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后,学校又热闹非凡。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水,大家更加热爱生活,备加珍惜拥有的一切。洪卫踩着高凳,取下教室门口高二(1)的木牌,换上高三(1)的木牌,觉得手上沉甸甸的。虽然离高考还有十个月,他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高三一年至关重要。某种意义上说,高三就是决定学生生死存亡的一年,学生就是战士,教师就是军官,教师的任务是教会他们扛枪杀敌的本领。班主任则是最高长官,统筹协调,运筹帷幄。高考是一场战役,十年寒窗,毕其功于一役,一战定生死,人生前程泾渭分明。当今社会,诚信缺失,五十年代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人骗人,八十年代人躲人。如此社会环境,高考日益显示其独特魅力。虽然高考存在很多偶然性,也自有其微瑕,但瑕不掩瑜,它以其较高的公平性,赢得强大社会凝聚力和公众诚信力。不论出身高贵平凡,不论家境富裕贫贱,不论身高外貌智力……其他条件忽略不计,按学论优,高考成绩定胜负。高考,是光宗耀祖的灯笼,是改朝换代的黄袍,千军万马浩浩荡荡,争先恐后。高考,也是青少年人生道路上一座桥梁,错过绕过,前程便会大相径庭。洪卫小心翼翼呵护学生,虽没结婚,却觉得学生如同自己的孩子,爱生如子。他觉得这是班主任甚至是任课老师的通病,似乎每个老师对自己的学生都有护犊情结。洪卫警觉地关注本班学生,小心观察同学的蛛丝马迹。裴鹏、方静期末考试双双退步,分别退至第三第四。洪卫分头找他们谈话,他像一个破案专家,抽丝剥茧,层层推进,耐心开导,他们缄默寡语,点头称是。洪卫有滋有味做班主任,精心经营爱心基金会,与学生相约心灵小屋,忙得风生水起。
    殷勤因祸得福。“明信片事件”后,他硬是缠着洪卫找了两个女孩,向她们解释原委并诚挚道歉,说明自己不是道德败坏,而是不知如何选择,为了增加成功概率,才脚踩两只船。临走,他向两位女孩弯腰鞠躬,为表诚意,角度为锐角。在工厂工作的女孩当即“咯咯”笑弯了腰,抬起头,挥挥手:“原谅你了。”在人民医院做护士的女孩为他的真诚打动,眉毛颤动,目光温柔。
    几天后,洪卫收到明信片,是两个女孩寄来的:
    殷勤:
    对不起,上次发生点误会,误解了你,让你名誉受损。通过接触,发现你其实是一个正派正直的青年,能成为你的好朋友吗?
    收信栏仍然写着:城南中学政教处转殷勤收。
    罗校长捏着明信片走进办公室,丢到殷勤桌上,笑逐颜开:“搞什么鬼?”
    洪卫拿起明信片,内容与寄给自己的一模一样。殷勤模棱两可解释了一下,为自己作了开脱。内容相同的明信片还寄到教务处、总务处。把玩四张明信片,殷勤斜着头啧啧称叹:“这两个女孩倒是巾帼英雄,爽快,够朋友。”
    为表谢意,殷勤请她们吃晚饭,洪卫作陪。晚饭档次并不高,是在人民医院门口的小饭店,护士阻止了殷勤的盛情,简单点了几个菜。大家喝点酒和饮料,相谈甚欢。殷勤像喝了兴奋剂,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时而中文,时而英语。他像一只热浪袭袭的火炉,周身洋溢着火焰,护士被点燃了,成了鞭炮。桌上,护士与殷勤成了话剧主角,洪卫和工厂女孩看出端倪,有心成全,自做绿叶,在一旁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终于,护士抛却羞涩,与殷勤眉来眼去,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洪卫干脆拉了身旁女孩,提早撤退。殷勤对他挥挥手,心不在焉地说:“好,好。”爱理不理。气得洪卫咬牙切齿,七窍生烟,在心底直骂:“重色轻友的东西。”
    友谊是同性的情投意合,爱情是异性的相濡以沫;友谊是醇香的清茶,爱情是浓厚的烈酒;友谊是急促的短跑冲刺,爱情是平稳的耐久长跑;友谊是暂时的情感相牵,爱情是永远的生活依靠……面对爱情,友谊撞得鼻青脸肿。洪卫的爱情如银鹰展翅,稀薄空气难成阻力;殷勤的爱情似火车轰鸣,窗外景色一闪而逝;全彪的爱情若汽车飞驰,全姓便是高速公路。丁得平的爱情是一张白纸,因为年轻,他并不着急。疏远了友谊,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中,满腔热情释放青春和活力。因为工作复杂,千头万绪,洪卫让他搬进政教处,协助自己。丁得平个不高,虎背熊腰,全身肌肉如饱满的玉米,一块挤一块,密布而坚硬。每天下班,他就回宿舍锻炼,从体育组借了只一百五十斤的杠铃,“吭哧吭哧”举上个把钟头。
    英雄自有用武时,所谓一物降一物。高三(3)班学生中考成绩较差,学习劲头不足,精力旺盛,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丁得平怒发冲冠,因地制宜,自创了一套组合功夫。或以书当板,砸得学生头颅咚咚直响;或用手做钳,撕得学生耳朵通红;或弯中指为凿,啪啪敲头……名曰:无产阶级专政。确实,在他的高压政策下,高三(3)班基本稳定,罗校长比较满意。罗校长对他早就明确指示,对学生学习尽力而为,不作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指标,只要班级不出事就行。丁得平非常感谢领导英明远见,
    体察民情,体恤下属,这样的要求虽然有一定难度,但还是符合实际。他用武力维护了班级安定,沾沾自喜,更加坚信自己手段的合理性。洪卫常常劝导他,善待学生,不要违背教育规律,任意体罚学生。
    丁得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振振有词:“打是亲,骂是爱。靠船下篙就是教育规律的体现,放任自流就是对他们不负责任,这是恨铁不成钢啊。”
    洪卫含笑不语,平和的目光射向他:“丁得平,你们班有个学生叫严程远吧?他找我做过心理咨询。”
    “是吗?一定是向你告黑状吧。我是揪过他头发,扇过他脑瓜,踢过他屁股。这小子犟头投胎,不服管教,揍他一次总把头昂得老高,眼珠都快弹出来。我告诉他父母,他们多次拜托我放心地打。桑树欲直从小扶,这小子不打不行,他父母倒是有远见。”
    “哪有父母拜托别人打儿子的道理?不要太天真,不过是人家谦恭之词,希望你严加管教。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要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千万掌握火候。得民心者得天下,大至国家,小至班级,异曲同工。陶行之说,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教师要用爱心感化学生,用人格魅力感染学生,征服学生。何况,一味强硬未必取得预期效果,以柔克刚不失为一种聪明谋略。大同小比,坚硬的牙齿一磕就断,柔软的舌头从来不断……”
    “大道理人人会讲,你教差班试试。我们班这帮学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亚似花果山的一群毛猴。”丁得平捧着课本往外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盯了洪卫一眼,似笑非笑,“不要做了干部就高高在上,脱离群众,犯官僚主义错误哦。”
    洪卫的脸有些发烧,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离去,沉思良久,感慨万千。角色的转换让弟兄心态位移,处处敏感,弄得倒有些生分。他想找个机会好好与丁得平谈谈,于公于私都有必要。
    下课,丁得平回办公室,后面跟着严程远,一直低着头。丁得平突然把书往桌上一摔,双目圆瞪,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小小年纪,本事不小,居然胆大妄为,敢与老师顶嘴!说,上课为什么讲话?”
    “上课我没讲话,也从来不讲话。这是对我的污蔑,有本事你拿出证据来。”严程远抬起头,抖抖肩,轻蔑地从鼻孔喷出一股气。
    “你还抵赖?我亲眼看到你在讲,这就是证据。”丁得平指着他的鼻子,暴跳如雷。
    “没讲就没讲,你诬赖我。”严程远表情平静,梗着勃,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诬赖你?你哪像学生,完全就是个流氓。”丁得平伸出右手,掐住他的脖子,只一扭,严程远的头就被压到桌上。
    “你算什么老师,老欺负学生,我不服!”严程远双手抓住他的手,拼命挣扎。情急之下,他挥起一拳,砸在丁得平脸上,“啪”,清脆而响亮。
    丁得平如暴怒的雄狮,勒着严程远的脖,把他挤到墙上,挥起左拳,对着他的脸就是两拳:“叫你还手,叫你还手!”严程远的头撞到墙上,发出冬瓜般沉闷的声音。
    “丁得平,冷静点。”洪卫冲过来,奋力掰开两人,横在中间。
    严程远眼里流着泪水,嘴角淌着鲜血,脸上涨得通红,脖子粗壮,呼吸粗重起来。他扫视四周,抓起桌上热水瓶向丁得平使劲砸过去,洪卫奋力一挡,“啪”,水瓶爆裂,水银泻地,开水溢开来,冒着蒸蒸热气。
    “呜呜……”严程远泪流满面,红着眼,向办公室外冲去。
    “滚!”丁得平一声怒吼。
    “严程远。”洪卫一把抓了空,他像一只凶猛的猎豹,撒开双腿,一会便无影无踪。
    “有种就别回来!”丁得平挥舞双手,高声咆哮。
    “冷静,冷静,不要冲动。”洪卫拍拍丁得平的肩,蹲身收拾残局。
    “气死我了,这样的学生没教头,上课明明讲话还不承认!”丁得平转身拖把椅子坐下来,脸色铁青,左手抚摸脸颊,脸颊灼热,嘴角渗血。
    “做教师一定要有涵养,如果没有涵养,会天天气死。如果学生个个循规蹈矩,思想高尚,学习进步,教师这个职业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洪卫打扫好地面,坐下来,与丁得平肩并肩,掏出手帕,递给他。
    丁得平接过手帕,摆到桌上,顺手撕张白纸,擦干嘴角,揉成一团,向空中扔去。纸团划出优美弧线,准确掉进墙角的簸箕里。
    洪卫陪丁得平聊了会,安慰他,丁得平心思重重,摇头叹息。洪卫便不吭声,两人沉默不语,各怀心思。洪卫不放心,严程远的影子在脑海晃晃悠悠,驱之不去。他知道严程远对丁老师的武力行为早就心存芥蒂,反抗是迟早的事。上课铃响,洪卫到高三(3)教室查点严程远,同学说,刚才他拎了书包哭着出校门了,大家没拦住。洪卫立即把情况告诉了丁得平,他不以为然:“这个犟头,冷静一会就好。其实他学习也不错,就是平时言行不够规范,喜欢小动小摸,嘴上又装了一把枪,死不饶人,明天得找他好好谈谈。
    ”
    晚自习,严程远没来,丁得平开始坐卧不安。他找了两个与严程远关系较为密切的同学去他家看看。直到晚自习结束,两个同学仍未回来,他的心头涌出一丝不祥之兆。
    子夜,“咚咚”敲门声将洪卫、丁得平惊醒。丁得平开了灯,洪卫穿着拖鞋开门,是门卫。门卫急切地说:“洪主任,严程远还没回家,家长来找丁老师了解情况。”
    门卫话未完,两位中年男女从他身后闪出来。严父搓着手,惶恐不安,严母愁容满面:“丁老师,我家程远晚饭没回家吃,现在也没回家,还从来没有过呢。我们两口子找遍亲戚家,没找着,他一直很乖啊,奇怪……”
    “请进,请进。”洪卫一惊,侧身让他们进宿舍。他仔细观察家长,发现他们满脸皱纹,两人都有五十多岁,严程远不像是他们的儿子。
    丁得平套了裤子,搬了凳让座,他们站着未动。
    “丁老师,听同学说,是你下午教育了他,然后他就失踪了!我们知道你工作认真负责,把儿子交给你我们也放心,可他从学校走丢的,求求你,帮我们找找吧。”严母胸脯剧烈起伏,眼眶盈满泪水,“我们是中年得子,三十八岁才养了他。他们严家祖传擅长养姑娘,三户就合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们可要帮帮我。”
    丁得平想驳斥几句,看严父苦着脸,沉默寡语,便也不出声。想到严程远没回家,他有些后怕,毕竟是与自己正面冲突引发的后果。
    “别着急,或许他睡到同学家,明天就回来。我们现在去找找看,估计不会跑太远。”洪卫宽慰着严父严母,好说歹说把他们劝走。洪卫立即穿衣起床,拉上懊恼不已的丁得平,骑上自行车到大街转悠。录像厅,桌球馆,游戏室,汽车站,轮船码头……他们绕城而觅,只要是公共场所,都细细搜寻,最后大失所望。深更半夜,他们又到了高三(3)班部分同学的家,仍不见他的踪影。天亮,他们脸色苍白,垂头丧气回学校。
    三天转眼即逝。
    罗校长刚进办公室,严父严母搀着老态龙钟的老奶奶闯进来。老太太个不高,精瘦,头发花白,脸上皮肤像糨糊粘连,生硬而层叠,走路颤颤巍巍,一看就知道起码八十岁向上。老太太拉着腔调,吓了他一跳:“校长,还我孙子!远儿,我的乖乖……”
    洪卫听到嘈杂声,知道严程远家长缠上学校,他理解他们,明白了严程远在严家的地位。丁得平也感到事态严重,他想主动向罗校长坦白,寻求对策,却无法接近他。他并不怕承担责任,只是为严程远担心,担心他发生什么意外。丁得平没想到严父严母都是五十多岁的人,居然还有如此衰老的奶奶。他无限后悔,可惜已来不及,当前首要任务是面对现实,尽快找回严程远。
    一大帮人拥进校长室。罗校长正襟危坐,满脸严肃。丁得平简单叙述了事情经过,尽量轻描淡写。严程远父母双目垂泪,静坐一旁,扶着老太太。老太太成了主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边哭边说,边说边唱,边唱边拍,双手如戏台上的乐器,敲击出刺耳的音符。几个老师站在校长室外,随时待命,气氛凝重。罗校长瞟了丁得平几眼,对家长表态:“这件事是个偶然,我是一校之长,全部责任由我承担。你们先回去,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寻找,请家长配合。”
    “孙子在学校丢失的,找不到你们要赔……”老太太裹紧衣服,埋在沙发里瘪着嘴说。
    罗校长主持召开了学校办公会,畅所欲言,分析形势。严程远与老师发生争执,估计是离家出走。虽然双方都动了手,但主要责任还是丁得平,他年轻气盛,先动的手。严程远走时骑一辆旧自行车,背一只大书包,身上只有几元零花钱——向亲戚朋友同学调查未发现借钱现象——估计不会走远。罗校长号召校领导、中层干部以学校大局为重,以学生利益为重,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找回严程远。
    “同志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金无足金,人无完人。小丁同志工作两年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大家有目共睹。杜荀鹤有诗云: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事物的发展总是经历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由不完善到比较完善的过程,人的成长概莫能外。我们要努力帮助青年同志尽快成长!”罗校长有力地挥动胳膊,像挥动的一面旗帜。
    全校中层以上干部纷纷行动。晚上,两人一组,或骑车,或步行,穿梭大街小道,流连城区市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
    罗校长严肃地批评了丁得平,做事冲动,毛手毛脚,体罚学生是错误行为,于情不忍,于理不通,于法不容,让他接受教训,为人师表。丁得平唯唯诺诺,低头认错,满脸通红。罗校长交给洪卫一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服侍好老太太,管好她的吃,管好她的住,每天盒饭招待,校长室成了旅馆,沙发为床,被子自备,老太太有备而来。
    白驹越隙,半个月匆匆而逝。学校鸡犬不宁,丁得平停职反省。
    严程远,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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