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杯”业余电视节目主持人大赛拉开帷幕,由宣传部和市电视台联合组织,五金电器公司赞助,提供全套奖品。奖品是活动档次的标签,彩电、冰箱、洗衣机标志着此次活动规格较高。薛青作为电视台新闻部主任,深受毕台长器重,是电视台实际联络人。比赛分预赛和决赛两个阶段,预赛取前十名,最后参加决赛。预赛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口试由电视台专家出题,薛青当仁不让担负重任。经过慎重考虑,她又推荐了洪卫出笔试试题。洪卫也属野川后起之秀,宣传部长耳熟能详,特别是洪卫上次获得全市文博知识大奖赛冠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部长同意了薛青的建议,专程给洪卫打电话,请他出份笔试试卷。洪卫有些受宠若惊,觉得这是上级领导对自己无比的信任,这种信任无坚不摧,攻无不克,变成巨大动力。作为一名历史教师,又参加过文博知识大奖赛,他驾轻就熟,精心挑选了文学知识题、历史知识题、时事政治题,结合本地实际又出了有关野川市地理、历史、政治方面的题目,试卷覆盖面广,内容充实,宣传部、电视台领导非常满意。市电视台、《野川报》对此次节目主持人大赛狂轰滥炸,宣传铺天盖地,报名者趋之若鹜,唯一遗憾是男选手报名不及女选手踊跃。相关领导希望基层适龄男性干部身先士卒,并号召各单位积极推荐男性选手,圆满完成主持人大赛。
    薛青特地去找了洪卫,鼓励他勇于参与。洪卫连连摇头:“避嫌,避嫌。我出的试卷,自己怎么能去考呢?”
    “没事。这次比赛,报名的男女选手比例严重失调,让你去凑凑数,就算你拿了第一名也不给你彩电。”薛青说完,开心大笑。
    薛青走后,洪卫细细分析了自己的优缺点,既有信心冲入决赛,又担心普通话影响最终名次。洪卫又找了全彪,觉得他学富五车,比自己更有能力冲顶。全彪身为语文老师,普通话字正腔圆,浑厚刚劲,口腔如隧道,串串语言如节节车厢,隆隆而出,极富穿透力,成为全市语文教学战线上一面鲜艳的旗帜。一个人的成功离不开天赋和勤奋,天赋和勤奋是飞向成功天堂的一对翅翼,缺一不可,天赋往往比勤奋更重要。全彪具有这对翅翼,因为他具有语言天赋。听说奖品是熊猫彩电,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两人都报了名,潜心迎接预赛。全彪口试不在话下,埋头广阅博读,对笔试严阵以待。洪卫恰恰相反,笔试小菜一碟,口试尤为关键,他精心准备了口试材料,还临阵磨枪,请薛青和全彪认真辅导,高度重视。洪卫出笔试试卷的事情一直保密,连全彪都被蒙在鼓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好几个选手托人悄悄找到他,希望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洪卫考虑到比赛的公正性,左右为难,最后只是告诉他们一些复习范围,没有泄题。朋友对他翻起白眼,洪卫一阵心寒,想起金鱼缸里漂浮的死鱼。
    预赛在电视台阶梯会议室举行,二百多名选手济济一堂,斗志昂扬。第一场笔试,洪卫拿过试卷稍稍浏览,发现试题略有变动。估计是组织者考虑到笔试复习范围太广,选手参差不齐,良莠不分,降低了难度。试卷共二十五道判断题和二十五道单项选择题,每道二分。他犹豫不决,拿不准自己该考多少,虽然轻而易举就能考满分。洪卫暗暗后悔,不该答应薛青他们出笔试试卷,要不然就可以信马由缰,尽力而为,发挥最佳状态,考出最好成绩,他对自己的笔试一直充满信心。现在,试卷就像一只烫手山芋,欲吞不敢,欲吐不愿。考高了怕别人骂他监守自盗,假公济私;考低了怕不能进入决赛,功亏一篑,毕竟笔试成绩占总成绩的百分之四十呢。洪卫不敢掉以轻心,偷偷抬头用余光扫视,其他选手一丝不苟,埋头答卷,每一支笔都好像是一叶小舟,轻盈荡漾在题海中。薛青和其他几位工作人员监考,在人行道来回巡视,目光谨慎,考场内只听到清晰的“沙沙”书写声。洪卫咽口唾沫,凝神定气,低头作答,每道题都熟悉无比,每解答一道题就仿佛是从家里取一样东西那么简单。还剩最后五道选择题,洪卫决定放弃,每道二分,还有九十分。他掐指细算,思前想后,觉得九十整数仍有嫌疑,洪卫又在判断题中改错两道,估计八十六分应该在笔试中不会吃亏。
    选手太多,口试分三天完成。口试要求每名选手朗诵一篇散文,再进行五分钟节目主持。洪卫朗诵了高尔基的散文《海燕》,抑扬顿挫,激情饱满,仿佛自己就是一只海燕,飞行在大海的惊涛骇浪上空。洪卫主持节目内容是模仿一档谈话节目,结合德育工作中遇到的实际难题,阐述了青少年教育的现实问题。节目主题沉重,却构思精妙,举例诙谐幽默,深入浅出,点面结合,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各位评委频频点头。薛青热烈鼓掌,为他的出色发挥而兴奋。洪卫也异常开心,赛前他就希望用主持内容弥补普通话的缺陷,现在觉得如愿以偿。预赛结束,全彪发挥稳定,洪卫感觉良好,他们认为进入决赛应该没问题,开始
    研究决赛环节才艺表演的选择。
    预赛成绩公布,洪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他的名次不高不低不偏不倚,居然是第十一名!他出去吹了会凉风,便进电视台办公室查分数,薛青偷偷从抽屉里取出全部成绩表。洪卫手指按着成绩表滑动,目光敏锐。他的口试成绩只比第一名全彪少一分,差距不大,倒是笔试成绩令他啼笑皆非,进入决赛的前十名选手笔试成绩全部在九十分以上,全彪九十二,预赛总分第一,比洪卫多二点二分,洪卫只比第十名少零点二分。细细一算,只要笔试达到九十分,洪卫就可稳稳进入预赛前五名。
    他叹口气,坐在薛青对面,细细讲述了考试内幕,薛青笑得直不起腰:“大意失荆州,阴沟翻船啊……”
    “能不能通融通融?”洪卫苦瓜揪脸,试探地问。
    “做老师的也想作弊?人生或赢或输,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用我开导,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啊。”薛青抄着手,笑容温暖,目光和煦。
    闲聊一会,洪卫告辞。走出电视台,他懊恼不已,倚了草鞋戳了脚,如果不是自己出卷,笔试一定不会比全彪考得差。他又暗暗责怪自己书生气太重,既然上级领导默认自己参赛,就是自己出卷,也不必前怕狼后怕虎,如果少了些顾忌,也不至于名落孙山。洪卫如卡横喉,吞不下,吐不出,不禁仰天长叹。
    洪卫一心一意帮全彪出谋划策,准备决赛。全彪想弄个单口相声或单人小品一鸣惊人,洪卫并不赞同:“才艺大比拼,应该扬长避短。出奇制胜固然可以制敌于死地,但时间仓促,节目未必拿得出手。近河莫枉费水,近山莫忘烧柴,稳妥起见,我建议你靠船下篙,就来个诗朗诵。我们群策群力,为你写首抒情诗,做到艺术性和思想性高度统一。诗朗诵是你的强项,评委心知肚明,分数肯定不会低。”
    “言之有理。”全彪如鸡子啄食,频频点头。
    单人不成阵,独木不成林,洪卫请了薛青,几个人集中到全彪办公室,构思策划朗诵稿。他们思路清晰,以讴歌赞美人民教师为主题,以日常工作生活为主线,才思敏捷,半天就拿出初稿。经过两天润色修改,几易其稿,抒情诗《烛光的自豪》终于定稿,全彪试讲,效果奇佳。
    决赛开始,选手一个个亮相,吹拉弹唱,各显神通。跳舞的,唱歌的,演小品的,玩魔术的,奏乐器的……毕竟是业余选手,要么准备不足,要么水平有限,节目都不够完美,得分不高。全彪最后出场,全场目光“唰”地罩住他。全彪目光坚定,神情刚毅,轻启双唇,如痴如醉,把对教育的热爱之情化成优美的语言,如淙淙泉水,冲击人们的耳膜,浸润了所有评委和观众的心。
    全彪技压群雄,一举登顶。授奖仪式上,全彪面对摄像镜头,高高挥舞鲜红的获奖证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如愿捧到彩电,笑容灿烂。
    比赛结束,全彪请薛青和同事到家里吃晚饭。因为全家距离电视台不远,洪卫和丁得平抬着彩电,殷勤一路喊着号子,全彪带路,薛青殿后,众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欢天喜地,一路招摇过市,路人羡慕地侧目。
    全彪买了半只烤鸡,半斤熏烧肉,又买了花生米、豆腐干、海带、凉粉,拎了满满几大袋。
    “铁公鸡!今天好歹中了台大彩电,招待客人如此简单,丢我的脸。邮电局同志在我家装电话,顺便留人家吃个饭。”老婆把大家迎进来,接过全彪手上的菜,细细一看,脱口就骂,说完便出去。
    “买多了吃不掉。”全彪讪笑着进厨房泡茶。
    大家憋住笑,坐下来,这才发现两名邮电局职工忙碌着。
    “全彪,你快速奔小康了,装个电话三千呢,今天双喜临门啊。”薛青惊呼,“快将电话号码告诉我。”
    “别寒碜我,花这么多钱心疼。”全彪端了茶出来,报了电话号码,尾数是“808”。
    “小子,号码不错,让人刮目相看了!”洪卫大呼小叫。
    “为挑号码,找了若干朋友费了若干力气,却吃力不讨好。市场经济,图个吉利,‘8’通‘发’,‘808’——‘发连发’,琅琅上口,多么吉祥如意的号码。老婆却觉得8的形状酷似手铐,‘808’——两个手铐相连,死活不依。一物降一物,我只好兴师动众,请他父母出面才说服她。”全彪苦笑。
    说笑间,全彪爱人拎了两瓶洋河大曲回来,后面跟着附近饭店的服务员,拎只菜桶,里面是几碗菜:青菜烧牛肉、大蒜炒肥肠,整鸡煲汤。正好电话装好,八人围成一桌,热热闹闹庆贺全彪旗开得胜,轻取业余节目主持人大赛冠军,顺便祝贺他家电话开通。
    众人喝酒吃菜,谈笑风生。洪卫不吭声,专心致志吃螺蛳,这是全彪家的中餐菜。螺蛳一端上桌,洪卫就挪到跟前,眼明手快,用筷子夹一只放进嘴里
    ,舌尖迅速调准螺蛳口,“叭”,一声脆响,肉壳分离。随着“叭”“叭”脆响,洪卫吃得津津有味,面前桌上堆满螺蛳壳,像一座小山,大家目瞪口呆看着他。
    殷勤目不转睛,敬佩不已:“乖乖,我最怕吃螺蛳,吸得口干舌燥,嘴巴生疼。一只螺蛳起码吸七八次,还不一定吃到肉,只好用针挑。”
    “这是洪家祖传绝技,不必眼红。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荤,只好滥竽充数,把螺丝肉当猪肉,反正河里的螺蛳取之不尽,吃之不穷。不论什么螺蛳,我从来只吸一口,绝无第二口,因为第一口吸不出的肯定是吸不动的死螺。”
    “乖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看得我们眼花缭乱。”薛青举杯,“敬洪状元一杯。”
    “不,改日敬我,今天敬全状元。”洪卫举杯。
    “对,祝全彪骐骥一跃,马到成功,为兄弟姐妹长了脸。”丁得平吃人嘴软,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大家吃喝着,吵闹着。洪卫环顾装潢一新的家,一股温馨的感觉在心底涌动,突然萌发了结婚成家的冲动。
    张姨做了继母,对洪卫终身大事焦急万分,苦口婆心劝说他不要挑肥拣瘦。豺哥几次找洪卫,向他力荐朋友家女儿,一位小学教师,虽然外貌并不特别出众,但五官端正,且能歌善舞。她家境优越,父母都是国家干部,要求男孩文化素质高,有住房即可。豺哥是世面上人,信息灵通,便力荐洪卫,不吝美言,女方一家较为满意。豺哥成人之美心切,又趁热打铁到学校找到洪卫。他对豺哥感激涕零,但也顾虑重重。茫茫人海,芸芸众生,男男女女相伴终生,其实有很多运气成分,缘分不过是运气的代名词。洪卫快乐地回忆,痛苦地咀嚼,深刻理解了痛快的内涵。痛快才是快乐的最高境界,在痛苦中快乐,在快乐中痛苦,痛苦与快乐相伴,痛苦的快乐让人牵肠挂肚,回味无穷,寒雪就是一个别有韵味的痛苦记忆。洪卫爱情的现实是痛苦的,在期待中慢慢等待,在等待中慢慢煎熬,在煎熬中慢慢失望,在失望中心灰意冷。他就像一个蒙着眼睛的勇敢武士,盲目挥舞着剑,而四周一片黑暗,什么目标都没有,结果不言而喻,最终力气消耗殆尽,累死疆场。人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豺哥猛吸口烟,嘴唇卷成圆,有节奏地向外吐着烟圈,一个,两个,三个……烟圈散成白色喇叭形状,在空中弥漫开来。他在宿舍里来回走动,脚板一颠一颠,踩着崭新皮凉鞋,砸在地上清脆作响。
    “豺哥,我不再苛求爱情,只想寻找一段安安稳稳的婚姻,帮帮我……”洪卫六神无主,低声哀求。
    “兄弟,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放弃有时是最好的选择。”豺哥停下来,狠狠掐灭手中的烟,按着桌角仔细拧碎,“记住,婚姻是爱情的基础。”
    豺哥目光如锥,四目相接,洪卫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豺哥的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他其实心知肚明,不过是借豺哥的嘴说服自己。他在宿舍抽屉里放了两样东西:一块红色心形雨花石,一只大肚咧嘴的菩萨。从贵州一回到野川,洪卫就心存侥幸,怀揣菩萨到金银店做了鉴定,结果在意料之中:属纯铜质。不过他觉得大肚菩萨做工精致,煞是可爱,没舍得扔,希望给自己带来好运。贵州之行其实也是人生的一种真实体验,开阔了眼界,丰富了阅历。
    就快放寒假,洪卫埋头工作,上课,下课,上班,下班。丁得平那只旧电视起了大作用,虽不清晰,却充实了他们的业余生活。洪卫迷上了电视,一下班,就躺在床上泡在电视节目中。以前他并不喜欢看电视,一旦上瘾,什么节目都看,虽然只能收到三四个台。深更半夜,实在没什么好节目,就看新闻,直至每个台都礼貌地打出“再见”二字。洪卫喜欢上了江苏广播电视报,看每天节目预报,看每篇“豆腐块”。最近,江苏广播电视报推陈出新,搞了个小栏目:“点到为止”,点评社会各种现象。因畅所欲言,不拘一格,短小精悍,深受读者好评。春节将至,“点到为止”点评春节联欢晚会,洪卫兴致勃勃。春节联欢晚会创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除夕之夜,全国人民一边吃着团圆大餐,一边欣赏春节联欢晚会这道辞旧迎新的精神大餐,成为中国人民喜迎新春的固定模式。春晚成为春节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每年在全国人民的期盼中紧锣密鼓举行。只是随着观众味口提高,人们对春晚要求日渐提高。洪卫苦思冥想,鸡年即将结束,狗年即将到来,突然灵感大发,写了一条点评,寄至广播电视报。没几天,“点到为止”头条发表,洪卫欣喜若狂。
    除夕之夜,洪卫回家与父亲、张姨、妹妹吃了团圆饭,一家人早早围在电视机前翘首以盼联欢晚会。洪卫打开广播电视报,轻轻嗅了嗅,一股清香的油墨味钻进鼻翼。他翻到“点到为止”栏目,不无炫耀地大声朗读自己的点评:“鸡飞狗跳望望望(汪汪汪),盼着除夕喜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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