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巷里换了新的主人。那显赫的“耀武上将军”府第门前,站着一排威严的岗兵,不但连行人不敢打门前经过,就连那些唧唧喳喳的麻雀们也不敢轻易飞入去觅食,因为站岗放哨的大兵们,横眉竖眼的,老远看见有人朝这儿走来,就吆喝着,挥动手里的大枪驱赶着。南宁城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市民们吓得关门闭户,店铺老板们更是把铺门上得紧紧的。满街里充斥“丢那妈”的叫骂声,枪托击打声……
    要问这麻雀巷里新来的主人姓甚名谁?说来他也是两广堂堂有名的大人物——姓陈,名炯明,字竞存。若要问到他的官衔,着实也要吓你一跳。他两只肩膀上一共扛着六块大牌子:中华民国政府陆军部长、内政部长、粤军总司令、广东省省长、广西善后督办、广西总司令。一身兼六职,这在国民党内,除他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他来到麻雀巷,正值南宁炎夏,虽然身为军政要人,他既不穿军装、扎武装带,也不用西装革履,只是身穿一套白府绸长衫,手摇一把特大的檀香骨折扇,口袋内吊一只赤金链表,颇有些飘飘然的绅士风度。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只是那双眼睛似乎有些斜视,而那对眉毛却往下吊,是有名的吊梢眉,这一对眼睛和那一双眉毛相配,着实大煞风景。如果突然看见他,你会觉得此人仪表不凡,是位将才,可是你再仔细一看,便觉得他目光斜视,殊欠正派,使人很自然想起孟夫子那句“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的名言。
    与孙中山貌合神离的粤军总司令陈炯明
    却说陈炯明自到南宁后,也着实忙碌,早晨侍卫刚给他送过茶点,门外的石阶上便响起了沉重急促的军靴声,副官马上通报:
    “总司令,叶总指挥来了。”
    “小客厅里见。”陈炯明呷了一口香茶,吩咐副官道。
    副官明白,小客厅是陈炯明专门会见粤军高级将领的密室,他出去引着粤军总指挥叶举往小客厅去了。这叶举的长相恰恰和陈炯明相反,他长得五大三粗:身材大、头大、鼻子大,再加上大手、大脚,颈粗、腰粗、腿粗,是一个典型的赳赳武夫相。他在粤军中的地位仅次于陈炯明,因此,来麻雀巷的机会也最多。
    “总司令,我们在进攻高峰坳时吃了点亏,伤亡五百余人。”叶举刚坐下,便气喘吁吁地说道,不知是这大热天他仍佩着武装带、穿着军靴的缘故还是因为太胖,动一动总感到气不够用。
    “哦!”陈炯明听了着实吃了一惊,但他马上用那把特大的檀香骨折扇扇了扇,借以掩盖他内心的惊惧。
    “对方是什么人在指挥?”
    “陆福祥,武鸣人。陆荣廷临退出南宁时,曾命他率桂军精锐和大量军火辎重退守高峰坳阻击我军。”叶举答道。
    “命令部队,将南宁至武鸣大道两侧的村落民房全部焚光,不让敌人凭借掩护。”陈炯明恶狠狠地说道。
    “这个,不用总司令吩咐,我已经这样做了,弟兄们到广西来,本来就是带着报复心的,桂系统治我广东五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现在天作报应,粤军入桂,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叶举冷笑道。大概是气不够喘,他在陈炯明面前不得已解开了紧紧箍着的武装带。
    “嗯,”陈炯明满意地点点头,他对部下的赞许,常常是“嗯”一声。“高峰坳打下了没有?”
    “正在加紧攻击,估计今日可下。”叶举答道。
    “这是通往武鸣必经之路,打下高峰坳武鸣便无险可守了,只有攻占武鸣,南宁才稳定。”
    “是!”叶举把那颗硕大的肥脑袋点了一下。
    “不过,切忌硬攻,一定要注意保存实力,平定广西之后……”陈炯明“喇”的一声将折扇展开,轻轻一扇,把后面的话给扇掉了。停了好一会,他才阴笑着问叶举道:“你听说过武鸣那个地方吗?”
    “我只知道武鸣是陆荣廷的老家,别的……别的就不知道了。”叶举不解地望着陈炯明,不知道这位永远使人难以捉摸的总司令,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鸣,”陈炯明顿了顿,他见叶举那张红光满面的胖脸上出现迷惑不解的神色,心里很有些得意,“武鸣这个地方,很不错,据说有八个很好的景致,叫‘武鸣八景’。不过,最有名的还是那个叫做‘石眼吐龙睛’的灵水,那水可不像我们广东从化的温泉——太热了。灵水,它一年四季清澈明净,温度不高不低非常宜人,从灵水再往前走,便是陆荣廷的老家宁武庄,那是一个龙脉和风水都不错的所在。不过,这些对我们都没有用,听说,那宁武庄上陆荣廷藏有许多的金银财宝,哼哼,叶总指挥……”
    “我懂了,总司令!我回去对弟兄们说,攻下高峰坳,到武鸣放假三天,宁武庄上的金银财宝,谁先到就归谁!”叶举挥动着他那粗大的拳头说道。
    “嗯。”陈炯明满意地点了点头,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一仰头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笑声,那笑声,吓得房顶的麻雀四散飞逃。
    西江水涨,波涛汹涌,一艘内河兵舰,船头激起很高的浪花,几只灰色的水鸟在炮舰的桅杆前后翻飞。一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站立在前甲板上,眺望着大河两岸的风光。西江两岸,素来是富庶的地区,阡陌纵横,农业发达,可是过了梧州之后,只见两岸村落破败,商旅断绝,已是夏收时节,而金黄的稻谷却成片成片地倒伏在田里,没有人来收割。那中年人摇着头,感叹道:
    “离开广西快十年了,没想到家乡竟破败到如此程度!”
    “省长,您是南北议和那年离开广西的吧?”中年人身旁一人问道。
    “是的,”那位被称为省长的中年人答道,“辛亥革命第二年,南北议和告成,南京政府撤销,我回到桂林。我是一九○○年秋到新加坡去找康有为而离开桂林的,那次正好是我离开桂林的第十二个年头。我回到桂林,和桂林的同盟会诸人,把桂林的‘共和促进会’改为‘中国同盟会广西支部’。中国同盟会广西支部成立后,我又返回上海去了,记得离开桂林乘船东下时,回忆往事,百感交集,曾作《别桂林》一诗以抒感慨。”中年人大概萦怀在往事之中,低头沉思,慢慢地吟起诗来——“莫使舟行疾,骊歌唱未阑;留人千尺水,送我万重山。倚烛思前路,停樽恋旧欢;漓江最高处,新月又成弯”“最古桂林郡,相思十二年;浮桥迷夜月,叠嶂认秋烟。同访篱边菊,闲乘郭外船;为寻诸父老,把酒说民权”。
    这位中年人姓马,名和,号君武,广西桂林人,青年时代即追随孙中山革命。他自幼饱读诗书,曾留学日本、德国。辛亥革命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曾命他为实业部次长,代行部长职权。民国六年七月,孙中山率海军舰队和部分国会议员南下护法,开府广州,任命马君武为交通部长,兼任广州石井兵工厂无烟火药工厂工程师。民国十年四月,孙中山重回广州,组织中华民国政府,五月五日就任非常大总统,任命马君武为总统府秘书长。在孙中山决定进军广西、讨伐陆荣廷时,由于马君武长期追随孙中山革命,得到孙的信任,加上马君武在旅粤人士中声望最高,本着“粤人治粤,桂人治桂”的意旨,总统府于七月二十九日发表命令令马君武任广西省长。八月四日,粤军攻占南宁,马君武乘炮舰由广州出发,带少数随从,赴广西上任了。眼见大河两岸一片荒凉残败,马君武感叹不已,他不由想起临离开广州时,孙中山对他的勉励。
    那是上月底的一天,在广州德宣路观音山总统府的客厅里,他作为总统府秘书长陪同孙中山大总统接见旅粤广西籍人士的几位代表。孙大总统目光炯炯,面带笑容,身着中山装,坐在皮沙发上和大家亲切谈话:
    “诸位很关心广西的事情,这很好。现在,陆荣廷已从南宁逃往龙州,粤军即将占领南宁,桂林、柳州也将很快被我军攻占,陆荣廷这班土匪头的反动统治,已经土崩瓦解了。对于广西善后的事情,诸位有何高见?”
    一位代表道:“当务之急,是要马上任命一位德高望重的省长,以便治理广西。”
    孙中山点点头,随后指着身旁的秘书长马君武说道:“我准备派这位不贪财也不惜死,既能文也懂理工的马君武同志做你们的长官,怎么样?”
    几位代表齐声说道:“孙大总统派马君武先生出掌桂政,这是对处于水深火热境地的广西民众的热情关怀!”
    马君武非常激动地说道:“君武学的是化学工艺、冶金工艺和农科,政治活动实非所长,对于出掌桂政,不过由于朋友的感情、总统的任命,而且又是服务桑梓,所以不敢固辞!”
    想起这些,马君武的心情像兵舰前头激起的层层浪花。他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决心献身于国家的兴盛、民族的富强,虽然从事行政非他所长,但是他看到大河两岸的阡陌,那儿不是可以发展机械化农场么?远处连绵的群山,那儿必定蕴藏着矿产,这脚下奔流不息的大河,可以发展运输,兴办水利电力……广西是大有作为的!壮丽的河山激发着马君武奔涌的激情。
    孙中山与马君武(右)
    马君武乘坐的兵舰到达南宁凌铁村码头的时候,欢迎他的人群早已站满码头两边的石级上。这里的码头非常简陋,只有十几块长条麻石砌就,岸边并无房屋,仅有的一间陆荣廷修筑专供自己使用的“避雨亭”,在前几天粤军攻占南宁的时候,已被毁坏,江两岸一片凄凉景色。马君武和欢迎他的人们见过面后,便乘坐轿子,往城里去了。陆荣廷的公馆、广西督军谭浩明的公馆这些显赫的府第,均被陈炯明和叶举占了,马君武的省长公署是一座颇为简单的建筑。
    他任命杨愿公为民政厅长,吕一夔为财政厅长,林伯棨为省府直辖军务处长。其它教育、司法、实业等暂设科办理。上任伊始马君武便雄心勃勃,励精图治,提出禁烟、禁赌,整顿金融、发展实业、兴办教育、修筑公路、建立新军等改造广西的计划。
    他上任的第二天,南宁商会便派代表到省长公署见他,代表说道:
    “马省长,陆荣廷逃离南宁时,已将广西银行的现金席卷一空,银行早已关了门。原来陆荣廷发行的纸币,票面己跌到三五成,起落无定,我们请求马省长给予维持原票面值。”
    “不行!”马君武断然地说道,“广西银行过去发行的纸币一律按照票面五成行使。省款、地方款一律按照规定收支,严禁低价操纵!”
    商会的代表刚走,又有几位南宁市民来到省长公署门口鸣冤叫屈。马君武命人把他们带到办公室来,询问他们有何冤屈。
    一位市民答道:“禀告省长大人,粤军进入南宁后,烧杀抢劫,小民的一间店铺,昨晚被粤军抢劫一空,请大人为小民做主,追回财物……”
    另一位市民接着说道:“禀告省长大人,小民的一个女儿,昨日黄昏后被粤军抢走了,至今生死不明……”
    马君武听了两条浓眉一竖,拍案而起,愤然说道:“竟有这等事!”
    那几位禀告的市民一齐跪下道:“小民所告,俱是事实,如有半点捏造,甘受制裁!”
    “这是土匪行径,强盗所为!”马君武又拍了一下桌子。
    “陆荣廷当政时,尚未有这等事……”一位胆子大些的市民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一句。
    “你们先回去,我去找粤军总司令陈炯明,要他下令追查,勒令粤军退财、放人!”马君武毫不含糊地说道。
    “省长恩典,小民没齿不忘!”几位市民又作揖又打拱,千恩万谢地退出了省长公署。
    马君武也走出了办公室,出得省长公署,上了轿子,直往麻雀巷走去。进了那座显赫的公馆,陈炯明已在大客厅外迎候了。
    “陈总司令,鄙人上任伊始,便接到几起市民告发贵部在邕的不轨行为,乞望约束贵部,与民休养生息……”马君武刚一坐下,便直言道。
    “哦,这等事,我也曾听说过。”陈炯明一边慢摇着他那把檀香骨大折纸扇,一边斜视着马君武,“嗨,难呐,马省长,谁叫陆荣廷把我们广东弄成那个样子呢?弟兄们心中的怨气,实在难以消除啊!我给你讲个小小的笑话吧。”
    马君武听陈炯明这么说,心中已极大不快但仍忍耐着,照他过去的脾气,他早就要给陈炯明两手杖的。民国二年三月,在孙中山召开的一次会议上,宋教仁反对起兵讨伐袁世凯,马君武大怒,指责宋教仁为袁的说客,出卖革命,说着几步奔上前去,挥拳击伤宋教仁的左眼。民国六年二月九日,在国会讨论对德宣战提案的会上,国民党议员猛烈抨击段祺瑞内阁,但国民党议员李肇甫却赞成对德宣战,马君武拍案而起,大呼:“放狗屁!”说罢挥舞手杖,狠狠地叩打了李肇甫两棍。现在听陈炯明这番类似“放狗屁”的话,马君武怎能不怒火中烧,他那双眼睛已经燃起了怒火,两只脚不停地搓着地板,那根手杖被右手攥得紧紧的。
    “陆荣廷的大舅子谭浩明手下有位参谋长名叫陈继祖,家住贵县,在广东搜刮了大宗财富,在本县修了座大洋楼,刚刚竣工,我粤军就打到贵县了。当然这座大洋楼结果是遭到了破坏。事后,我曾下令追查,但是部下却报告道:‘总司令,那洋楼上写着一行字,怎好追查?’”陈炯明像个说书人似的,在故意卖弄关子,“马省长,你道那墙上写的是什么字?”陈炯明顿了顿,用眼斜视了马君武一眼,接着说道:“那墙上的一行字原来是一位粗通文字的士兵写的,他写道:‘你凭仗陆荣廷的势力到我地广东去铲地皮,回来建筑大屋,你现在也不得住,等老子来开张。’嗨,这都是些无知的士兵所为。马省长,我这当总司令的如何约束得住?还有,”陈炯明又瞟了马君武一眼,说道,“桂军驻防广东时,军中曾有一句流行话,就是桂军每到一处,官长就对士兵说:‘弟兄们,有鸡劏鸡,冇鸡丢害 !’……”
    “叭”的一声,马君武挥动手杖,狠狠地劈了下去。陈炯明一怔,本能地跳了起来,他是深知这位怒发冲冠手下无情的马博士的厉害的。只不过,马君武的那一杖并没有向陈炯明身上劈去,而是打在那铺着青砖的地面上。马君武圆睁双眼,怒不可遏,指着陈炯明道:
    “陈总司令,孙大总统命令你率粤军入桂讨伐强盗,救斯民于水火,没想到撵走了陆荣廷这班强盗,又来了一些新的强盗!”
    马君武说完,提着手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陈炯明的客厅。
    过了两天,马君武任命到贵县去当县长的贵县人梁世昌狼狈地跑回来向他报告道:
    “马省长,这……这太不像话了!他们粤军眼里根本就没有省府和马省长!”
    “怎么回事?梁县长,你慢慢说嘛!”马君武十分诧异地问道。
    “说起来气死人,马省长!”梁世昌十分愤慨地陈述道。
    原来,梁世昌奉命接任贵县县长时,其时驻贵县的正是粤军的游击司令杨坤如,杨知道梁世昌是马君武所委任的,事前没取得他的同意,因此暴怒起来,拍着腰上的手枪说道:“马君武算个什么东西,他不先问问我腰上的家伙,就敢任命县长!姓梁的如果来,我就把他的头扭转过来,看他是怎样!”杨坤如说完,便派兵到水筏上等候南宁船泊岸,准备逮捕梁世昌。好在梁世昌的家人和朋友探知这个消息,预先派人雇艇到上游离城十里的独山旁边等候南宁船开来,船到后便急过船通知梁世昌,先行逃避。船到贵县时,杨部军士上船搜查,找不到梁世昌,这才了事。
    听梁世昌这么一说,马君武气得连话都讲不出来,只是倒提着手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梁世昌见马君武不说话,忙说道:
    “马省长,写状子到广州找孙中山大总统,告他们去!”
    马君武放下手杖,两手扶着杖柄,好久才说道:“中山先生,也有他的难处啊!我们何必去打扰他,我只要在省长这一职务上担任一天,就会鞠躬尽瘁,为广西民众做些有益的事情,别的,也就管不了许多了!”
    这一夜,马君武由他的爱妾彭文蟾陪伴着,喝喝闷酒,长吁短叹,竟至半夜。
    半夜里,马君武上床刚睡去,一阵粗暴的喝叫声、打门声、急促的枪声,把他惊醒。文蟾虽是位弱女子,却倒镇静,她一边摸黑穿衣,一边问道:
    “君武,这是怎么回事?”
    马君武穿好衣服,戴上眼镜,倾耳细听,答道:
    “恐是士兵闹饷哗变,你在屋里等着,我去喝退他们!”
    马君武虽是文人出身,但追随孙中山革命多年,危险场面也自见过,加上他秉性刚直,不畏强暴,因此在危急时刻,能镇静如常,不为暴力所屈。在广州总统府时,他曾亲眼看见孙中山大总统处理一起伤兵闹饷事件。那一日,他正随孙大总统在总统府办公,忽报一群伤兵持枪闯进总统府闹饷,吓得府中上至部长下至阁员无不惊慌失措。有人主张急调部队将这伙伤兵包围消灭,但孙大总统不同意。他从容地提上手杖,走出办公室,来到院中,亲切地接见伤兵们,问暖问寒,慰勉有嘉,伤兵们深受感动,一齐高呼“孙大总统万岁”,然后散去。
    马君武因估计是士兵闹饷哗变,便提着手杖,开门出来准备说服制止。刚出得房门,正遇省府卫队长匆匆而来,慌张地报告道:
    “马省长,粤军已经包围省署,扬言要收缴我们卫队枪械!”
    “岂有此理!”
    马君武气得用手杖戳得地板咚咚直响,他直奔办公室,抓起电话筒就给粤军总司令陈炯明打电话。可是,摇了半天,对方却无人接电话,马君武将电话筒“乒”的一声摔在桌上。卫队长跑进来报告道:
    “粤军已砸破省府大门,冲进大院,马省长,他们欺人太甚,我们拼了!”
    “拼什么,把枪交给他们!”马君武冷冷地说道。
    “马省长,弟兄们都气不过……”卫队长极不情愿地说道。
    “还不快把枪交出去!”马君武向卫队长厉声喝道。
    “是!”卫队长出门执行任务去了。
    院子里,到处是粤军,有的鸣枪吼叫,有的骂着“丢那妈”,四周的围墙上都架着机枪。卫队长看了方知马省长命令他交枪的原因,实是寡不敌众,进行抵抗只有徒遭牺牲。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马君武拿过话筒,里边传来陈炯明的声音:
    “马省长,你受惊了!”
    “为何半夜三更打上门来,缴我卫队枪械?”马君武怒气冲冲地喝问道,“这不是强盗行为又做何解释?”
    “马省长,请别见怪,你的卫队乃是由桂军改编过来的,有人向我密报,说他们私通陆、谭,欲谋害你马省长,然后发动政变,夺取省府机关。为了保障马省长及僚属之安全,严惩不轨之徒,我特令粤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夤夜行动,收缴阴谋叛变之卫队枪械,遣散他们,此举实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望鉴谅。”
    陈炯明在电话中解释着,但马君武却冷冷地说道:
    “军人横行,武人侵政,辛亥以来中国早已司空见惯。我虽身为一省之长,但甘愿作全省民众之公仆,公仆何须卫队?陈总司令不必介意,几支破枪,尽管拿去好了!”
    马君武说完,便断然撂下电话筒,背着双手,在室内不停地踱
    步,直到天亮。用过早餐,他命人把省府实业科长请来,对他说道:
    “我决定从南宁到蒲庙修条公路,你准备一下,后天随我去进行实地勘测。”
    实业科长听了不由大吃一惊,说道:“省内不靖,何能修路?再说,经费从何而来?税收皆被粤军霸占……”
    马君武把实业科长拉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陆荣廷治桂十年,省内还算安宁,桂军长期占领广东,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但他只修了一条由自己家乡武鸣到南宁的公路,供他专用,其他实业建设,则一片空白。如此说来,纵使天下太平,府库充裕,如不为民众谋福利,又何能谈实业建设?”
    实业科长点了点头,马君武又道:“诚然,省府经费拮据,陆、谭逃出南宁前,已将金库席卷一空。粤军入桂,霸占税收,省内贫瘠,经此变乱,民不聊生,实业建设,经费难以筹措。幸我由广州赴桂时,多得孙大总统支持,亲自批给我数万元毫银作开府之用,目今尚未动用,我欲将这笔钱用来修筑公路,也算对省内实业建设尽了绵薄之力。别的方面,虽百废待举,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实业科长深受感动,遂告辞回去做准备去了。第三天,马君武头戴凉帽,身着中山装,足蹬博士布鞋,持根手杖,亲自率领勘测人员出发了。说起勘测人员,也是可怜。陆、谭治桂,提倡武力扩张,扩军备战,侵略邻省,但对省内文化教育及实业科技人才之培养,则毫不重视。实业科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一个工程师,只觅得几个能写会算的省府录事职员充作勘测人员,至于勘测所用之器材,仅能找到几把皮尺。实业科长对马君武苦笑道:
    “马省长,你看如何是好?”
    马君武却毫不介意地说道:“能找到这几个人和几把皮尺,已经很不错了,我不就是一个工程师吗?至于器材,我在临离广州前,已托人买好了一套,这都不成问题。”
    实业科长又提醒道:“目下粤军正向武鸣进攻,陆荣廷旧部陆福祥在高峰坳一带抵抗,南宁周围,兵荒马乱,极不安全。”
    马君武拍着胸膛道:“我马君武造福桑梓,不怕掉脑袋。南宁至蒲庙一带,我已命人前去活动,向民众宣传修公路之好处,动员民工,又着人联络地方势力,拟收编民团,作护路之用。”
    实业科长见马省长已做周密部署,这才放心出发。
    出了南宁城郭,便是乡村小道,野草没径,一片荒芜景象,时值秋末,南宁依然炎热,知了还在一个劲地噪叫着。马君武汗流满面,一个随员忙张开凉伞,为他避阳。他手一挥,说道:
    “不用!”
    “马省长……”那随员有些为难地说道。
    “我现在是工程师,不是省长!”马君武掏出手绢,揩了把汗,随即把挂在腰上的水壶拉过来,喝了口水,命人将测量仪器架好,又着人扶正刻有红白标志的标杆,亲自动手,开始勘测。他一边使用仪器测量,一边计算,一边绘图,动作相当干练。实业科长和那些随行的工作人员无不惊叹,想不到这位省长大人竟如此精通测量业务和技术。
    前面是一片旱地,种着木薯和黄豆,那黄豆豆荚金黄,挂满枝头,地的那边是几十株枝叶婆娑的荔枝。扶持标杆的工作人员已跑进地里站着,将标杆端正地扶了起来。马君武连忙摇手,命那扶标杆的工作人员从地里出来。实业科长忙道:
    “公路通过这片旱地,无论测量和筑路,都非常方便,何故改道?”
    “这几亩地,是民众血汗的结晶,不可毁了!”马君武揩掉脸上的汗水,用手向右边指着说道,“我们稍稍拐一点弯吧。”
    右边是一片荆棘丛莽,芒草没人,野刺丛生,实业科长看了直皱眉头。马君武却毅然向芒草丛中走去。几个村民得知省长大人亲自前来测路,又保护了他们的农作物和土地,心里感激不尽,忙拿来镰刀,为马君武在丛莽中开出一条路来。从荆棘丛中钻出来,马君武的脸上和手上被划破一道道血痕,汗水浸渍,一片麻辣。马君武毫不介意,他嘴上叼着一只漆黑发亮用海铁树制作的精致圆曲形烟斗,神态怡然地抽着烟,不时弯下腰去,取下脚上的博士布鞋,倒掉灌在鞋中的沙粒。一条初现雏形的公路,终于在他脚下出现。
    经过半个多月的辛劳,由南宁至蒲庙的公路勘测已经全部完成。马君武返回南宁省府时,风尘仆仆,脸膛消瘦黧黑,精神却十分饱满。爱妾文蟾见了,忙为他置酒庆贺。君武却摇手笑道:
    “还早呢,待公路全线竣工之后,我要举行隆重的竣工通车典礼,到时请你坐在头一辆汽车上,由南宁直达蒲庙!”
    公路刚刚破土动工,南宁城外已经枪声四起,陆荣廷残部四处袭击。由于粤军大肆烧杀掳掠,激起民众强烈反抗,连乡村僻壤也都竖起了自治军的白旗。马君武的筑路计划和他的省政府一样,处在风雨飘摇之中。马君武也不管这些,几乎每天都到公路上视察,指导筑路。那些职员和民工们,虽感局势不宁,心中难免惶惶,但见这位省长大人每天均到工地,嘴上时常叼着那黑漆发亮的圆曲形烟斗,精心指点着修路,也就放心施工。马君武常常在那段已经修筑好的不到一公里长的平整路面上漫步,叼着烟斗,持着手杖,两眼像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似的,在端详着脚下的公路,那藏在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的眼角上,时常泄出几丝欣慰自得的微笑来。
    这天,马君武照例又到工地视察,处理完一些技术问题后,他又叼着烟斗,提着手杖,漫步在新修的公路上。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马君武忙抬头看去,只见几十匹马已踏上新修的路面,骑在马上的是几十个军人,他们直奔马君武面前,一齐跳下马来,为首的那人佩着少将军衔,身材矮小瘦弱,穿一双齐膝的长统马靴。马君武打量了来人一眼,觉得对面站着的这个不是什么军人,而是活像安徒生或者格林在他们的童话中所描述的一种穿着靴子的古怪的大公猫。那只童话中的“大公猫”来到马君武面前,既不问候,也不施礼,劈头就说:
    “喂,马博士,现在不是修公路的时候,陆福祥已经杀来了,快将修路的款项取给我,以充军饷!”
    那只“大公猫”嘴里喷出一股使人恶心的酒肉气味,马君武提起手杖,对着他的胸膛一戳,把他戳得倒退了几步,然后厉声喝道:
    “你是何人?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那只“大公猫”见马君武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气得直跳脚,大声嚷道:“老子是刘震寰,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原来,这刘震寰原名刘显臣,广西柳州基隆村人,早年曾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时,与刘古香等人在柳州活动,任过帮统之军职,后来投靠陆荣廷。陈炯明率粤军进攻梧州,刘震寰时任桂军游击司令,率队在梧州梨木根倒戈响应粤军,使桂军中路不战而溃。刘震寰虽降粤有功,但陈炯明初时并不信任他,曾拟将他逮捕枪毙,后多得粤军前敌总指挥叶举从中说项,方才留得条命。刘震寰遂自称桂军第一师师长,为粤军引路,直迫南宁。粤军烧杀劫掠,广西民众受害不浅,因此不但深恨粤军,对响应粤军入桂的刘震寰亦恨得咬牙切齿,呼其为“反骨仔”。刘震寰到达南宁后,见省长马君武没有实力,加上多年在外,在广西又没有什么根基,上任以来,令不出南宁城郭,且又与陈炯明貌合神离,省政无从展布,整日里只埋头修公路。刘震寰忖度,马君武一介书生,省长必做不久,便很想兼摄省长职务。这天,他带着大批随从卫队,骑马直奔工地而来,想先吓一吓马君武,把这位只懂修公路的省长大人吓走,以便取而代之。
    马君武微微地偏着头,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刘震寰,喝道:
    “你要干什么?”
    “现在不是修公路的时候,打仗要紧,我们的部队需要军饷,快把修路用的款项拨给我!”刘震寰吼叫着,那双长统马靴蹬得地面像要出火。
    马君武用手杖指着刘震寰的鼻子,斥责道:“我素来不怕打仗,打仗早已成为中国的家常便饭,若说打仗不能修公路,那就等于百政不办。须知打仗是军人责任,筑路是文官职责,若不要修公路,就是叫我不要做省长了!”
    马君武说得气愤,又把那手杖使劲在地上敲着戳着,连连叱呵: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震寰实在没想到竟会碰上这样一位吓不倒压不屈的硬骨头省长,脸上顿时红一片、白一片,倒似真的变成了一只童话中穿上靴子无法走路的大公猫一般。他回到城里,越想越气,便去禀报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对马君武进行诬蔑一番:
    “陈总司令,我看马君武省长已经精神失常了。”
    “嗯?”陈炯明用那双斜视眼看了刘震寰一眼,一时不明白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整天不理政事,只是在那半公里的路面上来回转悠,还说什么文官修路,武官打仗,语无伦次,这神经还正常吗?我看他肯定是癫了!”
    “嗯!”陈炯明点了点头。“陈总司令,一省之长,总不能让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来当啊,您看……”刘震寰见陈炯明也赞同他的看法,心里感到很惬意,像那只大公猫看见了鱼一般。
    “嘿嘿,”陈炯明不冷不热地笑道,“果真如此,那,我只有保荐你当广西省长啦!”
    刘震寰听了顿时心花怒放,受宠若惊,他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把那套着长统马靴的双腿一并,给陈炯明敬礼:
    “谢总司令知遇之恩!”
    “嘿嘿!嘿嘿嘿……”陈炯明一仰头,发出一串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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