该亡了。
    “报...”
    这时,一名军校匆忙地跑了进来,高声道:“郡丞,季督将已围住想要冲进李府的洛阳军,督将命卑职前来禀明郡丞,询问该如何处置他们?”
    毕竟,这些洛阳军是朝廷的兵马,更持有天子诏书,季弘不敢随意动手,生怕给大将军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大将军不在,城中主事的人便是鲁胜,季弘需要得到鲁胜的命令。不管怎样,他都不可能让这些洛阳军迈进李府一步。
    “告诉季弘,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这样的话语,鲁胜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了。
    老人已近古稀,看透了世间万象,曾经有过的杀心早已隐在了最深处。
    然而,非攻不意味着软弱,兼爱也并非是完全的仁慈,以杀止杀也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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