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是三月,北平的风雪仍在肆虐,天地苍茫,一片银白,举目所见,除了毫无生气的灰暗的墙壁,便是在寒风中战栗的光秃秃的杨树。坑洼不平的马路上有古色古香的马车奔驰,有披风戴雪不停奔跑的洋车夫,那风驰电掣般的小轿车,则神气十足地将乌黑的雪水泥泞喷射在路旁的行人身上。北平的街道,除了前门大街、香厂、西交民巷及东西城两条大街稍为整洁些外,其余的则晴天尘土飞扬,雨雪天泥淖没胫,街道上那令人恶心的一堆堆马粪,像散落在一张长长的棋盘上的圆滑发亮的棋子一般。
    白崇禧神情颓然地靠在小轿车的靠背上,闭目沉思。他脸色苍白、瘦削,面容憔悴,那副秀气极有风度的无边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略往下坠,使人感到缺少了昔日的风采和魅力。上个月,他在北平度过了第一个新春佳节。北平这地方,正月初二有祭财神的风俗。白崇禧虽不信鬼神,但总部的副官卫士们却从彰仪门外的财神庙中迎来一尊“财神爷”,放在总部正厅的台几上,以一只活鸡和一条活的大红鲤鱼虔诚供奉,终日祭祀。白崇禧见了,也不见怪,俗话说“入乡随俗”,弟兄们从广西、湖南到了这大都市中,随俗祭神,倒也别有一番情趣。而目下最要紧的,白崇禧深感饷项缺乏,他率领的两个军和一个独立师,自编遣会议下令缩编为两师一旅之后,一直没领到军饷,甚至连除夕都揭不开锅了。他急得多次去找北平行营主任何成濬交涉,何仅表示已电呈南京方面办理,但却毫无下文。因此不但总部的副官卫士们把希望寄托在“财神爷”身上,连不信鬼神的白崇禧也不得不暗中祈求“财神爷”保佑了。可是,祭过“财神爷”后,白崇禧仍领不到分文军饷,李品仙、廖磊两师官兵冻饿交加,李、廖两师长函电告急,但白崇禧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给部下弄到应急的粮饷。正月初八,北平又有请顺星之俗。此地的星相家预言,各人每岁皆有一位星宿主宰一年之吉凶祸福,本年命运如何,要看此星宿之优劣。副官们暗中商议,要为白老总请一位顺星,以开本年吉运之举。
    白崇禧在北平举行阅兵仪式检阅部队
    白崇禧闻之,照例不言语,由副官们兀自忙去。其实他的内心也正盼着交一个好运。一年之计在于春,他在平、津的命运如何,将取决于开年之春。副官们请来了一位自称精通中外星相学的高级星相家,又照北平的习俗,用灯花纸作成纸捻子,扎了三十七朵灯花,因北平人请顺星所扎之灯花数目,要比自己本年岁数多一个。白崇禧开年进入三十六岁,因此灯花数目要扎三十七朵。扎好灯花,用油浸透,再一个个地点燃起来,堂中明灿灿的,倒也使人有交好运之感。那位星相家手捧罗盘,给白崇禧推算寻找他的那颗星宿。这位星相家用的是印度式的方法,他把罗盘摆弄了一阵子,口中念念有词,好久不说话。侍立在旁边的白崇禧的那位副官急得忙问:“找到了吗?”那星相家惶然道:“罗睺正当黄道和白道降交之间……”副官又问:“好吗?”“食神今岁不吉!”那星相家摇了摇头,赶快又拨弄起罗盘:“我刚才用的是印度式算法,我再用中国传统方法推算一下。”
    白崇禧站在屏风后面,把那星相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虽不信鬼神,但心头却咚咚乱跳起来。那星相家又开言了:“根据中国传统式的推算,白将军今岁星主太阴,可是……今岁太阴不明……”不信鬼神的白崇禧双足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了。他忙暗中吩咐另一副官:“此人必是奸细,借星相之邪说而蛊惑军心,给我把他软禁起来,免得他造谣惑众!”不想,那星相家几日后趁看守喝醉酒,竟潜逃出去了。
    副官们正月初八日为白崇禧请“顺星”,到了正月十三日,武汉方面夏、胡、陶出兵湖南,“驱鲁任何”的消息便传到北平,白崇禧闻之大惊失色,随后又接到蒋介石准备以大军进逼武汉,讨伐夏、胡、陶的消息,白崇禧这才对那位星相家的预言半信半疑。为了渡过难关,他即电蒋介石道:“武汉政治分会处置不对,夏、胡、陶操切无理,罪有应得,应当如何处分,听候中央指示,但千万不可动兵,因一、四集团从两广出发到现在,是国家安定的力量,一旦破裂,以后内战无已时。”不久接到蒋介石的复电:“武汉之事,已由监察院蔡院长同李任潮核办。”蒋介石虽表面上否认向武汉用兵,但白崇禧不断接到蒋军集结溯江西上的消息。他考虑李宗仁此时不在武汉,第四集团军军中无主,夏、胡、陶难以应付局面,即致电武汉,要夏威、胡宗铎、陶钧相机放弃武汉,将主力撤到湖南,背靠广西,争取主动。但是,胡宗铎、陶钧却舍不得湖北地盘,不肯放弃武汉。他们复电白崇禧,告知已在武汉外围修筑了坚固的工事,准备诱敌深入攻坚,然后伺机歼灭其主力。桂军分为三个纵队,每个纵队四个旅,以胡宗铎、陶钧、夏威分任指挥官。第七军在武汉东北方向的青山、阳逻、黄陂一带布防,准备决战。白崇禧见胡、陶不肯撤离湖北向广西背进,而蒋介石讨伐大军已经发动,蒋本人已亲抵九江督战,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又传来李济深在南京被蒋扣留于汤山的消息,整个形势对桂系更为不利。白崇禧为解武汉之危,除命人到河南向冯玉祥求助外,又准备以他在平、津统率的两师一旅,用破釜沉舟之法,由津浦线直取南京,以捣蒋介石的老巢。为此,他专门去唐山找第十二路指挥官李品仙商量。
    唐山两广同乡会举行欢迎大会欢迎白崇禧
    却说第十二路指挥官兼第五十一师(由第八军缩编为师)师长李品仙,正在指挥部里与蒋介石和唐生智派来的代表刘文岛密谈。刘文岛原是唐生智任第八军时的党代表,后来去了日本。这次,他奉蒋、唐之命,专程由日本回来,协助唐生智运动白崇禧在平、津的部队。唐生智在蒋介石那里拿了一笔巨款,然后在天津日租界内秘密设置机构,派刘文岛携款到唐山收买李品仙和廖磊。原来,白崇禧率领北上的三支湘军,叶琪北上不久回武汉去了,目前驻在唐山一带的只有李品仙和廖磊两部。李品仙见白崇禧在平、津不能打开局面,部队饷项无着,官兵冻馁交加,正在暗自寻求出路。今见刘文岛携带巨款前来,怎不动心呢?因此一拍即合,李品仙答应将部队再投老长官唐生智麾下,刘文岛当即给了李品仙五十万元,其中二十万元是给廖磊的。事成之后,两师官佐官升一级,再以巨款奖赏。李品仙收下了钱,即电第五十三师(由原第三十六军缩编)师长廖磊由开平到唐山来商议。
    “燕农兄,我们的部队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呢?”李品仙见了廖磊,没头没脑地说道。
    唐生智派到唐山拉拢旧部的代表刘文岛
    “指挥官,新年刚过,你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呢?”廖磊见李品仙说话不同寻常,很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那双藏在黑边眼镜后的冷酷的眼睛。
    “吉利不吉利我不管。”李品仙还是冷冷地说道,“部队已经两个月没关饷了,连年都没法过,我们在唐孟公麾下时,哪时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今跟白老总到北方来,只有喝西北风,照此下去,还能活吗?”
    李品仙说的是实话,廖磊低头无言以对,他正为不能给官兵关饷而急得度日如年。但他对白崇禧的崇拜毕竟超过了关公,便说道:
    “我看,白老总是会拿出办法来的。”
    “现在是水干鱼跳的时候了,有办法,他还不早拿,何至于今日?”李品仙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廖磊也觉得前途渺茫。
    李品仙从军服袋子里摸出两张十万元的支票,交给廖磊,说道:
    护送白崇禧从塘沽出走的廖磊
    “这是唐孟公派人送给你的一笔款子,他得到蒋介石的支持,准备重返部队主事,我们还是回到孟公手下吧!”
    “这……”廖磊那副关公脸顿时红得像火烧一般,他将那二十万元支票往地下一扔,“朝秦暮楚的事,我廖磊不干!”
    “哈哈,兄弟啊,你平时只看《三国演义》,只拜关公,脑子不开窍呀!”李品仙哈哈一笑,摆出一副博学的长者风度来,以教训的口吻对廖磊说道。
    “能读懂《三国演义》,以关公为楷模,对于为将者已经很不错啦!”廖磊不以为然地说道。
    李品仙笑着直摇头,随即走到他的那只大书橱前,从里边捡出一本线装书来,翻了翻,对廖磊道:
    “管子有言:‘一龙一蛇,一日五化之谓周。’”
    他放下那本《管子》,又抽出一本《后汉书》来,翻开一页,指点着对廖磊道:“这是《冯衍传》中的一段话,冯公曰:‘一龙一蛇,与道翱翔,与时变化,夫岂守一节哉?’古今凡成大事之人,其行动出处,或显或隐,或进或退,皆应随情况不同而变化,岂可只认一个死理?”
    廖磊只读《三国演义》,只拜关公,他为人处世,讲究“忠孝信义”四字。他跟唐生智,便只认得上头有个唐孟公,他对上司忠贞不贰,即使被白崇禧的桂军逼得山穷水尽,毫无退路之时,也绝不投降。后来得叶琪从唐生智那里取了准予向白崇禧洽商改编的命令,他才改投白部,跟了白崇禧。廖磊对白崇禧的崇拜已远远超过了唐生智,如今要他改弦易辙,又谈何容易?
    “我宁可饿死、冻死,也不干这种不义之事!”廖磊固执地摇着头。
    李品仙深知廖磊的禀性难移,他灵机一动,说道:
    “兄弟,你我同学,同事多年,我知道你的为人,因此,不勉强你。但我想,当时你投白老总时,不是说过一句话么?你是怎么说的,他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吧?”
    廖磊心中猛地一震,他当然记得在衡阳见白崇禧时,说过的“我今奉唐孟公之命接受改编,日后孟公有令要我把部队拉走,我便要将部队重新带到孟公那边去”的话,白崇禧也说过“如日后唐孟公有令召你去时,你只管把部队拉走无妨”。如今,唐孟公果真有令来召他回去了,这下倒把廖磊难住了。去吧,对不住白崇禧;不去吧,又自食其言,岂不成了不讲信义之人么?
    “兄弟,关云长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你呢?戏怎么唱,由你来定好了。这二十万元钱,你不要,我不勉强你,但你把它拿回去给弟兄发饷,总可以吧!”李品仙从地上拾起那两张十万元的支票,把它塞到廖磊的军服口袋里。
    廖磊一言不发,迈着沉重的步子,默默地离开了李品仙的指挥部,由唐山回到了开平。
    再说白崇禧由北平到达唐山,准备找李品仙商议回军援救武汉之事,李品仙闻白到来,心里暗自惊慌,生怕他与刘文岛的活动被白侦知,将他军法从事。但他转念一想,如果白崇禧
    要为难他,便可随时召他去北平,而不必亲临唐山。
    他忖度白此来必是商议部队的行动问题,便到大门外迎接。
    白崇禧见李品仙仍像过去一样对他谦恭,但他总觉得,李品仙那双眼睛似乎总在回避他的目光。白崇禧本是个极细心机警之人,又善于察言观色,李品仙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已使白崇禧生疑,及待进了客厅,更使白崇禧感到大事不妙。他坐下后,一双火灼灼焦虑的眼睛直望着客厅正中那墙壁空档位置发愣,似乎那上边写着一行大字:李品仙已不可靠!
    李品仙喜欢附庸风雅,除客厅西面靠墙壁处放着一只装满线装书的大书橱外,沙发两侧的后面还各放着一陈列工艺品和古董的格橱,对面的墙壁上,则挂着几幅典雅的书画,只有正面的墙壁上,除了挂着嵌在玻璃框内的一幅放大盈尺的照片外,什么也没有挂,大约是为了突出那张大照片的缘故。那张大照片,乃是李品仙、廖磊、叶琪等人陪同白崇禧游览故宫时,在崇禧门下,由李品仙亲自导演拍摄的。李品仙自认为这是他的得意杰作,因此特地要秘书找北平最好的一家照相馆,放大了数十张,他除了挂在自己客厅的正面位置外,还在他的办公室、卧室里分别张挂。又特意赠送给他的部属及廖磊、叶琪两军团长以上官佐,并大肆宣传,他们都是出自“崇禧门下”。白崇禧因为自己带的这三个军都是唐生智旧部,正为控制部队煞费苦心,今见李品仙别出心裁,为他抓拢这支部队效力,因此对李品仙更加信赖。每次,他到李品仙的指挥部来,迎面看到的是李品仙笑容可掬、恭恭敬敬的面部表情和这帧“崇禧门下”的巨幅照片,心里真有股说不出的甜美滋味。可是,今天令白崇禧吃惊的是,客厅中那幅醒目引人的照片不见了!
    “健公。”李品仙虽然年纪比白崇禧大,学历比白崇禧老,但投奔白后,一直呼白为“公”,他见白崇禧的目光停留在墙壁上原来挂照片的地方,心里不禁有些慌张起来,因为那帧引人注目的照片,是前天为了接待蒋介石、唐生智的代表刘文岛而特地取下来的。前些时,李品仙自称出自“崇禧门下”,而今他要改换门庭,重入唐生智门下了,那帧照片怎么还能大模大样地再挂在客厅里呢?今见引起白崇禧的注意,他只得扯起谎来。
    “健公,”他又向白点了点头,态度谦恭极了,“昨天副官收拾房间,不小心,将照片镜框的玻璃打碎了,一时还没有装好。”
    “啊?啊——”白崇禧将视线从那空当位置收回来,摇了摇头,说道,“我看还是不要再挂了吧!”
    李品仙听了心中暗吃一惊,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恐,他像煞有介事地把副官唤来,当着白崇禧的面将那副官狠狠地痛斥了一顿,严令他马上设法去购买玻璃,装好镜框,务必于今日下午将照片挂上。那副官被莫明其妙地骂了一顿,又不敢问,只得唯诺而退。这样的戏,演给别人看还可以,怎么能瞒得了“小诸葛”白崇禧呢?他见那副官满脸委屈和莫明其妙的表情,便知李品仙是在导演一出戏给他看。
    “健公,李老师建议在北平召开国民会议,是一个很英明的主见,不知眼下筹备工作进行得怎样了?”李品仙挥退副官后,便主动和白攀谈。白称李任仁为老师,李品仙自然也得尊呼其为师了。
    “时机尚未成熟。”白崇禧不想和李品仙周旋,他要进一步考察李的态度,以便决定方针大计,便说道,“目下武汉局势危急,夏、胡、陶请求我们回师援救,你的意见怎样?”李品仙此时最怕白崇禧将部队拉回南方去,因为无论走河南还是山东,都免不了一场又一场的血战,损兵折将,实力受损,他什么好处都没有。而留驻唐山,既可不打仗,又可从老长官唐生智处获得大批款项,还有官升,何必跟白去拼命?他摇着头,说道:
    “健公,目下兵无饷,马无草,士无斗志,如何能冲过黄河、长江?要回救武汉,我看起码得要胡、陶汇寄五十万元行军开拔费来,不然,我无法指挥部队。”
    白崇禧听出这是李品仙在要挟,他估计,蒋介石为了困死第四集团军在平、津的部队,很可能命令北平行营主任何成濬扣发白部的军饷,暗中以爵禄拉拢白的部下,使其崩溃。李品仙这番态度,白崇禧已看出端倪,但他目下泥菩萨过河,自己既无地盘和爵禄拉拢部下官佐,又无军饷以维系军心,他的处境岌岌可危,对于已生二心的李品仙,更无能力以制裁,只得佯作不知,以免酿成激变,连身都脱不了。他在李品仙处坐谈了一阵子,便说要赶回北平去,与李任仁商谈要事。李品仙执意留他吃饭,但他婉辞以总部参谋长王泽民今晚在北平要宴请军政要人,非得赶回去不可。李品仙也怕白崇禧在这里逗留,碰上唐生智派来的人,不好说话,便送白上车。
    白崇禧回到北平,不断接到蒋军逼近武汉的消息,而冯玉祥却按兵不动,在坐山观虎斗。李宗仁此时已逃离上海,取道广州,准备由广州乘飞机飞抵武汉,亲自指挥第四集团军抗击蒋军的进逼。白崇禧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地图,如果李宗仁能及时赶到武汉指挥,恐怕还有希望。但是,李宗仁在广州因连日大雨,阴云低垂,飞机无法起飞。此时,武汉形势已危如累卵。
    这天,阎锡山突然来访,白崇禧闻报甚感诧异,因为阎锡山常住太原,河北、平、津一带只由河北省主席商震代为看管。阎、白之间因心存芥蒂,互相戒备,白对阎之为人,也多看不起,故平时少来往。
    “健生兄恐怕应该回南方去看一看吧!”阎锡山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金星牌香烟,一边点烟,一边睨视着白崇禧。白崇禧不抽烟,但看出那种牌子的香烟不过是一般北平上层人士抽的烟,而上海稍有地位的人抽的是三炮台。“这吝啬鬼,土包子!”白崇禧暗自嘲笑着。
    “伯公应该出来讲句公道话啦,蒋总司令不惜开内战之先,向武汉用兵,第四集团军如果垮了,蒋总司令下一个目标不是会向第二、第三集团军开刀么?”白崇禧虽看不起阎锡山,但还想拉阎锡山出来抑制蒋介石,以缓解武汉之危。
    阎锡山与冯玉祥一样,一向认为南方来的第一、第四集团军是一家人,今日自相火并,自然乐于坐山观虎斗。况且,蒋介石早已派了孔祥熙到太原疏通阎锡山,派黄郛、邵力子到郑州拉拢冯玉祥,要冯、阎服从中央讨伐桂系的决定。当然,冯、阎也不是不怕蒋介石,但两虎相斗,必有死伤,冯、阎岂不正好坐大?阎锡山当然不会向李、白伸出援助之手,但他既要提防蒋介石,又要提防白崇禧,还要在蒋、桂争斗之间拣个便宜。他把那满是皱纹的额头皱成一只核桃壳似的,尽管旁边没有别人,却故意悄声对白崇禧道:
    “健生兄,我正是为你而来的,别的事情咱帮不上忙,但我已获准消息,老蒋已起用唐孟潇来运动你的部队了,且在北平布下大批暗探刺客,将对你不利。我看,你还是快想办法,脱离虎口吧!”
    白崇禧心里怔了一怔,他原先以为李品仙可能受蒋介石拉拢,态度暧昧,但听阎锡山一说,这才想到唐生智的威胁。蒋介石以巨额金钱,虽可拉拢李品仙,但却无法拉拢廖磊,纵使李品仙动摇,而廖磊不为所动,李品仙也不敢乱动。但如由唐生智出马,则不但李品仙,便是廖磊也将被其拉走无疑。李、廖一走,白在北平南苑只有一旅人马,势单力薄,到时只有束手待毙!白崇禧怔了怔,忙用一阵轻松的笑声来掩饰内心的惶恐,他说道:
    “谢谢伯公的关照,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唐孟潇要回来,我极欢迎。据说,蒋总司令已决定将平、津地盘交给孟潇,此事,不知伯公听说了没有?”
    阎锡山此来,并不是关照白崇禧的,而是想用唐生智来吓走白崇禧,免得白与他争夺这平、津地盘,但阎锡山也同时怕蒋介石派唐生智来插足这块禁脔之地,白走唐来,阎锡山仍然面临一个咄咄逼人的竞争者。白崇禧这句话,在阎锡山的心头上打下了一颗钉子。阎锡山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阎锡山的话果然不错,白崇禧总部的警卫团团长黄瑞华不断向他报告,总部周围时有可疑之人出没,白乘汽车外出,常有不明身份的车辆在后跟踪盯梢。有一天,白崇禧乘汽车经一个拐弯处,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枪,子弹头擦着前面挡风玻璃而过,司机惊得脸都煞白了。武汉危急,白崇禧束手无策,平、津危急,白崇禧不能自救,而李济深被蒋介石扣留后,广东危急,白崇禧更是计穷力竭。他整夜整夜地守在机要室里,收接各方电报,批阅,口授电文,昼夜不眠。他累得面色憔悴不堪,眼中布满血丝,一连几天,局势皆呈急转直下之势,他也深感精疲力竭了。这天,他对参谋长王泽民说道:
    “王参谋长,我准备秘密到开平去亲自掌握廖磊的部队,总部的一切工作,由你代行。”
    “总指挥何时重返北平?”王参谋长深感肩上重担难以负荷。
    白崇禧想了想,说道:“要看局势的变化。”
    “总指挥如不返平,南苑的一旅部队和总部警卫团如何处置?”王参谋长最感棘手的是部队问题。因南苑的一旅原是由白自兼军长的第十三军缩编下来的,王泽民曾代白任过军长,总部警卫团是白由广西北伐时带出来的卫队。这两支部队装备精良,但人数不多,一旦有变,打与走都难。
    “一切问题,皆由你处置。”白崇禧因无良策,只好把这个棘手问题扔给他的参谋长了,“我今日即以治病为名,住入德国医院,对外,只说我住院治病,一切皆守口如瓶,到开平后再听我的消息。”
    王泽民沉重地点了点头,遂与白崇禧握别。
    ……
    铺着马粪的棋盘路被小轿车的轮子碾着,被洋车夫的双脚踏着,各色马车、骡车,在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辔铃声中,像撒种一样,把一串串滚圆发亮热气腾腾的马粪团丢撒在马路上,白雪、污泥、马粪,构成一幅古都北平的风光图。
    白崇禧仍靠在小轿车的靠背上,没有睁开眼睛,好像睡去了一般。
    “总指挥,后面有一辆黑车一直紧盯着我们!”随行的卫士有些紧张地向白崇禧报告道。
    白崇禧扭过头,从汽车玻璃后面,果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在跟着。他冷笑一声,仍把头靠在车座后,说道:
    “是一条嗅觉灵敏的瘸腿黑狗!”
    车抵医院大门口,白崇禧由卫士们搀扶下了车。后面那辆黑车也在医院对面的道旁停了下来,随后又来了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也停在医院门口的老杨树下,看样子也是送病人来的。
    “总指挥,好像有人跟踪我们。”卫士在白崇禧的耳旁悄悄说道。
    “不管他,走!”
    卫士们扶着白崇禧,直进入一间高级病房。戴着白帽、白口罩,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了。白崇禧迅速穿上事先准备好的白大褂,戴上白帽、白口罩混在医生、护士之中,走出了病房。一名与白崇禧相貌相似的卫士躺到病床上。
    白崇禧在他人的带领下,乘上医院的一辆红十字救护车,直开北平火车站,他的四名着便装的卫士早在车站等着他了。白崇禧在救护车上再次易服,穿上长袍,戴顶宽边礼帽,戴副墨镜,拄根黑亮的手杖,走进了火车站。
    白崇禧在唐山附近的小镇开平车站下车,这是北宁线上的一个小站,以产煤出名,车站两侧堆着小山一般的煤堆。白崇禧和他的四名化了装的卫士,从车站径直到了廖磊的第五十三师师部,门岗挡住了他们。
    “这位是由北平来的诸葛先生,是廖师长的挚友,特来拜访。”一卫士向门岗说道。
    从卫兵室走出一名值星排长,见这位客人架子很大,不敢怠慢,忙把客人领到客厅坐下,立即进去通报去了。白崇禧一进客厅,抬头见正面墙壁上那帧“崇禧门下”的巨幅照片仍挂着不动,心中不觉暗喜。一会儿,身材壮实,腰扎宽皮带,脚上打着人字绑腿的廖磊来了。他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陌生客人,心里顿生疑团,那双卧蚕眉低低地压着眉眶骨。白崇禧迎上前去,把墨晶眼镜轻轻摘下,唤了声:
    “燕农兄!”
    “啊——”廖磊正要叫“总指挥”,但见白崇禧的这一身打扮,知道来得不同寻常,忙挽着白的手,一直走进办公室里去了。廖磊把门关上,急忙问道:
    “怎的这般打扮?”
    “一言难尽!”白崇禧取下头上的宽边礼帽,叹息一声,随即由一只皮匣子里取出几根黄灿灿的金条,放到桌上,对廖磊道,“我此来特地是给你送别的。惭愧得很,两个月来,也没法给你的弟兄们发饷,不是我白崇禧克扣侵吞,实在是没有办法呀!这几根条子,是我向北平商会的一位朋友暂借的,你把它们兑换权且给官佐们分几个钱吧!”廖磊那红脸顿时激动起来,抓着白崇禧的手,叫道:
    “总指挥,你这是干什么?”
    “唐孟潇要回来,已派人给李鹤龄打了招呼。当初我曾对你说过,只要唐孟公召你去,你便随时可去。今天我特地由北平来给你送别,恕不能和弟兄们一一见面了!”白崇禧深情地说道。
    廖磊抓着白崇禧的手使劲地摇着,那脸变得更加红了,激动地说道:
    “总指挥,我廖磊一生崇拜关公,重信义,轻生死,只愿投效刘玄德、诸葛亮,干一番大事业。可惜我在湘军中混了十几年,满目所见,除了争权夺利,贪财渔色外,不知何人为刘备、孔明。我自投入桂军,见德公厚重宽宏,你则智如孔明,义及关、张,我总算找到了当今的刘玄德和诸葛亮啦!谁就是拿枪打我,用刀逼我,我死也不再走了!”
    白崇禧本是个重感情之人,今听廖磊这一番话,竟簌簌流下眼泪来,他说道:
    “燕农兄,我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可是,目下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利呀!”
    “关公过五关斩六将,水淹七军,连拔三城,可也有走麦城的时候。总指挥,你放心,死,我听你的命令,活,我听你的指挥!”廖磊拍着胸膛,关公义气,溢于言表。
    “李鹤龄的态度如何?”白崇禧估计,李品仙一定把唐生智要回来的事对廖磊说了。
    “他要变龙变蛇,一天变化五次,既可上天,又可入地,神通大得很哩!”廖磊愤然说道。
    “嗯……”白崇禧点了点头,坦然说道,“人各有志。”
    “只要我按兵不动,我看他什么都变不了!”廖磊又拍了一下那宽厚的胸膛。
    白崇禧当然希望廖磊能左右形势,使李品仙不能变“龙”变“蛇”。李、廖两师若不动,唐生智便是手捧着老蒋的钱库,也断然不敢回到军中来。只要能顶住这一阵,如果武汉形势有好转,白崇禧在平、津仍可立足。过了这道难关,他便能在北平发起国民会议的倡议,在政治上转守为攻,军事上也就活了。不过,白崇禧并不盲目乐观,他知道廖磊虽忠于自己,但是,廖磊统率的五十三师的官兵几乎是清一色的湖南人。改编的时间太短,唐生智对部属仍有相当大的影响,纵使廖磊要跟白干到底,如果他的部下要跟唐生智走,那也毫无办法。加上李品仙正在变化“龙蛇”,这对廖部不能不产生极大的动摇作用。白崇禧想了想,说道:
    “燕农兄,我知道你是个忠心耿耿的人,但你部下情况如何?你的参谋长周武彝据说最近到了南京,又去了上海,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呢?”
    “周参谋长以军队代表名义被邀到南京准备出席三中全会。他不会另有目的吧?”廖磊道。
    “我看必是老蒋邀他去有所布置,很可能他与唐孟潇在南京或者上海见面密商回部队的事。”白崇禧道。
    “啊……”廖磊也觉这事有些蹊跷,因周武彝也是湖南人,与唐生智关系密切。
    “我看这样吧。”白崇禧又想了想,说道,“为了切实掌握部队的思想动态,你明天在师部召集一次营长以上军事会议,摸摸他们的底,然后再做决定。”
    “好。”廖磊也觉这样做比较稳妥。
    “此外,我在你这里的一切行动,必须严守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住在这里。”白崇禧道。
    “是。”廖磊对白崇禧言听计从,就像关公站在孔明帐下听令一般。
    第二天上午,廖磊按照白崇禧的吩咐,在师部召开营长以上军事会议。廖磊的第五十三师本是由第三十六军缩编的,师以下设旅,全师三旅九团,加上师直属部队,共三十余个营,约一万五千人。全师旅、团、营长四十余人,齐集在师司令部的会议室,会议由师长廖磊亲自主持。白崇禧则像正月初八那天,总部的副官卫士们给他请“顺星”那样,躲在幕后窃听。
    “今天把诸位请来开会,要商量一件大事。”廖磊说完,把目光扫了扫这四十几位部下。廖磊作战骁勇,能身先士卒,吃苦耐劳,在军饷上亦不克扣官兵,因此颇受部下拥戴。但他执法森严,不讲情面,对违纪官兵,常予重罚,部下又多畏惧,官兵每不敢正眼看他那副关公似的红脸。由于廖磊对军风纪要求很严,开会时,部下们都正襟危坐,腰板挺直,大檐帽端端正正地放在面前桌上,开会时不准抽烟、喝水,更不准窃窃私语。廖磊说过开场白之后,坐在前面的三位旅长颜仁毅、凌兆尧、张节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廖磊接着说道:
    “我们跟随白总指挥已经一年多了,李、白二公,都把我们当作子弟兵对待。李德公为人宽厚,沉着果断,胸有雄才大略,堪称当今刘备;白总指挥机智超群,上晓天文,下识地理,博古通今,指挥战事,所向无敌,不愧当今孔明。”廖磊又指着会议室墙壁上挂的那帧“崇禧门下”的巨幅照片,接着说道,“故宫里有座崇禧门,我们跟着白总指挥打天下,实乃天意。目下,我们虽面临一些困难,但只要我们一心一德,精诚团结,坚定不移跟随白总指挥走下去,至少可以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前途是非常乐观的!”
    廖磊开会,很少让部下有发言的机会,说的是开会,其实每次都是听他训话。而他训话的内容,又几乎离不开《三国演义》里的故事,不过每次都能推陈出新,翻出些新鲜花样来。廖磊讲完话后,与会者沉默了一小会儿,第二十七旅旅长凌兆尧站起来说道:
    “报告师长,你带我们投奔刘备也罢,曹操也罢,孙权也罢,但无论投奔谁,都要使弟兄们有饭吃,有饷发呀!两个月了没发饷,连年都没法过,你叫我们怎么向弟兄们交代呢?”
    第二十八旅旅长张节也站起来说:“再不给弟兄们发饷,这个队伍我没法带了!”
    第二十六旅旅长颜仁毅,原是廖磊当第三十六军第一师师长时的团长,他见凌、张二旅长均大胆站起来说话,也只得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说道:
    “报告师长,听说第五十一师刚刚发了饷,他们哪里来的钱?”
    “报告师长,我的一个小同乡在五十一师当团副,听他说,唐孟公已经回来了,唐孟公带了很多钱来给我们发饷,这事不知是否是真的?”一个团长站起来说道。
    “唐孟公给我们发饷,我们就跟唐孟公!”座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跟唐孟公回湖南去!”早已暗中与唐生智的代表串通好了的营、团长们,一齐高喊起来,再也不愿听廖磊的《三国演义》故事了。
    站在幕后窃听的白崇禧,宛如再一次听到那位星相家“食神不利”“太阴不明”的可怕预言一般,他双膝一软,跌坐在沙发上,脸色煞白,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过了几天,蒋介石一封电报打到廖磊师部,着廖磊将反抗中央、阴谋叛乱的白崇禧“解京究办”。廖磊将蒋介石打来的电报默默地交给白崇禧,然后说道:
    “总指挥,你先走一步吧,我把部队交代好就去!”
    “你要去哪里?”白崇禧问道。
    “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廖磊泰然地说道。
    “你不跟唐孟公了?”
    廖磊摇了摇头,说道:“湘军中没有刘玄德和诸葛亮!”
    民国十八年三月二十日清晨,廖磊腰插双枪,亲率师部警卫连,将身穿长袍,头戴宽边礼帽,戴墨晶眼镜,拄着手杖的“诸葛先生”,由开平小镇护送到塘沽港码头。一艘日本轮船满载乘客,即将起航。廖磊把白崇禧一直送到船长室藏好,然后和白紧紧握手告别。刚到门外,他又返回室内,嘱咐道:
    “此轮由塘沽驶往日本门司,再经上海抵香港。到上海港时,望总指挥多加小心为妥!”
    白崇禧感激地点了点头,又和廖磊紧紧地握了握手:
    “请燕农兄多加保重,后会有期!”
    那日本轮船鸣了一声长笛,徐徐驶离了码头。李品仙带着几名卫士,匆匆奔到码头,正遇廖磊下船从码头石级往上走。他们在半中相遇。
    “总指挥走了?”李品仙气喘吁吁地问道。
    “嗯。”廖磊看着李品仙那着急的样子,暗自庆幸自己早来一步。
    “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呢?”李品仙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徐徐出港的日轮。
    “来不及了。”廖磊一边往上走一边说。
    “他走了也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品仙喘了一口粗气,也往回走,他那话音中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遗憾。
    李品仙回到唐山,即向蒋介石发出“号”电,这一封电报差点要了白崇禧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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