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隼王
    其实在进沙漠前,班昭便满眼悲哀地看见了命运。
    “这些士兵,”她环扫了莎车骠骑和于阗铁骑,悄悄地跟二哥说,“他们……都要死了。”
    “怎么?”
    “他们头上……都笼着亡气,亡气是橘色的,淡淡的,很好看……”
    班超沉默半晌:“看来是和马贼交手了,那也断不至于全军覆没……我怎么都要把他们带出来。”
    进入沙漠换车时,班超兄妹立在车边一起看着七八名莎车士兵将车厢改装成驼轿,改好一辆,上路一辆。
    这是一种近乎机械重复的操作,卸马,卸辕,车厢两边套挂在驼背上,绑紧,车轮离地,解开轴扣,正好厢轴脱离,将车轮推出来……一辆又一辆,不知不觉,就发现原来堆在身后的一串马车,已经全部改装完被骆驼担进了沙漠。队伍已经在沙脊上走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这伙人便喘息了一会儿,拍拍手,上马随在队尾。只有一个士兵有些恍惚,他明明记得还有一辆的?怎么……士兵牵着马揉着眼,却被前面已经上路的同伴催促,摇摇头,上马去追了。
    班超和班昭殿后,落在了队伍最后。队伍湮没在沙丘背后的一瞬,班超回头看了一眼,对妹妹道:“你真的……还要跟着我?”
    “你头上又没有亡气,不跟你跟谁?”班昭故作轻松,但抬眼望去,几乎整个队伍都笼在只有她才能看见的橘色光晕中,“我们真的能对抗命运吗?”
    “总得试试。”
    一个时辰后,两队合起来一百多骑的马贼出现在沙漠边上,循着使团卫队的脚印,沉默地追进了沙漠。
    随着马贼在沙丘后消失,大漠沉寂下来。
    只有大风吹过,竟然把风景吹得扭曲晃荡起来,晃荡中忽然凭空现出一辆马车来,还有拉车的白马,静静地停在沙漠与雪原的边缘。
    车帘打开,齐欢钻了出来,带上斗笠,跳上了赶车的位置。就是在如此的寒意里,齐欢依旧半裸着右臂,赤足穿着草鞋,抖动缰绳,将马车朝另一个方向赶去。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奇门遁甲?”法兰的声音从车里传来。
    “嗯。”
    “真是比幻术还神奇。”
    班超那一刻,意识到命运原来如此不可抵抗,不可修改。
    他知道与马贼的恶战不可避免,但他推论,以一百五十骑正规军,面对两三倍于自己的散兵游勇,就算没有耿恭这样的神箭远攻手,就算对方通过隼眼洞晓己方的一切动向,真要短兵相接,马贼就没有任何偷手可言。若不是指挥重大失误,或中了不可突破的埋伏,断不至于全军覆没。班超决定亲自介入这一战,击溃马贼,让更多的士兵活下来。同时,以防万一,让齐欢遁隐马车,悄悄带两位比丘另走别路,避开马贼的包围。
    直到马贼开始攻击,班超也没看出格泰有任何的指挥失误。万万没想到的是,于阗王竟然反了!于阗来接应的一百铁骑,竟然是绞杀骠骑这些鲜活性命的刽子手……
    格泰浑身上下已经受了四处伤,但还在奋战。七八名反击的骠骑已经全部殒命。
    班昭的箫剑刺落了五六名于阗铁骑后,在马贼合围前,从侧边冲了出去,单骑驰下沙丘。
    班超的非攻剑显示出了绝世好剑的风采
    来,剑锋所过,刀枪尽折。班超心中悲愤莫名,惘然剑意更是黏稠至极,铁骑但觉四周混沌缓慢,连落雪都停滞在空中,偏又有一把快剑,割开了他们的喉咙。剑太快了,班超自己刺破自己遗留的剑意,一穿而过,身后两排的铁骑咽喉处,才喷出血来,溅出几尺。班超跃到了格泰的马背上,左右各三剑,斩断一片刀枪,催马加速,穿过那脖腔还在喷血的“走廊”,突围了出来,只溅得两人一马浑身是血,去追班昭去了。
    被这一通反击杀蒙了的于阗铁骑,反应过来,巨大的屈辱感,使他们拍马追压上去。但见沙丘的一面,两骑一前一后,像两支箭一般,犁开沙雪。那沙雪随风而荡,被吹向半空。而他们追击的时候,则腾起更多的沙尘雪末,几十骑呈扇形奔下沙山。
    选择侧边突围,是因为这座巨大沙丘的前后皆有马贼,唯这一侧像是一个缺口,但偏这一面,坡面最陡。班超兄妹到底还是吃了不熟沙漠特性的亏——两匹马在巨大的惯性下在沙里疾奔,再也收不住,最后马头前倾,翻滚下去……三个人全被甩离马背,一同在雪中沙上翻滚而下。后面追的铁骑命运更惨,倒下的马匹前后不一,造成相撞和绊飞,竟然有一匹健马四蹄腾空驰动,飞向空中达两丈高,再摔落下来……
    班超三人一直滚落到丘底,才停了下来。雪和沙都是柔软之物,只要不相互碰撞,如此翻滚,会武功的人,顶多头昏脑涨,未必会严重受伤。
    班超翻身坐起,首先接住滚下来的班昭,再寻找格泰,却见格泰一人躺在几丈外的雪地上,仰面号哭,令人动容。班氏兄妹将他拉起来就跑,因为坡上的人马像雪崩一样地滚下来了。
    沙丘上的马贼并没有追击,带着马在丘顶张望着。他们的马下,堆积着莎车骠骑和于阗铁骑的尸体或蠕动的垂死者,血仍在咕嘟嘟地流淌,在寒意中兀自升腾着生动的白烟。
    格泰还在哭,好像浑身都迸着血泪。他甩开了班超的拉扯,在雪浪中挥刀去收割那些滚落而下的于阗士兵,每刀都伴随着鲜血泼洒。格泰就像浪里的礁石,在血雾和雪雾之间,若隐若现。
    班超则留意着翻滚而下的战马。战马身重体大,在惯性中失蹄翻滚,极易折断前腿,大部分滚落丘底的战马,挣扎着再难站起,嘶鸣一片……却有两匹马在雪中完好地跳起,班氏兄妹心有灵犀,各自抢了一匹,翻身上马。
    班超纵马来到格泰身后,格泰有点杀疯了,条件反射般地挥刀回砍,被班超一架,猿臂一探,像抓小鸡一样,将他拎到了身后的马背上,拨马而退。
    两骑三人在两大沙丘的夹缝里斜奔,眼见就要冲出合围的范围。
    一侧沙丘上站立着一小股马贼,只有五六十人,冷漠地俯视着班超两骑在沙谷里奔驰,不慌不忙地下马,每人都从马的一侧摘下一块木板,又在木板上翻起一个木杆,杆上挂着一幅脏兮兮的破布。诸马贼单脚踏上木板,另一只脚一蹬,就向沙山底滑行而下!
    所谓的破布,就如风帆般鼓起来,在这些马贼熟练的操作下,滑板划出一道道弧线,在沙雪上的速度,远快过奔马——奔马在沙漠里,速度达不到平地的一半。
    占据了使团原阵地的大批马贼,也开始动了,匀速地以之字形下坡,避免了翻滚的危险。
    班超兄妹从没见过沙漠里驾“
    船”而行的景象,眼见左侧沙坡上,几十道帆影,穿插扭动,逐渐在前方聚集,试图堵截自己……当下用剑背反打马的侧臀,加速强突。突然,前方沙地拱起,有刀光闪现,刀是贴地而来,直奔马蹄。班超人在马上,鞭长莫及,只能拎着格泰跃起,在空中喊着:“小昭,弃马!”
    两匹马的马蹄被斩,颓然在沙里翻滚嘶叫,四名斩马刀手,从沙里现出身形。
    班超兄妹连着格泰,早借着马势跃出三丈落在雪上。但那些踏滑板而下的马贼,堪堪堵住了前路。
    班超叹了口气,与班昭格泰背对背,各自朝外挺着刀剑。
    格泰还是不能完全平静,带着哭声:“都怪我,自作主张去搬于阗的援军!不想……他们……我和骠骑的命是小,却害死了齐上使和两位比丘……”
    “他们没在车上。”班超寒声道。
    “不在?那在哪儿?”
    “老齐和两位比丘就没进沙漠。我知道……沙漠里必有恶战,怕伤及两位比丘,就让老齐护着他们悄悄取道精绝,另走一路。因被隼眼盯着,我只能做得隐秘,没告诉你。”班超却有些悔恨,咬牙道,“我明知……有死战……还是想不到竟是于阗人反了……”
    “这些天杀的于阗人……”格泰面色森然,持刀盯着那些慢慢围上来的马贼。他带领的五十莎车骠骑,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沙丘上的马贼以之字形的轨迹下坡,慢慢地将幸存的三人围得严严实实。
    有一个马贼单骑向前了几步,单看装束,几乎和别的马贼没有区别,脸上缠着布条,在布条的缝隙里,露出一双阴鸷的灰色的眼。
    “翁赫!见到我也不敢露脸吗?”格泰喝道。
    “我的老朋友,真不想在这里看到你。”那马贼拉下脸上的布条,露出一张瘦削的脸,下巴上一把修得整齐的胡子。
    “你……杀了多少莎车的好儿郎?”
    “别赖在我头上。你自己也看到了,是于阗人。我来只是为了两个人。”那人带马围着三人转圈,望着班超道,“汉使班超?班昭?”
    “隼王?”班超盯着那人道。
    “是。”
    “你说的两个人就是我跟舍妹?”班超挡在了妹妹前面。
    “你们俩的人头可值钱了。”隼王的声音低沉,甚至有点性感。
    “于阗王出了多少钱?”班超盯着隼王问,但看见隼王眼里不易察觉的一丝困惑,随即苦笑,“原来还是龟兹王。”
    “那你知道于阗人会暗算我们?”格泰恨恨地追问隼王。
    隼王点头:“我得到的消息说,跟你们会师的于阗人会帮我们的忙。”
    “于阗王竟然会被龟兹王说动……”班超喃喃自语。那于阗王给班超的印象极深,在他们杀死大巫后,于阗王决断如风,当即杀了匈奴使者前来投靠……如今暗算竟也是如此彻底。
    “翁赫!”格泰挺刀而出,“可敢跟我单独一战!”
    隼王笑得很好看,虽然已经四十岁左右,依旧看得出当年的英俊:“格泰,你以前……就没赢过我呀。”脸上竟露出回忆的神色,随即带马驰回几步,摇了摇头,高举右手,围拢的几百马贼,里面约有一百人开始张弓搭箭。
    班超面色如常地走了出来:“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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