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父亲这样说,林凡的心里总算安定许多。只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就算是先生暂且性命无忧,可他的一世声名也肯定保不住了!”
    “只怕从今日以后,先生就要从人人敬仰的英雄变成人人唾骂的罪人了!”
    “百姓不会去管他以前打了多少胜仗,把满真大军拖在关外有多不容易,他们只知道辽东边军放任满真大军杀害他们的亲人,烧毁他们的房屋,抢走他们赖以生存的口粮,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现在这个被朝廷下狱之人,他们怎么能不恨?”
    “还有,史笔如刀,先生坐视满真大军四处劫掠,杀害百姓。史官是不会对这样的千古罪人手下留情的,以后千秋万世的史书上,先生都要留下骂名!”
    林汝贤叹道:“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
    “而先生既然这样做了,那他对今天这种局面定然是有过一些预料的,也必然做好了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
    “他既然自己舍弃了生前身后之名,那就不要怪当世以及后世之人的责骂。求仁得仁,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又能怪得谁来?”
    “难道去怪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还是那些秉笔直书的史官?既然做了这一切,那就应该有觉悟。不要去怨,更不要去恨别人为什么不理解自己,只要去承担后果就是了。”
    林凡并不觉得父亲说的有错,只是话虽如此,但人生于世,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吗?谁愿意被千秋万世的后人唾弃,还要连累子孙无法抬起头来做人呢?
    “父亲可否上书朝廷,请陛下对先生从轻发落呢?”
    林汝贤轻轻摇头:“我若上书朝廷求情,只怕不但没用,反而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是由你先生保举才重新出仕做官的,我们两个关系本就亲近,你是先生弟子的事情也瞒不过陛下。”
    “在我入京之后,先生与我就有意的疏远,少有来往。所以陛下还不至于因此就把我们视为一党,但对我们的关系不起疑是不可能的。”
    “现在在陛下的眼里,先生是外放疆臣,这次已用拥兵自重之嫌。而我如今是六部堂官之一,要是我上书,只怕还要让先生再加一个勾结朝臣的罪名。这个罪名,可丝毫不比拥兵自重来得要轻!”
    一旦给陛下留下这种印象,先生是不死也得死了。”
    其实不用林汝贤解释,林凡也是知道结果的,他会有那么一问,纯粹是因为不死心罢了。
    他又不甘心的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没了,事已至此,你先生就只能暂且待在诏狱,等待时局变化。”林汝贤无奈道。
    “我已让人给看管先生的狱卒送去了三百两银子,让他好生看护。”
    “那狱卒收下银子之后也答应下来,如果没有上面提审或是上司要求,他会对尽量不对先生动刑,也不会在食物等其他地方难为先生。这会让先生在狱中的日子好过许多,最少也能少吃一些苦头。”
    “而且你放心,一旦朝局或者天下形势有变,我一定奏请陛下,让先生得以重见天日。”
    他拍拍林凡的手背:“好了,不说这些了,既然思之无用,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伤就行了。剩下的事情你不用管,自有我来办!”
    安抚好林凡,林汝贤轻笑一声,他感慨道:“还记得以往在家时,总觉得你生性太过跳脱,读书虽然还算勤勉,却老是坐不住,终日里与少甫他们在一起厮混,走东跑西的没少闯祸,从来不让人省心。”
    “可从你出仕做官以来,无论是从之前的来往书信上还是这次见面之后,都让人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不少,性子也沉稳下来了,很多时候你做事比我想得还要稳妥周详!”
    “这当然是好事,这样的你在外边闯荡也更能让人放心。”
    “只是你现在心思太重了,这样会很累。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本应该正是青春洒脱、自由自在的时候,不该为任何事烦恼忧心,而你却已经卷入到战场甚至朝局中来了。”
    “有时候我宁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一个无忧无虑、经常闯祸的孩子,也不想你经历那么多事情,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最少那样你可以一直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生活下去。”
    “事情变成今天这样,终究、终究…!”
    林汝贤的声音变得哽咽,眼泪不停的滴在林凡的手背上。
    长这么大,林凡还是第一次见父亲流泪。在他心里,父亲一直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总是把腰背挺得笔直,好像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弯腰似的。
    这么多年以来,他竟从未发现看似坚强的父亲也有如此柔软的时候。
    又看到这才分别两年不到,父亲两鬓已有几丝白发,面容也比在江州老家时显出几分老态,可见这两年父亲必然是在这官场朝局之上耗费了太多的心力。
    林凡鼻尖发酸,险些当场流下泪来,只是害怕父亲担忧,被他强忍回去。
    林汝贤这时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出于维护父亲尊严的本能,他连忙站了起来,背过身去,不愿让林凡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背对着林凡拭去眼泪,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把刚才的话说完。
    他只能在心中自责的默念道:“事情变成今天这样,终究还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做的不够,不能为你遮风挡雨,让你平安喜乐的生活下去!”
    父亲愈发黯然的背影让林凡内疚不已,而父亲的心思林凡也不难猜到。
    于是他轻笑道:“父亲,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我心里,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在您的羽翼下,我从小便是锦衣玉食,从来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每次出门也往往都是成群结队,总有一大批下人跟在屁股后面伺候。”
    “我可以向世间最好的老师学本事、可以肆无忌惮的闯祸。因为我知道只要有父亲在,不管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事,最多也就是受一顿责骂。”
    “以前我还小,总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从江州出来以后,我见到了太多的人,也见到了太多的事。”
    “我见到无数和我一样大甚至比我还小的人过得是怎样的一种日子。”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机会读书,一辈子都未必能跨进学堂的大门。他们更不能闯祸,因为他们就算用自己的命也未必付得起闯祸带来的代价。”
    “他们有人老实本分、只是勤勤恳恳的种地却被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有人只想挣扎着活下去,
    最终却饿死街头。”
    “有人为了不被饿死而不得不去偷、去抢、甚至去杀人。有时候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而已,他们就可以把别人的命甚至自己的命都不当一回事。”
    “我见到了太多的死人了,他们有的死于贼人之手,有的死在战场之上,也有的就倒毙在路边,化为枯骨!”
    “见过了这么多我才明白,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之所以我能够没有像他们一样就那样无声无息的死去,不是因为我多厉害,也不是我有多大的本事。”
    “而是因为我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因为我是你们的儿子,所以我才能从小就锦衣玉食,不用长年遭受饥寒之苦;因为我是你们的儿子,我才能读书习武,不用终日困于田垄之间;因为我是你们的儿子,我才能得遇名师教导,不用一生皆受眼界之限。”
    “后来我能参加科举取得功名、能出来做官,也都是因为我是你们的儿子。”
    “如果我不是你们的儿子,只怕我就像那些乱世中的普通百姓一样,要么早早的死于荒野;要么在这乱世中苟延残喘,苦苦挣扎就是为了能寻求一条活路。”
    林凡的嘴唇颤抖:“父亲你总认为自己做的不够多,可我其实已经得到了这么多,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比父亲做的更好了!”
    说到最后,林凡的眼泪也止不住的流下,而在他看不见的林汝贤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凡儿,粥做好了,娘给你端来了,我喂给你吃!”
    不愿假手于侍女,顾氏亲手端着一碗莲子粥走了进来。
    才一进门,她就看到了两个大男人都在无声的流眼泪。
    顾氏的眼神盯着两人来回的看,像是想看出在她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这两父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才一会的功夫就都哭起来了?
    没有从两人脸上看出端倪的顾氏索性不再去想,而是直接朝林汝贤问道:“老爷,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 林汝贤赶忙用袖子一抹脸,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真的?”顾氏对丈夫的话仍有些不相信,她狐疑道。
    “老爷,我刚才可告诉过你,不能让凡儿累着,你不会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吧?”
    “真的没什么,母亲!”林凡赶紧开口为父亲解围。
    “我饿了,娘,咱们快些吃粥吧!”
    对顾氏来说,儿子的话现在比什么都重要,儿子一开口,她就把刚才的那些都丢在脑后,连忙说道:“好好好,你不要急,娘这就喂你!”
    “不用劳烦母亲,我自己可以的!”林凡可不好意思让母亲喂自己喝粥,于是便伸手想要去接粥碗。
    只是他的手有些虚浮无力,看上去颤颤巍巍的。
    顾氏哪里舍得让伤势这么重的儿子劳累,她轻轻的把林凡的手拍了下去:“少来,跟你娘客气什么,娘喂你吃!”
    林凡无奈,只能从命。
    林汝贤静静的看着夫人用汤匙盛起粥,小心翼翼的的吹气让粥凉下来,然后才慢慢的一口一口喂给儿子。
    他的眼神温馨,只觉得他们一家人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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