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因为犯了事,被罢免了。
    在当时,卢受虽然地位高,势力却不大,所以这事并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这件并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讲过,在太监里面,最牛的是司礼太监,包括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若干人。
    作为司礼监的最高领导,按照惯例,如职位空缺,应该由秉笔太监接任。在当时而言,就是由王安接任。
    必须说明,虽然王安始终是太监的实际领导,但他并不是掌印太监。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可能是这位仁兄知道枪打出头鸟,所以死不出头,想找人去顶缸。
    但这次不同了,卢受出事后,最有资历的就剩下他了,只能自己干了。
    可是魏忠贤不想让他干,因为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要是王安坐上去,自己想出头,只能等下辈子了。
    但事实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饭,魏忠贤无计可施。
    王安也是这么想的,他打点好一切,并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惯例,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无非是我无才无能,干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贤能之类的话。
    接受任命后,再写这些,似乎比较虚伪,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在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几天之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同意,换人。
    王安自幼入宫,从倒马桶干起,熬到了司礼监,一向是现实主义者,从不相信什么神话,但这次,他亲眼看见了神话。
    写这封奏疏,无非是跟皇帝客气客气,皇帝也客气客气,然后该干吗干吗,突然来这么一杠子,实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彻底被赶出了朝廷。而那个他亲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无反应。
    魏忠贤,确实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苦思冥想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你要走,我批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但这个创意的先决条件是,皇帝必须批准,这是有难度的。因为皇帝大人虽说喜欢当木工,也没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过他的王公公,实在需要一个理由。
    魏忠贤帮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还可能有一腿,凭如此关系,要她去办掉王公公,应该够了。
    王安失去了官职,就此退出政治舞台,凄惨离去。此时他才明白,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权谋,扶植过两位皇帝的功勋,都抵不上一个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养老,却未能如愿。因为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斩草除根,这人就是魏忠贤。
    以前曾有个人问我,在整死岳飞的那几个人里,谁最坏。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秦桧。
    于是此人脸上带着欠揍的表情,微笑着对我说:不对,是秦桧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是对的。
    我想起了当年读过的那段记载,秦桧想杀岳飞,却拿不定主意干不干,于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亲王氏告诉他,一定要干,必须要干,不干不行,于是他干了。
    魏忠贤的情况大致如此。这位仁兄虽不认朋友,倒还认领导,想来想去,对老婆客氏说,算了吧。
    一个掌权大太监的凄惨结局
    然后,客氏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
    “移宫时,对外传递消息,说李选侍挟持太子的,是王安;东林党来抢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东林党串通,逼李选侍迁出乾清宫的,还是王安。此人非杀不可!”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态度十分认真。
    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信乎。
    魏忠贤听从了老婆的指示,他决定杀掉王安。
    这事很难办,皇帝大人比魏忠贤厚道,他虽然不用王安,却绝不会下旨杀他。
    但在魏忠贤那里,就不难办了。因为接替王安,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是他的心腹王体乾,而他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想怎么折腾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在做木匠,也不大管事。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夜里突然死掉了。后来报了个自然死亡,也就结了。
    至此,魏忠贤通过不懈的无耻和卑劣,终于掌握了东厂的控制权,成为了最大的特务。皇帝的往来公文,都要经过他的审阅才能通过,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时,他都不看,因为他不识字。
    在文盲这一点上,魏忠贤是认账且诚实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耽误国家大事,总是把公文带回家,给他的狗头军师们研究,有用的用,没用的擦屁股、垫桌脚,做到物尽其用。
    入宫三十多年后,魏忠贤终于走到了人生的高峰。
    但还不是顶峰。
    战胜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这还不够,要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必须面对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敌人——东林党。
    走狗
    成为东厂提督太监后不久,魏忠贤经过仔细思考、精心准备,对东林党发动了攻击。
    具体行动有,派人联系东林党的要人,包括刘一璟、周嘉谟、杨涟等人,表示自己刚上来,许多事情还望多多关照,并多次附送礼物。
    参考消息
    一个太监的非正常死亡
    王安失势后,被发配到南海子充当杂役。魏忠贤授意南海子提督太监宋晋找机会干掉王安。谁知宋晋心地善良,始终下不了黑手。魏忠贤只好换上与王安有仇的刘朝行事。刘朝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一上任就遣散了王安的随从,并禁止其与家人联系,随后便百般刁难,折磨王安,还不给饭吃。王安饿得头晕眼花之时,居然在篱笆里找到了几个萝卜,就这样又挺了三天。刘朝再也按捺不住了,便授意手下勒死了王安,并分尸喂狗。一代权阉,就这样惨烈地死去了。
    此外,他还在公开场合,赞扬东林党的某些干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面前进言,说东林党的赵南星是国家难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认真,值得信赖,还曾派自己的亲信上门拜访,表达敬意。
    除去遭遇车祸失忆、意外中风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贤突然变好的可能性,大致是零。所以结论是,这些举动都是伪装,在假象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贤想跟东林党做朋友。
    有必要再申明一次,这句话我没有写错。
    其实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一向是比较复杂的,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凑合就凑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执著到底、决不罢休的,估计只有山顶洞人。
    魏忠贤并不例外,他虽然不识字,却很识相。
    他非常清楚,东林党这帮人不但手握重权,且都是读书人。其实手握重权并不可怕,书呆子才可怕。
    自古以来,读书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叫文人,另一种叫书生。文人是“文人相轻”,具体特点为比较无耻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说坏,你行,他偏说不行,胆子还小,平时骂骂咧咧,遇上动真格的,又把头缩回去,实在是相当之扯淡。
    而书生的主要特点,是“书生意气”,表现为二杆子加一根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认死理,平时不惹事,事来了不怕死,关键时刻敢于玩命,文弱书生变身钢铁战士,不用找电话亭,不用换衣服,眨眼就行。
    当年的读书人,还算比较靠谱,所以在东林党里,这两种人都有,后者占绝大多数。形象代言人就是杨涟,咬住就不撒手,相当让人头疼。
    这种死脑筋、敢乱来的人,对于见机行事、欺软怕硬的无赖魏忠贤而言,实在是天然的克星。
    所以,魏忠贤死乞白赖地要巴结东林党,他实在是不想得罪这帮人。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饭吃嘛,我又不想当皇帝,最多也就是个成功太监,你们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现在我来了,不过是换个人,有啥不同的。
    对于魏忠贤的善意表示,东林党的反应是这样的:上门的礼物,全部退回去,上门拜访的,赶走。
    最不给面子的,是赵南星。
    在东林党人中,魏忠贤最喜欢赵南星,因为赵南星和他是老乡,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见,还人前人后,逢人便夸赵老乡如何如何好。
    可是赵老乡非但不领情,还拒不见面。有一次,还当着很多人的面,针对魏老乡的举动,说了这样一句话:宜各努力为善。
    联系前后关系,这句话的隐含意思是,各自干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别动歪心思,没事少烦我。
    魏忠贤就不明白了,王安你们都能合作,为什么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实东林党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贤合作,不是因为魏忠贤是文盲,不是因为他是无赖,只是因为,他不是王安。
    没有办法,书生都是认死理的。虽然从本质和生理结构上讲,王安和魏忠贤实在没啥区别,都是太监,都是司礼监,都管公文。但东林党一向是做生不如做熟,对人不对事,像魏忠贤这种无赖出身、行为卑劣的社会垃圾,他们是极其鄙视的。
    应该说,这种思想是值得尊重、值得敬佩的,却是绝对错误的。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协。
    魏忠贤愤怒了,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不仅是因为东林党拒绝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这个世上的人分很多类,魏忠贤属于江湖类,这种人从小混社会,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儿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东林党的蔑视,给他那污浊不堪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不给脸,那就撕破脸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发现,要想撕破脸,一点也不容易。
    因为他是文盲。
    解决魏朝、王安,只要手够狠、心够黑就行。但东林党不同,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至少也是个进士,擅长朝廷斗争,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项。
    在朝廷里干仗,动刀动枪是不行的,一般都是骂人打笔仗,技术含量相当之高,多用典故成语,保证把你祖宗骂绝也没个脏字。对于字都不识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干这活,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为了适应新形势下的斗争,不至于被人骂死还哈哈大笑,魏公公决定找几个助手,俗称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两个走狗,分别是顾秉谦与魏广微。
    顾秉谦,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坏人。
    此人翰林出身,学识过人,无耻也过人,无耻到魏忠贤没找他,他就自己送上门去了。
    当时他的职务是礼部尚书,都七十一了。按说再干几年就该退休了,这孙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进一步,但大臣又瞧不上他,于是索性投了太监。
    改换门庭倒也无所谓,这人最无耻的地方在于,他干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为了升官,顾秉谦先生不顾自己七十多岁高龄,带着儿子登门拜访魏忠贤,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希望认您作父亲,但又怕您觉得我年纪大,不愿意,索性让我的儿子给您做孙子吧!”
    顾秉谦,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贤,隆庆二年(1568)出生。顾秉谦比魏忠贤大十八岁。
    无耻,无语。
    魏广微,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可好可坏的人。
    魏广微的父亲,叫做魏允贞,魏允贞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做赵南星。
    万历年间,魏允贞曾当过侍郎,他和赵南星的关系很好,两人曾是八拜之交,用今天的话说,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
    魏广微的仕途比较顺利,考中翰林,然后步步高升,天启年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按说这个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个十分有上进心的人,为了实现跨越性发展,他找到了魏忠贤。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仅过两年,就给他提级别,从副
    部长升到部长,并让他进入内阁,当上了大学士。
    值得表扬的是,魏广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去拜会父亲当年的老战友赵南星。
    但赵南星没有见他,让他滚蛋的同时,送给了他四个字:
    “见泉无子!”
    魏广微之父魏允贞,字见泉。
    这是一句相当狠毒的话,你说我爹没有儿子,那我算啥?
    魏广微十分气愤。
    气愤归气愤,他还是第二次上门,要求见赵南星。
    赵南星还是没见他。
    接下来,魏广微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为名门之后,涵养很好,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卖命,也就三次,魏广微不要赵大人卖命,吃顿饭聊聊天就好。
    但赵南星还是拒而不见。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魏广微怒不可遏,立誓,与赵南星势不两立。
    魏广微之所以愤怒,没见到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赵南星坏了规矩。
    当时的赵南星,是吏部尚书,人事部部长,魏广微却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虽说两人都是部长,但魏广微是内阁成员,相当于副总理,按规矩,赵部长还得叫他领导。
    但魏大学士不计较,亲自登门,还登了三次,您都不见,实在有点太不像话了。
    就这样,这个可好可坏的人,在赵南星的无私帮助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坏人。
    除了这两人外,魏忠贤的党羽还有很多,如冯铨、施凤来、崔呈秀、许显纯等,后人统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光这四拨人加起来,就已有三十个。
    这还是小儿科,魏公公的手下,还有二十孩儿、四十猴孙、五百义孙。作为一个太监,如此多子多孙,实在是有福气。
    我曾打算帮这帮太监子孙亮亮相,搞个简介,起码列个名,但看到“五百义孙”之类的字眼时,顿时失去了勇气。
    其实东林党在拉山头、搞团体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来,那就差得多了。
    因为东林党的入伙标准较高,且渠道有限,要么是同乡(乡党)、同事(同科进士),要么是座主(师生关系),除个别有特长者外(如汪文言),必须是高级知识分子(进士或翰林),还要身家清白,没有案底(贪污受贿)。
    而魏公公就开放得多了,他本来就是无赖、文盲,还兼职人贩子(卖掉女儿),要找个比他素质还低的人,那是比较难的。
    所以他收人的时候,非常注意团结。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富贵不思来由”,阿猫阿狗无所谓,能干活就行。他手下这帮人也还相当知趣,纷纷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兽,反正不是人类。
    这帮妖魔鬼怪的构成很复杂,有太监、特务、六部官员、地方官、武将,涉及各个阶层、各个行业,百花齐放。
    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领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纯度极高的人渣。
    参考消息
    煨蹄总宪
    魏忠贤得势,一帮无耻之徒为了拍他的马屁,可谓绞尽脑汁。这当中,左都御史周应秋就拍得很有创意。由于拍魏忠贤马屁的人太多排不上号,他转而将马屁拍向了魏忠贤身边的红人。他家有个厨子善于煨蹄——俗称肘子,而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尤其爱这口。所以每当魏良卿去他家里时,他必以煨蹄款待,马屁殷勤得差点让魏公子昏过去。都御使俗称“总宪”,所以时人就讥称周应秋为“煨蹄总宪”。靠着这层关系,周应秋一直爬到了吏部尚书的高位,并且稳坐“十狗”头把交椅。
    比如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都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贪污犯,收了人家的钱,被检举丢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凤来,混迹朝廷十余年,毫无工作能力,唯一的长处是替人写碑文。
    许显纯,武进士出身,锦衣卫首领,残忍至极,喜欢刑讯逼供,并有独特习惯——杀死犯人后,将其喉骨挑出,作为凭证,或作纪念。
    但相对而言,以上三位还不够份儿,要论王八蛋程度,还是冯铨先生技高一筹。
    这位仁兄全靠贪污起家,并主动承担陷害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任务,唯恐坏事干得不够多。更让人称奇的是,后来这人还主动投降了清朝,成为了不知名的汉奸。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贪官、阉党、汉奸于一体,如此无廉耻,如此无人格,说他是禽兽,那真是侮辱了禽兽。
    综上所述,魏忠贤手下这帮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着这样一个特点:
    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曾是三党的成员,在彻底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加入阉党这个“温馨”的集体,成为毫无廉耻的禽兽之前,他们曾经也是人。
    多年以前,当他们刚踏入朝廷的时候,都曾品行端正满怀理想,立志以身许国,匡扶天下,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谨言慎行,并期冀最终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伟人。
    但他们终究倒下了,在残酷的斗争、仕途的磨砺、党争的失败面前,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和尊严,并最终屈服,屈服于触手可及的钱财、权位和利益。
    魏忠贤明白,坚持理想的东林党,是绝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继续好吃好喝地混下去,就必须解决这些人。现在,他准备摊牌了。
    但想挑事,总得有个由头,东林党这帮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么收黑钱,想找茬整顿他们,是有相当大难度的。
    考虑再三之后,魏忠贤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为东林党的智囊,汪文言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左推右挡来回忽悠,拥立了皇帝,搞垮了三党,人送外号“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贤看来,这位布衣有个弱点:他没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党。对这个人下手,既不会太显眼,又能打垮东林党的支柱,实在是一举两得。
    阉党主力人渣程度大比拼
    所以在王安死后,魏忠贤当即指使顺天府府丞绍辅忠,弹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较容易的。这人本就是个老油条,除东林党外,跟三党也很熟,后来三党垮了,他跟阉党中的许多人关系也很铁,经常来回倒腾事,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底子实在太不干净。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东家王安倒了,靠山没了,自然好收拾。
    事实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弹就倒,监生的头衔被没收了,还被命令马上收拾包裹滚蛋。
    汪文言相当听话,也不闹,乖乖地走人了,可他还没走多远,京城里又来了人,从半道上把他请了回去——坐牢。
    赶走汪文言,是不够的,魏忠贤希望,能把这个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人一棍子打死。于是魏中贤指使御史弹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弹进了牢房里。
    魏忠贤终于满意了,行动进行得极其顺利,汪文言已成为阶下囚,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下面……
    下面没有了。
    因为不久之后,汪文言就出狱了。
    此时的魏忠贤是东厂提督太监、掌控司礼监,党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个没有功名、没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并且魏公公很不喜欢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毕竟连汪文言的后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贤的手中。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狱。
    然而,他就是出狱了。
    他到底是怎么出狱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来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无反应。王安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
    而且这位仁兄出狱之后,名声更大。赵南星、左光斗、杨涟都亲自前来拜会慰问,上门的人络绎不绝,用以往革命电影里的一句话:坐牢还坐出好来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朝廷首辅叶向高主动找到了他,并任命他为内阁中书。
    所谓内阁中书,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主任,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汪文言先生连举人都没考过,竟然捞到这个位置,实在耸人听闻。
    而对这个严重违背常规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么话都不说。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战胜这个神通广大的人。
    于是,魏忠贤停止了行动,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须继续等。
    此后的三年里,悄无声息之中,他不断排挤东林党,安插自己的亲信,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党羽越来越庞大,实力越来越强,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为他已看清,这个看似强大的东林党,实际上非常脆弱。吏部尚书赵南星不可怕,佥都御史左光斗不可怕,甚至首辅叶向高,也只是一个软弱的盟友。
    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个连举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却机智过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决东林党,必须除掉这个人,没有任何捷径。
    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魏忠贤不喜欢冒险,所以他选择等待。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魏忠贤在内。
    天启四年(1624),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上疏,弹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结,祸乱朝政。
    热闹开始,阉党纷纷加入,趁机攻击东林党。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参与论战,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职,连首辅叶向高也申请辞职,乱得不可开交。
    但讽刺的是,对于这件事,魏忠贤事先可能并不知道。
    这事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因为吏科都给事中退休了,位置空出来,阮大铖想要进步,就开始四处活动、拉关系。
    偏偏东林党不吃这套。人事部长赵南星听说这事后,索性直接让他滚出朝廷,连给事中都不给他干了。阮大铖知道后,十分愤怒,决定告左光斗的黑状。
    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赵南星让他滚,关左光斗何事?
    原因在于,左光斗是阮大铖的老乡,当年阮大铖进京,就是左光斗抬举的。所以现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烦。
    看起来,这个说法仍然比较乱,不过跟“因为生在荆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
    之类的逻辑相比,这种想法还算正常。
    这位逻辑“还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说几句。后来他加入了阉党,跟着魏忠贤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着南明混;跟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大清。在清军营里,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无耻的一幕。
    作为投降的汉奸,他毫无羞耻之心,还经常和清军将领说话,白天说完,晚上接着说,说得人家受不了,对他说:您口才真好,可我们明天早起还要打仗,早点洗洗睡吧。
    此后不久,他因急于抢功跑得太快,猝死于军中。
    但在当时,阮大铖先生这个以怨报德的黑状,只是导火索。真正让魏公公对东林党极为愤怒、痛下杀手的,是另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另一笔钱。
    其实长期以来,魏公公虽和东林党势不两立,却只有公愤,并无私仇。但几乎就在阮大铖上疏的同一时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笔生意黄了,就黄在东林党的手上。
    这笔生意值四万两银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还记得这兄弟。自从回京后,他已经被关了两年多了,由于情节严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倾向性意见相当一致——杀。
    事到如今,只能开展自救了,熊廷弼开始积极活动,找人疏通关系,希望能送点钱,救回这条命。
    参考消息
    有才的坏蛋
    阮大铖为后世所熟知,多半是戏剧《桃花扇》的功劳。在这部宏大的史诗性悲剧中,阮大铖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卑鄙小人的形象:先是在文庙祭孔中被复社文人痛殴,接着又想通过李香君拉拢侯方域,不料被识破,遂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最终迫使李香君血洒桃花扇。但历史就是这么有趣,阮大铖人品虽差,才华却十分出众:他在戏剧创作领域成就斐然,其《燕
    子笺》《春灯谜》等很受陈寅恪的推崇;其诗也很受章太炎、胡先等人激赏,甚至誉其为“有明一代唯一之诗人”。可惜阮大铖逞一时意气投了阉党,从此声名狼藉。他的才名,最终淹没在了千古不绝的唾骂声之中。
    七转八转,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手到擒来。
    汪文言答应了,开始活动,他七转八转,找到了一个能办事的人——魏忠贤。
    当然,鉴于魏忠贤同志对他极度痛恨,干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贤接到消息,欣然同意,并开出了价码——四万两,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兴,立刻回复了熊廷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以及所需银子的数量(很可能不是四万两,毕竟中间人也要收费)。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费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这次,他一文钱也没拿到。因为熊廷弼拿不出四万两。
    拿不出钱,事情没法办,也就没了下文。
    但魏忠贤不知是手头紧,还是办事认真负责,发现这事没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转八转,终于发现那个托他办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过分了,实在过分了,魏忠贤感受到了出奇的愤怒:和我作对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托我办事,吃我的中介费!
    拿不到钱,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贤,国仇家恨顿时涌上心头,当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来。
    汪文言入狱了,但这只是开始,魏忠贤的最终目标,是通过他,把东林党人拉下水。
    参考消息
    小说杀人事件
    压死熊廷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本叫《辽东传》的绣像小说。书中有一章叫“冯布政父子奔逃”,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冯铨父子听闻金兵将至,抱头鼠窜的狼狈丑态,一时流传甚广。阉党红人冯铨读后,又羞又恼,怀疑此书是熊廷弼的作品,于是动了杀心。此时熊廷弼还在牢中,是死是留,朝廷中一时没有定论。冯铨趁机将小说呈给天启帝,诬称:“这本书乃熊廷弼所作,意在逃脱罪责。”天启帝翻阅后大怒,遂下令诛杀熊廷弼,传首九边。可怜的熊大人,因为一本莫名其妙的小说,非但没拿过一分钱的稿费,反而丢了性命,实在冤枉至极。
    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冲动是魔鬼。一时冲动的魏公公惊奇地发现,他又撞见鬼了。汪文言入狱后,审来审去毫无进展,别说杨涟、左光斗,就连汪先生自己也在牢里过得相当滋润。
    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别能战斗外,另一个人的加入,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这个人名叫黄尊素,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较多,但他还有个更有名的儿子——黄宗羲。如果连黄宗羲都不知道,应该回家多读点书了。
    在以书生为主的东林党里,黄尊素是个异类,此人深谋远虑,凡事三思而行,擅长权谋,与汪文言并称为东林党两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后,许多东林党人都很愤怒,但也就是发发牢骚,真正作出反应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黄尊素。
    他敏锐地感觉到,魏忠贤要动手了。
    抓汪文言只是个开头,很快,这场战火就将蔓延到东林党的身上。到那时一切都迟了。
    于是,他连夜找到了锦衣卫刘侨。
    刘侨,时任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管理诏狱,汪文言就在他的地盘坐牢。这人品格还算正派,所以黄尊素专程找到他,疏通关系。
    黄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关,但万万不能牵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杨涟等。
    刘侨是个聪明人,他明白黄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审讯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里满口胡话,也没人找他麻烦。
    而另一个察觉魏忠贤企图的人,是叶向高。
    叶向高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几十年官场混下来,一看就明白,即刻上疏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问题,就是自己的责任,与他人无关,特请退休回家养老。
    叶首辅不愧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会让自己走的,却偏要以退为进,给魏忠贤施加压力,让他无法轻举妄动。
    看到对方摆出如此架势,魏忠贤退缩了。
    太冲动了,时候还没到。
    在这个回合里,东林党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却将迎来永远的失败。
    抓汪文言时,魏忠贤并没有获胜的把握,但到了天启四年五月,连东林党都不再怀疑自己注定失败的命运。
    因为魏公公实在太能拉人了。
    几年之间,所谓“众正盈朝”已然变成了“众兽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飞禽走兽已经遍布朝廷:王体乾掌控了司礼监,顾秉谦、魏广微进入内阁,许显纯、田尔耕控制锦衣卫。六部里,只有吏部部长赵南星还苦苦支撑,其余各部到处都是阉党,甚至管纪检监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为了阉党的天下。
    对于这一转变,大多数书上的解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品质败坏,等等。
    其实原因很简单,就两个字:实在。
    魏忠贤能拉人,因为他实在。
    你要人家给你卖命,拿碗白饭对他说,此去路远,多吃一点,那是没有效果的。毕竟千里迢迢,不要脸面,没有廉耻来投个太监,不见点干货,心理很难平衡。
    在这一点上,魏公公表现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真金白银,不打白条。
    相比而言,东林党的竞争力实在太差,什么都不给还难进,实在有点难度过高。
    如果有人让你选择如下两个选项:坚持操守,坚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无闻,家徒四壁,为国为民,辛劳一生。
    或是放弃原则,泯灭良心,少奋斗几十年,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好吃好喝,享乐一生。
    嗟乎!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五人墓碑记》
    不用回答,我们都知道答案。
    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训话,他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世界上没有黑社会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黑社会。
    这句话在魏忠贤那里,已不再是梦想。
    他不问出身,不问品格,将朝廷大权赋予所有和他一样卑劣无耻的人。
    而这些靠跪地磕头、自认孙子才掌握大权的人,自然没有什么造福人民的想法,受尽屈辱才得到的荣华富贵,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在这种良好愿望的驱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陆续发生。比如某县有位富翁,闲来无事杀了个人,知县秉公执法,判了死刑。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阉党官员,希望能够拿钱买条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一万两。
    这位财主同意了,此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杀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县,因为这位县太爷太过公正,实在让他不爽。
    还是阉党的同志们实在,收钱之后立马放人,并当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县干掉了。
    无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县,司法,正义,全加在一起,也就一万两。
    事实上,这个价码还偏高。
    参考消息
    魏氏速度
    天启四年之前,阉党中担任内阁大学士的还只有顾秉谦、魏广微二人,同时,也只有这二人有尚书级别,并加一品太子师衔(均为太子太保)。其他能称得上重量级的也只有十人,其中侍郎和左副都御使六人、总督两人(均带兵部右侍郎衔)、巡抚两人(均带右佥都御使衔)。而这十人之中,又有五人都是有名无实的退休老干部。但仅过了三年,到魏忠贤倒台前,阉党中已有八人担任过大学士,有尚书及加尚书衔的达四十四人,并有二十七人加公孤、太子师衔。至于侍郎、总督、巡抚之类的更是多如牛毛。阉党的扩张速度和吸引力,可见一斑。
    搞到后来,除封官许愿外,魏忠贤还开发了新业务:卖官。有些史料还告诉我们,当时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买个知县,大致是两三千两;要买知府,五六千两也就够了。
    如此看来,那位草菅人命的财主,还真是不会算账,不如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钱买个知府,直接当那知县的上级,找个由头把他干掉,还能省五千两。亏了,真亏了。
    自开朝以来,大明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了获取权力和财富,所付出的尊严和代价,要从那些更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夺。蹂躏、欺凌、劫掠,不用顾忌,不用考虑,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没有人敢阻止我们!
    最后的道统
    几年来,杨涟一直在看。
    他看见那个无恶不作的太监,抢走了朋友的情人,杀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却掌握了天下的大权,无须偿命,没有报应。
    那个叫天理的玩意儿,似乎并不存在。
    他看见,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
    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
    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
    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
    长期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
    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荣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
    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并继续走下去。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
    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同时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
    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
    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后,正气必定长存。
    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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