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暗手
    有两个声音,从两个方向,同时喊出了一句话——
    “都住手!”
    俯冲的黑鹰轰然而散,各自箭一般地飞向天空。不知它们是怎么接受主人命令的。
    黑鹰骑的黑缨枪依旧围指着风廉和仙奴。
    在这之前——
    花寡妇、九剑侍、羽林虎贲等人皆因没有称手兵器,寡不敌众地被制住。耿恭本想一直护着班昭的,结果冲散了。班昭被俘,脖子上一压刀,耿恭就直接交了枪。
    而柳盆子本想靠轻功脱离战场,在空中瞟见骠骑们甩出了七八个绳圈——套马索。柳盆子在空中折向,却发现莎车骑兵好像人人都会套马索,一时空中绳套飞扬,终于被层层套住,摔在地上起不了身。
    两个声音虽混在一起,但黑鹰骑皆望向左首。莎车王在万众瞩目中纵马缓步而出,他刚才声如沉雷,万军瞬间听命束手,可见其治军的威势。
    莎车王望向另一个喊声的源头,却看见自己的世子催马而出,世子的身后多坐着一人,用一截断箭的箭尖,抵住世子的咽喉。这劫持者戴着骠骑的头盔,也披着一件骠骑猩红的斗篷,身上却还是汉人的装扮。显然是在混战中有意抢了头盔和斗篷,混淆视线,潜近世子身边,一击得手。
    莎车王像苍老的雄狮一般,继续催马而行,走到世子马前不到五步的距离,突然做了个汉人的抱拳礼,沉声道:“可是大汉的上使?”
    班超摘了头盔,露出汉人的发髻:“大汉使臣班超。”
    莎车王以右拳抵胸,行了个马上军人礼:“大汉西域大都尉康果之子——提康,见过上使大人。”
    班超放下断箭,不及答话,那世子已滚鞍下马,踉跄地奔到莎车王马边,抱住父亲的靴子,哭道:“父王!您可算醒了!”
    夕阳落尽,黄昏盛大。
    火烧云连天接地,红得汹涌恣意,映照之下,那些奇绝的怪石和依石而建的莎车雄城都显得矮小,更别说那支正在回城的军队仪仗,像一线蚂蚁缓缓蠕动,在通红的背景下都薄成了一片剪影。只有天上盘旋的几百只黑鹰,高高低低,有些甚至在空中悬停不动,让血一般的天幕生动起来。
    一块被大风吹蚀得像个巨大的蘑菇的怪石上,站着两个人,不,是三个人——还有一个孩子般大小的人坐在那高大的葛袍人的肩上,矮些的葛袍人站在他们身后。他们默默地看着那支队伍大半消失在城门内,那个本是祭台牺牲的使团,转眼成为贵宾,也被迎进了城。肩上的“小人”抚着他的那缕额发:“这命真硬啊,这道坎都能让他们过了。”
    无奈两个葛袍人都不爱说话,鱼又玄只能继续自言自语:“那大巫跟我说,先生看到的凶象,背后却藏着吉象。你取凶,我取吉,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大巫不听家主的劝,才有此下场。”那身后的破邪总算出了声。
    鱼又玄回头看了看他这个人狼一般的师兄:“大巫岂是那么简单的?像大巫这种异人,我都不敢轻易招惹,班家小儿竟然能连根拔起。”
    “我日日观星望气,还是看不到大巫所说的吉在何处,反而越来越凶险。”鱼又玄看着暗红翻滚的彤云,苦涩地摇头,“气运不济,异星笼罩,世人昏沉,只得我等挽狂澜于既倒!”
    班超原来以为莎车归顺会是最容易的。
    前朝驻军退出西域时,封了最亲汉、同时也是最剽悍的莎车王为西域大都尉,代表大汉统领西域。莎车不免以此自恃,在西域诸国中指手画脚。后来王莽篡国,匈奴势力进入西域,诸国再不把莎车的汉家号令看在眼里。直到先帝恢复汉室,前代莎车王康果,在四十年前,不远万里派使者来到洛都,向先帝再讨西域大都尉的封职。只是当时匈奴势
    力已大,康果再难靠汉廷号令诸国,有所作为。但莎车与汉家的渊源倒是比鄯善还要亲厚的。
    想不到差点还没进城就全团尽墨。
    班超进入城门洞的黑暗时,在马上悄悄倾了下身子,附在风廉的耳边:“我不是叫你去击杀莎车王?你怎么没去?”
    这才是班超隐秘的后手。
    班超并没有把握能解破摄魂术:真的能顺利杀掉施术者吗?施术者死了,莎车王要是没有清醒,而是疯癫了怎么办?班超不可能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在一个计划上。
    莎车的黑鹰骑比班超想象的难缠,在齐欢被制,仙奴不能第一时间击杀那后妃,还在敌阵中追杀时,班超向风廉发出了隐秘的指令。自己则潜向了世子。
    只要莎车王一死,莎车的权力自然落到世子手上,班超要保证世子在现场揭破于阗大巫的阴谋,说莎车王已经不是原来的莎车王了——说起来,的确对世子有些残忍。
    但风廉没有冲向莎车王,而是转身救下了堪堪杀掉施术后妃的仙奴。班超有瞬间的错愕,当即改变决定,劫持世子,跟莎车王做最后的赌局。
    万幸的是莎车王醒了,和班超几乎同时喝出了那声“都住手”!
    风廉年少的脸上有些歉然,甚至有些慌张:“我看见仙奴姐姐危险,就忘了。”
    班超笑笑,很顺手地抚了下风廉的头。
    “这样最好。”班超由衷地感到庆幸,随即严肃起来,“这事……”
    “不能告诉齐大哥。”风廉有些别扭地闪开了班超的手,纵马跑离了门洞,进入到光亮处。
    那一瞬间,班超的内心哀叫了一声:“我是不是太黑暗了?”
    洛都的廷尉狱里显得很黑暗。
    好像没有谁会把监狱造得敞亮。廷尉狱不大,有时还充当诏狱,关进来的人都不简单。
    这天,廷尉狱里来了个宫里的人。这也不奇怪,现在诏狱里还关着个中常侍级别的大太监呢。但这个宫里人显然不是为此而来,虽然年纪不大,好像才十六七岁,但是身边却有廷尉右监引着。
    一行人来到一个幽暗的监室,一抹光从高处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打下来,落在一个悬挂在铁链上、身有血迹的人背上。
    “他就是缪翩?”那宫里人问。
    “是,他就是废王刘英的心腹,鼓动刘英僭越的要犯。”廷尉右监答道。
    “呦,这琵琶骨上也下了钩子。”
    “刁神捕说,此犯精通阴阳异术,不可不防。”
    “那我跟他说说话?”
    “蔡公公请。”
    那蔡伦转过脸看着廷尉右监笑:“大人,可能会涉及皇上的家事。”
    廷尉右监一凛,斥退了随从,自己查看了一下人犯的锁链,方才退去,并说:“蔡公公小心。”
    监室里只剩下两个人,谁也不作声。
    半晌,蔡伦像散步一样,围着那悬在中间的人犯踱步:“缪先生,别来无恙?”
    那人头发蓬乱,光在背后,给乱发镀了层绒边,面目反而模糊不清。那蓬乱的头动了一下:“这位公公以前见过我?”
    “缪先生是阴阳家传人,神机妙算,应该无所不知才对。”蔡伦还在踱着,“‘支离疏’一直把先生追杀到江左,结果先生却突然间消失了,竟搞得‘支离疏’宣布吐哺。”
    被挂着的缪先生吃力地转过头想看清这个奇怪的少年公公。的确奇怪,一个宫里的人,却说着江湖话。“支离疏”是江湖上最隐秘也最可怕的杀手组织,出手诡异狠绝,却一直没有吊住这个刺标缪翩,前后设了三个连环杀局,却好似被刺标洞察了先机,在刻不容缓处脱了套。最后一次在会稽郡,“支离疏”发现他们彻底失去了缪翩。放出了几个最善追
    踪的杀手,有人寻到琅邪,有人被引到汝南,最终都一无所获。此事之后,“支离疏”罕见地吐哺。所谓吐哺,不只是退订,还要在退订后无偿地继续追寻刺标,不死不休。
    “刁神捕本来在去年告老了,结果被请出了山,才查出你竟然回来躲在洛阳。”蔡伦不再转圈,在人犯面前不远的矮榻上抱着腿坐了,“刁神捕有个习惯或原则,查案抓人,从不动杀心。他说,一、杀人不是他的本分,那是刽子手的活计;二、杀心触动天机,反而容易被人知晓。缪先生,正因为如此,你再没预算或感知出杀机吧?也不冤,官家和江湖都动用了最专业的人,才把先生抓出来。”
    “何苦如此?”缪翩说得有气无力。
    蔡伦右肘抵在膝上,右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盯着缪翩。
    这段日子以来,蔡伦借用自己的特殊位置,时时露面,总让那些官员以为是皇帝隐秘意图,加速了对楚王英的势力的绞杀。楚王英的亲信和旧部,过千人陆续入狱,被杀者已超过三百。反正那有些死板的齐欢已被支到西域去了——他在的话,蔡伦觉得自己不可能放开手脚进行如此以直报怨,甚至有点失控的复仇。
    有关楚王英案,连坐早就席卷到洛都、彭城以外的地方,一时风声鹤唳。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蔡伦的声音在监室里幽幽的,像是女子的怨气,“我七岁时,见过你。那时你还是家父的朋友,到我家走动,其实是想探清布局吧?”
    “令尊是?”缪翩仔细看了看蔡伦那张有些女性化而哀伤的脸。
    蔡伦兀自在说:“后来楚王英的府兵能冲进我家,都是你的破解之功吧?”
    “你是,墨家齐良远的人?”
    “错了,齐良远是我的人。”
    “你真的是那公孙不昧的后人?”
    “不相信是吧?因为你们细细地查证过,公孙家的两子三女都死了是吗?”蔡伦冷笑,“你们点起大火,冲进来的时候,我爹战到最后,决定全家赴死。但觉得身边几个用人妇孺何辜?命弟子把他们藏进了地下的密室。林姨是我妈的用人,是个寡妇,有个跟我一样大的儿子,叫蔡伦。但最后林姨却舍了自己的儿子,捂着我的嘴,把我抱进了密室。我们在密室里待了三天,以为能躲过这场劫难,结果正是缪先生你,带着人破解了机关,打开密室,抓了我们。”
    “密室里一共有八个人,五男二女,还有我这个孩子。你们反复审问,确定了他们都是用人。”蔡伦回忆起来,眼神开始迷离,“他们虽不是墨家弟子,但为了保全我,都一口咬定我是林姨的儿子蔡伦。”
    “即使这样,你们也不肯放手,依旧杀掉了所有男人,把林姨她们送去做坊妓,将我抓进楚王宫,变成了阉奴。”蔡伦缓缓站起来,走到缪翩面前,“齐叔,也就是你说的齐良远,在官坊里找到林姨时,林姨说出我的所在和身份后,就悬梁自尽了。所以,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小黄门蔡公公,是你们害不死的公孙珞!”
    缪翩无力地笑起来:“但你公孙家还是绝后了。哈哈……”
    蔡伦用手捏住缪翩的嘴,缪翩的嘴不得不张大,再也说不出话来。“留下些庸碌的后代,还不如青史留名。我定会让后人都记住——我的名字。”蔡伦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一句,另一只手拿出一根钩针来,钩住缪翩的舌头,扯了出来。
    被钩出舌头的缪翩,只能呜呜地低号,蔡伦突然由下而上地猛击缪翩的下巴,血一下溅出老远,一截舌头落在地上蠕动。
    缪翩的眼神开始散乱,嘴里的血像涌泉一般,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蔡伦拿出手绢捂了鼻子,轻轻地敲门,那廷尉右监带人冲了进来。蔡伦让在一边,叹息着:“嘴忒紧,竟咬舌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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