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李明瑞在龙州为前途苦苦思索的时候,与李同时在武汉倒戈拥蒋回桂的第五十七师师长杨腾辉,在柳州河北他的师部里,也为自己的前途而绞尽脑汁。
    三炮台香烟一支接一支地燃着,一屋子的烟雾,一地的烟蒂,杨腾辉像陷于四面包围之中。这是种没有重兵的包围,没有被猛烈火力压制的困厄,没有血与火的决战。然而,这同样会导致他全军覆没!杨腾辉用牙齿咬着烟卷,他个子高大,晃眼一看,很有将军的气派,但仔细看时,那双三角眼里却闪射着狡黠与贪婪的目光。他不看地图,也从没有看地图指挥作战的习惯。他不做作战计划,也从没有做作战计划的习惯。但是,杨腾辉却也常能打胜仗,屡立战功。一到仗打得激烈的时候,部下便会看到他用牙齿狠狠地咬着烟卷,屹立在敌人炮火轰击最猛烈的前沿,亲自率队冲锋。他身边跟着两名彪形卫土,冲锋时,卫土并不持枪,而是握着几包香烟,拿一束粗大的燃着的香,只要杨腾辉咬着的烟卷没有了,卫士便及时将一支点着火的烟卷塞进他上下牙缝里,杨腾辉牙齿咬着烟卷,冲进敌群里拼杀。有一次,他的那两名卫士被打死了,不知倒在什么地方。杨腾辉牙齿上咬着的烟卷也没有了,他见没人递烟上来,回头大骂:“妈的,你们都死光了!”他不顾一切地从腰上抽出短剑,把被炮火轰击正燃烧着的一根手指粗的树枝斩断,紧紧地咬在牙齿上。虽然杨腾辉屡立战功,但是白崇禧却很瞧不起他。李宗仁、白崇禧西征两湖,桂军占领武汉后,论功行赏,杨腾辉本应由旅长升为师长。但白崇禧却轻蔑地说道:“叫他做个作战计划来让我看看,他这种人也能当师长吗?”结果只给杨腾辉当个没有实权的副师长。这话传到杨的耳朵里,他一口气咬碎了一包三炮台烟卷!
    后来蒋介石派郑介民到武汉运动李明瑞倒戈,郑得知杨对白崇禧怀恨在心,便从蒋介石那里搞来一张师长的委任状,又送了三十万元大洋,杨腾辉便倒戈拥蒋了。蒋介石兵不血刃进占武汉后,当即明令发表杨腾辉为陆军第五十七师师长。上任那天,他集合全师进行“布达式”,牙齿上咬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惬意极了。随后,他和李明瑞回师广西,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原来的老上司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赶下了台。他率军进入柳州的时候,白崇禧逃往南宁。杨的参谋长拿着刚缴获的一份白崇禧亲自拟订的作战计划来报告。杨腾辉闻报把那双三角眼笑得一下子圆了,牙齿上轻松地衔着一支烟卷,十分得意地向参谋长问道:
    “嘿嘿,老白的作战计划做得怎么样呀?”
    “不做作战计划的把做作战计划的打败了!”参谋长自然知道杨腾辉问话的意思,因此也答得十分诙谐。
    “哈哈哈……”杨腾辉仰头放声大笑,牙齿上衔着的那支烟卷一下掉到了地上。
    杨腾辉师驻防桂林、柳州、庆远。柳、庆乃是贵州鸦片烟向外运销的通道,是广西一大财路。蒋介石派自己的侍从副官李国基任杨师的政治部主任兼柳州禁烟督察局局长,控制了这条经济命脉。李国基为了拉拢杨腾辉,由杨收取鸦片烟保护费,每百斤鸦片过境收保护费一百二十两,然后贴上第五十七师师部的封条,可以通行无阻。正当俞作柏、李明瑞为经济枯竭而急得油煎火燎的时候,杨腾辉生财有道,囊橐爆满。他用在武汉倒戈时得到的三十万元在香港买了两幢楼房,由他的三姨太替他经营。在庆远、柳州收取的鸦片保护费也源源不断送到香港银行存放。杨腾辉的财富增长,有如暴发的山洪,滚滚而来。当他得知李、黄、白在香港、海防穷极潦倒窘态百出的时候,不禁咬着烟卷,对参谋长笑道:“叫老白做个作战计划来看看!”
    这样的日子,可惜只过了几个月,俞、李便匆忙通电反蒋,杨腾辉只得自谋出路了。本来,他对自己目下的境况是很满意的,几乎每天都能捞大把大把的银钱。他平生最感兴趣的是钱,他一切都是为了钱,为钱而生,为钱而死,他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故旧知己,如果那大把白花花响当当的银洋也会说话的话,杨腾辉和它们可能是最亲密的知心朋友。他在桂系里受白崇禧歧视,只能看着胡宗铎、陶钧贪婪地敛聚钱财,他手发痒,心更发痒。自投了蒋介石,跟俞、李兄弟回到广西来,他升了官,又发了大财,觉得这才尝到了人生的滋味。俞、李“联共”也罢,“扶助农工”也罢,反正只要不侵犯杨腾辉捞钱的利益,他是可以不管的,他那双三角眼,反正是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俞、李决定通电反蒋的时候,曾和杨腾辉商量过。初时,杨腾辉倒并不反对,因为俞、李反蒋是要出兵去广东打陈济棠,如能打下广东,自然可以捞到比现在更多的银钱,只要有钱捞,杨腾辉何乐而不为。不想,俞、李反蒋通电一发,驻梧州、玉林一带的第十六师师长吕焕炎,即派人送来三十万元大洋和广西编遣区主任的委任状。吕焕炎明白地告诉杨腾辉,已受蒋任命为广西省主席,那三十万块大洋和广西编遣区主任的委任状,是蒋介石送给杨的,要他与吕一起服从中央,讨伐俞、李。恰在此时,杨部的政治部主任李国基和李明瑞师的政治部主任郑介民也向杨传达了同样的指示。接着,李明瑞的旅长黄权还特地由桂平跑到柳州来,向杨腾辉说明,已决定服从中央。杨腾辉见吕焕炎和黄权都背叛了俞、李,知俞、李反蒋必无所作为。到了十月四日,他也跟着发出“清讨俞作柏电”,但对李明瑞,他却留下一条线索,杨腾辉只讨俞,而不反李,他在电文中说:“至李师长(明瑞)奋斗多年,素明大义,正在劝谏,晓以顺逆,迷途知返,不致供俞牺牲,此间一切,由国基来京面详。”
    困境中的李宗仁题词自励
    杨腾辉知形势多变,万一俞、李有了转机,他仍可与他们共事,为了向蒋介石表示效忠,同时也为了摆脱监视,他请政治部主任李国基到南京替他向蒋陈述拥护中央的忠心。杨腾辉收下蒋介石的三十万元大洋和广西编遣区主任的委任状后,俞作柏、李明瑞已从南宁退到龙州去了,南宁成了一座空城。杨腾辉即派人去南宁设立编遣区主任公署,吕焕炎也派人去南宁接收广西省政府的办公机构。但是,吕、杨都不敢到南宁去就职。杨腾辉在柳州电吕焕炎,请吕“到南宁主持全省大计”;吕焕炎则在梧州电杨腾辉,请杨“到南宁主持军事和编遣事宜”。两人推来请去,都心怀鬼胎,生怕对方暗算自己,都各自在自己的防区里发号施令,不敢进省城去。
    经过这一场动乱,贵州的鸦片烟商们也不敢将大批烟土运进广西,有的烟帮由黔湘边境绕道到衡阳再下广州,杨腾辉的财源一时由滚滚山洪变成了涓涓细流,这可把他急坏了。他每日咬着烟卷,手里抓着一把银元,在师部里乱转,真像掉了魂一般。李明瑞的第十五师主力被四十四旅旅长黄权抓走后,蒋介石即发表黄权为师长,黄权又和吕焕炎紧紧勾结在一起。杨腾辉觉得,吕、黄实力大大超过他的第五十七师,自己要收拾广西残局,殊感棘手,这样下去,到手的官和钱都将得而复失。
    这时,梁朝玑等人又暗中酝酿欢迎李、黄、白回广西主持一切。杨腾辉知道后,更加感到惶悚,他在武汉倒戈,使桂系垮台,又与李明瑞回师广西,捣毁李、黄、白老巢,迫使他们亡命海外,李、黄、白回来能放过他吗?杨腾辉几天来,不知咬碎了多少包三炮台烟卷,仍想不出个万全之策,便只得把他手下的两员旅长谢东山和梁重熙请到师部来商议。谢旅长认为吕焕炎的实力和资望都不足以主持广西政局,李、黄、白很可能乘虚而入,东山再起,我们既不见重于桂系,何不乘此时东下投靠陈济棠?况目下粤军正奉蒋介石之命入桂,我正可利用蒋介石和陈济棠的力量收拾广西残局;梁旅长却说,这十多年来,粤、桂交恶,多次以兵戎相见,双方成见和仇恨甚深,我们投粤必受陈济棠猜忌,很可能被粤军吃掉,还不如派人去欢迎李、黄、白回来为好,李、黄、白为了收拾广西残局,必会捐弃前嫌,同样信任我们。杨腾辉见两位旅长意见相左,更加决定不下来,急得只好整日在师部里咬烟卷。这天,参谋长王文熙对他说道:
    “师长,局势发展很快,再不下决心就来不及了!”
    “你说怎么办?”杨腾辉用那双急红了的三角眼瞪着参谋长,没好气地说道。
    “师长,民国十三年,我们在林蒲田(即林俊廷)手下的处境,比今日还难哩,你不是巧妙地应付过来了吗?”参谋长说道。
    参谋长这句话顿时提醒了杨腾辉。民国十三年六月,李宗仁、白崇禧分率定桂、讨贼军,由水陆两路进攻南宁。当时在南宁兼任广西省省长的林俊廷被迫率残部退往钦州、廉州一带。杨腾辉当时在林俊廷手下当团长,带着一千余人。杨见林势单力薄,便自谋出路。他首先和盘踞广东南路的军阀邓本殷联系,请求收编。继而又和李宗仁、黄绍竑联系,表示愿意归顺。杨腾辉本来只有一团人,却谎称为一旅之众。这天,邓本殷派人来点验杨腾辉的部队。杨腾辉探知那位点验军官喜好酒色,便投其所好,以酒色尽情款待。点验部队那天,邓本殷派来的点验军官被几名妓女轮流灌醉。杨腾辉则将他的一团人马安排在一片树林前面,士兵们在东面点验后,又从树林背后绕到西面点验,一团人像走马灯一样点验了三次。那点验军官在醉眼蒙眬中,果然见从树林背后有三团人马走出来,便信以为真。杨腾辉终于从邓本殷那里骗到了旅长的委任状。
    当李宗仁、黄绍竑派胡宗铎来收编杨腾辉的部队时,杨向胡出示了邓本殷给的委任状,并说道:“请转报李、黄二位总指挥,我还是想回广西效力。”李、黄担心杨腾辉被邓本殷拉走,广西南部受到威胁,只得委杨腾辉为少将旅长。杨腾辉脚踏两只船,见风转舵,时而粤,时而桂,左右逢源。到后来,两广统一,广西加入广州革命政府,杨腾辉见邓本殷在广东南路无以发展,这才死心塌地转到李宗仁和黄绍竑这方面,把队伍由钦、廉一带开到广西桂平整训。杨腾辉本来只有一团人马,却冒称一旅之众,他怕李宗仁、黄绍竑迫究,遂自动将少将旅长的金牌领花取下,请降为团长。李、黄对杨腾辉此举颇为嘉许,从此他正式加入新桂系团体。
    杨腾辉经参谋长这一提醒,立刻计上心来。
    “妈的,当初老子脚踏两条船,今天要踏五条船啦!”他用牙咬着烟卷,狡黠地笑着。
    “师长才两只脚,如何能同时踏五条船呢?”王参谋长虽然精灵,但却没有杨腾辉想的那么周到。
    “哼!”杨腾辉重新将支点燃的烟卷放到牙齿上,说道,“老蒋那里的关系不能断,他财粗气壮,又是中央,你马上以我的名义往南京发一电,向蒋表忠,请他把李国基重新派回来。”
    “是!”参谋长点了一下头,觉得蒋家这条大船是要非踏不可的。
    “给龙州的李明瑞发一电,对他的处境表示同情和谅解。说我不准备到南宁去就广西编遣区主任之职,绝无对他落井下石之心。”
    “这?”参谋长睁大眼睛,不解地问道,“李明瑞已经穷途末路,退守龙州一隅之地,他这条‘船’已处于半沉没状态,师长踏上去不危险么?”
    “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杨腾辉将一支烟卷咬碎,用牙狠狠地咀嚼着烟丝,说道,“李明瑞虽败退龙州,但他手上还有些本钱,目下左、右两江都是他的地盘,他又是一员勇冠三军的虎将,我估计,蒋介石、汪精卫都可能要拉他。如果他投靠蒋汪,励精图治,在左、右江一带站稳了脚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之日。如果我们混不下去了时,仍可与他搭伙嘛!”
    在武汉搞垮桂系的张发奎又与桂系合作准备反蒋。图为张发奎(左)率部进入广西与黄绍竑(右)商讨反蒋计划
    “听说李明瑞要跟共产党走?”参谋长对这条“船”仍很不放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腾辉摇着头,“共产党是一批穷光蛋,俞、李联共,不过是欲借助工农之力,在广西立足而已,李明瑞怎会跟他们走!”
    “嗯!”参谋长总算领悟了杨腾辉的意图。
    “再给吕光奎(吕焕炎字光奎)发一拥戴电,请他速到南宁就职,无论军、政方面我都愿听他调度,绝无猜忌回避之心。”
    “师长,你怎么可以屈居吕光奎之下?”
    “你又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杨腾辉将咀嚼的烟丝一口吐到窗外,重新又咬上一支,继续说道,“吕光奎有老蒋的委任状,有黄权等人的支持,有陈济棠作后盾,他目下是广西最大的实力派,他如果弄得好,也有收拾广西残局的可能。”
    “唔唔。”参谋长连连点头,“这条‘船’不可忽视。”
    “还有两方面,必须派得力之人去联络。”杨腾辉道。
    “啊?”参谋长实在不明白到底还有哪两条“船”可以供杨腾辉踏上去的。
    “陈济棠那边,必须派个人去。”杨腾辉迅速将咬着的卷烟一下子转到左边嘴角,又说道,“李宗仁在香港,无时不想回来,也得派个人去,表示欢迎他回广西主持一切。”
    “陈济棠对我们来说,是很有用的人物,李宗仁……我们怎么可以去欢迎他们回来呢?要知道,我们在武汉倒戈,又回师广西把他们赶下台,他们恨我们,恐怕比恨蒋介石还有过之!”参谋长忙提醒杨腾辉,李、黄、白那已沉没的“破船”,是绝对不可沾边的。
    “眼光要看得远一点嘛!”杨腾辉像耍把戏一样,又倏地将那烟卷转到右边嘴角,“广西这个地方,将来到底由谁来控制,现在还很难说。广西部队中的所有带兵官都是李、黄、白一手提拔的,这些部队,他们指挥了多年,而他们下台才几个月,如此时他们乘机回广西登高一呼,利用昔日的威望,大可有卷土重来之势呀!我们虽然在武汉倒戈,又回师广西,但如此时去表示欢迎他们回来,而他们真的又有本事回得来的话,到时我们不是也有一份功劳吗?”
    参谋长这下真是佩服杨腾辉的远见卓识了,这五条“船”都踏上去,将来便可万无一失。可是,杨腾辉的脚还没有伸出去,便接到黄绍竑由容县发来的电报,请杨腾辉到宾阳县去面商收拾广西残局的事宜。杨腾辉拿着那份电报,不知一时又咬碎了多少支烟卷,他狠狠地骂道:
    “妈的,他们的手脚比老子的电报还快!”
    黄绍竑既然敢单枪匹马由香港闯回来,必定早已布置好了,说不定吕焕炎、黄权、梁朝玑等人都串通欢迎李、黄、白回来。杨腾辉与吕焕炎等不同,他们没有武汉倒戈和迫李、黄、白下台之举,杨腾辉与俞、李都是桂系的罪魁祸首,李、黄、白回来,能饶过他吗?现在,蒋介石远水救不了杨腾辉的近火,而李明瑞在龙州又渺无消息,也有传说李与俞作柏皆避往香港,其残部已被共产党所掌握。杨腾辉面前虽有五条“船”,却不知该踏上哪一条才稳妥。不久,吕焕炎、梁朝玑、黄权又分别电杨腾辉,告知将去宾阳县与黄绍竑会见。杨腾辉见事情已到了这般地步,再也容不得他裹足不前了。
    他忙命旅长梁重熙和谢东山将部队由桂北和庆远向柳州集结,留参谋长在师部主持一切,如他宾阳之行发生不测,可举兵抵抗或东下投粤皆可。吩咐完毕,他即命亲信团长莫树杰和副官郑兰保来见,面授机宜:
    “你们两人代表我去广州见陈济棠,就说我将率部东下投粤,请他拨发开拔费二十万元。领得款后,你们马上设法将其存入香港汇丰银行,然后火速返桂。”
    “陈济棠的钱,是那么好赚的吗?”莫树杰对此感到没有把握。
    “放心,”杨腾辉诡谲地笑道,“我和李明瑞在广州下船的时候,陈济棠曾单独请我吃饭,席间他拉我叛俞、李投粤,并答应给予兵力和款项支援,我说时机尚未成熟,待适当时候我一定如约进行。现在,广西俞、李垮台,局面四分五裂,陈济棠图桂正是时候,他正想要我为他火中取栗,你们去找他要钱,那还不是瓮中捉王八——稳拿到手。”
    经杨腾辉这么一说,莫树杰和郑兰保才放心地去了。其实,杨腾辉此时并非不想投粤,只不过他部下两名旅长,只有谢东山想去投靠粤方,而梁重熙却坚持要欢迎李、黄、白回来,重新投入桂系怀抱。如果杨腾辉要投粤,也只能拉走谢东山旅的两个团,凭这点本钱投粤,如何能受陈济棠重视?因此不如趁机捞他一把,在广西看看再说。
    却说杨腾辉把一切安排好之后,准备应黄绍竑之邀前往宾阳县会面。此次宾阳之行,杨腾辉是被迫的,一想起他将见到目透冷光,腮上留着大胡子的黄绍竑,便浑身战栗起来,大有赴鸿门宴之感,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走一趟。为了壮胆,他临行前给黄权发了封电报,请黄由桂平乘船来柳州,一道去宾阳。杨腾辉考虑,李明瑞反蒋失败后,第十五师的主力已由黄权统率,第十五师与第五十七师都是在武汉倒戈回桂的部队,杨腾辉与黄权一道同行,自然可以互相壮胆。谁知黄的参谋长复电,黄已于头天乘船到贵县去了,经贵县赴宾阳。杨腾辉一看事不宜迟,忙带着一团人马,从柳州经来宾、迁江去宾阳。
    黄绍竑住在来宾县府,戒备森严,卫队全是梁朝玑的部队。杨腾辉心里像揣着只兔子似的,蹦蹦乱跳,心里暗暗骂道:
    “妈的,这回是被硬拽着上贼船啦!”
    他一连咬碎几支烟卷,这才决定将卫队放在城外,自己“单刀赴会”,以示诚恳“上船”。
    到了县衙门,杨腾辉被梁朝玑的参谋处长引到一间颇宽敞的房子里,桂军各路将领吕焕炎、梁朝玑、黄权、吕竞存、蒙志、杨义、黄鹤龄等俱已在座。论地位,杨腾辉当然要坐到前排吕焕炎旁边,此时不知为什么,杨腾辉倒愿意奉陪末座,就像当年他把部队由钦、廉开到桂平时那样,把领花上的少将金牌自动取下来。桂军将领,除已退往百色、龙州的李明瑞、俞作豫外,旅长以上,都已到齐——杨腾辉别无选择,只有再一次踏上李、黄、白这条危机四伏的“船”了。
    黄绍竑在一班全副武装的卫士簇拥下,身着戎装,表情严峻地出现在门口,各位将领“刷”的一声起立,双脚像安了发条的机器一般,“嚓”的一声立正。
    “诸位,你们都辛苦了!”
    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脸上带着令人畏惧的微笑,过来和将领们一一握手。他在香港被陈济棠派人监视着,先行抵港的李宗仁已被香港政府勒令出境,不久前潜往越南海防蛰居,白崇禧也住在那里。
    当汪精卫鼓动唐生智、张发奎、俞作柏三人揭橥反蒋时,张发奎动作十分迅速,从鄂西假道湘西,强渡澧水、沅江冲破湘军阻击,直向桂边挺进。这时俞作柏、李明瑞因部下叛变,已退出南宁。汪精卫见俞、李垮台,担心张发奎部入桂后受到吕焕炎、杨腾辉阻击,无法立足,遂派人与黄绍竑商议,愿意捐弃前嫌,联合共同反蒋。黄绍竑曾被汪精卫下的圈套差点丢了命,桂系在华北、华中和两广又曾被汪精卫的“灭桂策”搞垮,汪精卫是李、黄、白桂系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是,善于抓住机会的黄绍竑见东山再起有望,早把那仇恨抛到九霄云外,他毫不迟疑地对汪精卫的代表说道:“我们愿接受汪先生的领导,共同反蒋!”他即命人将情况通知远在海防的李、白。自己决定潜回广西活动。但是,他被陈济棠派人严密地监视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陈的耳目,如他潜返广西的计划暴露必有生命危险。
    黄绍竑派人秘密买好由香港到广州湾(今湛江)的船票,为了避开陈济棠的耳目,临行前,他特地和夫人蔡凤珍到球场去观看法国“网球四球士”的精彩表演。那网球正打到高潮时,他趁人不注意溜出球场,立刻搭上开往广州湾的法国轮船。下船后,即乘汽车奔回他的老家容县。容县县长封镇南见这位老长官风尘仆仆突然归来,知道事不寻常,他预见到李、黄、白必将重新登台,即把自己的兄弟封赫鲁带来谒黄。那封赫鲁原是李明瑞手下的团长,驻军戎圩,李明瑞垮台后,受黄权节制。封赫鲁表示愿意听从黄绍竑调度。黄绍竑此时手上虽然只掌握着封赫鲁一团人马,但他决定利用吕焕炎、杨腾辉、梁朝玑、黄权等人互相猜忌,各不相能的矛盾,出其不意地把军队重新抓回来。他令封赫鲁分电吕焕炎、杨腾辉、梁朝玑、黄权、蒙志、杨义、黄鹤龄等桂军将领于十一月八日到宾阳开会。
    黄绍竑之所以选择宾阳为开会地点,是因为宾阳离省会南宁很近,开完会他便可赶到南宁去以省主席的名义重新发号施令。果然,心怀鬼胎的桂军各路将领,除梁朝玑是真心实意拥护黄绍竑回来的外,其余都因互相猜忌不明底蕴,吕焕炎、黄权以为杨腾辉、梁朝玑、蒙志、杨义等拥护黄绍竑回来,拥黄派实力占优势,不敢轻举妄动;杨腾辉则以为吕焕炎、黄权、梁朝玑等已经拥黄,自己居于劣势,只得依令到宾阳来开会。到了宾阳,他们还是谁也摸不透谁的底,现在一见到黄绍竑那双发着冷光的眼睛,心里已先怀三分畏惧之情。蓦地,会场上响起了嚎啕的哭
    声——杨腾辉哭了;站在后面的黄权也跟着放声痛哭起来——他们在忏悔自己!
    “哼!”梁朝玑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轻蔑地说道,“撒泡尿来照一照自己的脸吧!”
    吕焕炎默默地低垂着头,不敢看黄绍竑那冷森森的眼睛。他虽然没有像杨腾辉、黄权那样“罪孽深重”,但对蒋介石任命他取代黄绍竑的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军军长这件事情,他是正式接受了的,他也没有表示要欢迎黄绍竑重返广西主政的意思,这,难道不也像杨腾辉、黄权一样,是一种叛逆行为吗?
    “都是广西老乡,都是多年袍泽,过去的事,都不要再提了吧!”
    黄绍竑显得非常豁达大度,那双冷凝的眼睛里闪射着柔和温暖的光芒,仿佛一块冷冰冰的钢板,折射出一片融融的阳光。他连置他于死地的汪精卫都能捐弃前嫌,携手合作,何况对部下们的过失!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派系与派系之间的关系,都不能以中国的传统道德来衡量。中国人几千年来建立的一种人际关系,上下关系,似乎在打倒皇帝之后,已荡然无存,欧美的东西又学不来。于是,一切最丑恶的东西便跟着这动乱的年代应运而生,武人乱国,文人乱政,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这是一个比春秋战国更为混乱的时代。春秋战国,尚产生过孔孟之道,黄老之学,产生过百家争鸣的局面,出现过群星灿烂的文才武将。民国年间的军阀混战,产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反复无常的军阀,许许多多卑鄙无耻的官僚政客,中国大地到处是战火尸骨,污泥浊水。这一切,黄绍竑早已司空见惯,他本人也是个在泥淖中翻来滚去的人物。他没有必要责怪部下们倒戈换旗之事。
    “目下广西四分五裂,有亡省之虞,我们必须紧密团结起来,保卫桑梓,使父老兄弟姐妹免受敌人之蹂躏。”黄绍竑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后,接着说道,“我们已决定与汪精卫合作,恢复两广秩序,张发奎已率部进入桂北龙胜一带,我们联合张发奎,同下广东,赶跑陈济棠,广西才能站得住。李德公与白健生很快就会回来,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前途是很乐观的。我明天准备到南宁去,重新整顿省治,各位返回原防,听候命令,值此非常之时期,各位务要执行命令,约束部曲,如有违抗军纪者,必将严惩不贷!”
    黄绍竑那双眼睛里,又流露出一种冷酷无情凛不可犯的威严,将领们赶快恐惧地低下头去。杨腾辉由于不能咬烟卷,上下牙齿难受得直胡乱磨动。他军服口袋里本来装着两盒三炮台香烟,此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插进军服口袋里,两只手指狠狠地将烟盒中的烟卷一支支地捏碎。黄绍竑的卫士早已注意到了杨腾辉的这个动
    作——他插进衣服口袋里的手指在一下一下地按动着什么,很像往藏在衣袋里的小手枪里压子弹一样!机警的卫士忙走到黄绍竑身边,轻轻地耳语了几句什么。黄绍竑随即扑哧一笑,说道:
    “杨师长,你可以抽烟的啊!”
    “啊?!”杨腾辉蓦地一惊,那正在捏碎烟卷的手竟极快地将一支捏碎了一半的烟卷塞到牙齿之间,但他马上又将那半节烟卷拿下扔到地上,神情惶惊地说道,“不不不,不能抽!”
    “自家人,何必讲究礼节,抽吧!”黄绍竑笑道。
    “不不不,不能抽!”杨腾辉仍然不敢。
    黄绍竑走到杨腾辉面前,伸手进他军服口袋里,摸了一下,摸出一大团捏碎的烟卷,一支完整的烟卷也找不到,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忙命卫士去拿烟来。他自己嘴上叼一支,又
    递一支给杨腾辉。杨腾辉显得受宠若惊的样子,忙接过烟卷放在牙齿上咬着,黄绍竑又将火送到杨腾辉的烟卷前,杨腾辉因由卫士点烟惯了,竟大模大样地对着火吸起烟来。刚吸了一口,才想起不对,赶忙立正敬礼。黄绍竑将火柴吹熄,扔到地上,笑道: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这一下,顿使场面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一种上下亲密无间的感情,像烟卷上的青烟一样,在室内慢慢地升腾弥漫。
    不过,杨腾辉心中却更加惶悚不安——黄绍竑这位老长官对部下的嗜好举动是多么熟悉,连这一点小小的习惯动作都瞒不过他,如果杨腾辉心怀异志,轻举妄动岂可得逞?他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这双脚这回上了这条“船”,就不能随便挪动啦!
    会后,黄绍竑准备去南宁,各路将领仍回原防待命。杨腾辉回到柳州,过了两天,莫树杰和副官郑兰保也从广州回来了。莫树杰向杨腾辉报告了广州之行的经过,他先把舌头伸了伸,这才说道:
    “师长,这回是菜刀剃头——好险呀!”
    “钱到手了吗?”杨腾辉可不管你菜刀剃头险不险,他最关心的是钱。
    “我们到广州,见了陈济棠,把师长的打算和要求向他说了,他倒痛快,立即拨给二十万元,并嘱要你赶快把队伍开到广东去。”莫树杰道。
    “钱呢?”杨腾辉追问。
    “我一领到钱,即把这二十万元以九折汇到香港,由郑副官以师长太太的名义存入香港汇丰银行。陈济棠的耳目也真灵,他一发现上当受骗当即下令通缉
    我……”
    “拿去吧!”杨腾辉见二十万元巨款已经到手,便从军服口袋里摸出两包三炮台香烟,一包给莫树杰,一包给副官郑兰保,算是对他们两人的酬劳和褒奖。杨腾辉的贪婪和吝啬是桂军将领中有名的,每逢举行旅长、团长会议,他自己大抽其三炮台香烟,从来也不给与会者一支。这次对莫、郑二人为他搞到二十万元巨款,也仅各赠三炮台香烟一包。在别人看来,实在微不足道,而杨腾辉却认为这是对部下的莫大奖赏了。
    黄绍竑到南宁后,李宗仁、白崇禧也从海防回到南宁。李、黄、白正式通电接受曾置他们于死地的汪精卫的任命,以李宗仁为护党救国军第八路总司令兼中央命令传达所所长,黄绍竑为副总司令,白崇禧为前敌总指挥。已率部进入广西的张发奎,宣布就护党救国军第三路总司令。桂、张两军相与一致讨蒋靖粤。桂军编为两个纵队,第一纵队总指挥吕焕炎,辖许宗武、梁朝玑、杨义三师和封赫鲁独立旅;第二纵队总指挥杨腾辉,辖梁重熙、黄权、蒙志三师。桂军除留吕焕炎率杨义一师留守广西外,余皆与张发奎部东下进攻广东。
    桂、张两军号称五万之众,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和张发奎亲自指挥攻粤。李、白、张都是北伐名将,指挥的又都是当年曾有钢军和铁军之称誉的部下,因此初期作战,甚为顺利。从十一月二十四到十二月九日,仅半个月的时间,张发奎部的邓龙光旅便攻到广州北面的人和圩,俘获粤军械弹辎重无数。粤军被迫退到广州市郊白云山,珠江上舰艇云集,陈济棠、陈铭枢已做好逃离广州的准备。广州市民听到炮声隆隆,又闻说两年前在广州屠城的张发奎军队回来了,吓得携儿拖女,不断向香港和四郊外县逃去。
    汪精卫在香港置酒庆贺,已吩咐陈公博等准备入穗开府。
    蒋介石在南京焦头烂额,穷于应付。华南方面,桂、张军入粤猛攻,广东二陈形势危急,蒋介石急调嫡系朱绍良率毛炳文、谭道源、陈继承三师入粤助战,再令何键由湖南重新入桂,以捣桂系老巢,为了统一指挥蒋军和粤军、湘军对桂、张军作战,蒋介石令何应钦为广州行营主任,指挥调度军事。
    中原方面,唐生智也配合桂、张军行动在郑州通电反蒋。唐生智将在唐山从白崇禧手中收回的部队恢复第八军番号,仍辖第五十一、五十三两个师。唯此时李品仙、廖磊两师长已经离队他去,唐生智乃令龚浩为第五十一师师长,刘兴兼第五十三师师长,将部队由驻马店向确山推进。蒋介石见唐生智在中原树起叛旗,即调陈诚、夏斗寅、徐源泉、杨虎城数路大军围攻。蒋、唐两军在南阳一带,冒着漫天风雪血战一场,中原大地,白雪皑皑,鲜血殷殷,惨不忍睹。唐生智势单力薄,终成败局。他化装成豫南老农,坐上一辆牛车,在风雪中秘密逃到开封,转搭火车去了天津。唐军两师被蒋军包围缴械。唐生智由三月间在唐山从白崇禧手中收回本钱复起,到这年底反蒋失败,仅十个月时间,真是昙花一现。他的作用与其说帮了汪精卫的忙,毋宁说成全了蒋介石。因为蒋介石利用唐生智搞垮了白崇禧,又用唐生智打败了称雄一方的冯玉祥,最后又将唐生智部消灭。民国十五年夏由广东、湖南出师的北伐军八个军,除蒋介石的第一军已扩展到数十万人外,其余的军已不复存在了!
    却说桂、张军这次入粤,虽然攻势凌厉,进军神速,但是新组编的桂军两个纵队因士气低落,刚打到上次失利的芦苞、白泥一带时,又成了强弩之末。白崇禧虽然亲临火线督战,但战况毫无进展,他不禁又想起春天时在北平那位星相家的预言——“食神不利”“太阴不明”。他一年之中已经逃亡两次,或许在白泥圩还要连打两次败仗哩!果然,当白崇禧命令向粤军阵地发起第三次强攻时,即接张发奎部已在两龙圩被粤军蔡廷锴、蒋光鼐击败的消息。白崇禧叹息数声,终于相信了自己的命运,急令所部撤退。
    正当唐生智坐牛车逃往开封的时候,李、黄、白和张发奎也带着他们残破的队伍仓促逃回广西。但快到信都的时候,梧州已被陈济棠的海陆军袭占,桂、张军只得退到平乐整理。李、黄、白、张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陈济棠又令粤军兵分两路向平乐、荔浦进击。蒋介石亦令嫡系朱绍良指挥毛炳文、谭道源、张辉瓒三师向平乐进攻。留守后方的吕焕炎见桂、张军已处于蒋军和粤军的四面包围之中,他便在玉林再次通电拥蒋,宣布就任蒋介石委任的广西省主席之职。随即派兵占领贵县、桂平、宾阳和南宁。前有追兵,后有叛敌,李、黄、白再次陷入四面楚歌之中。
    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张发奎四巨头在平乐县城的一家祠堂内坐着,刚刚商量完整编部队的方案,忽见桂军副师长梁瀚嵩神色惊惶地进来报告:
    “职团哨兵捕获一名奸细,从其身上搜出吕焕炎致黄权、蒙志两位师长的亲笔信。”
    白崇禧接信看过,便交给李宗仁,李宗仁看罢,那两条粗眉一耸,即令梁瀚嵩去把黄权、蒙志请来开会。张发奎明白李宗仁要拘押黄、蒙两位师长,忙说道:
    “德公,此举恐怕要引起该两师官兵的哗变呀,如此,则大事危矣!”
    李宗仁断然地摇了摇头,说:“在此紧要关头,只有用非常手段,将黄、蒙两师长扣留,才可消弭乱源!”
    李宗仁即命警卫团团长黄瑞华去布置,待黄、蒙二人一到,即将其随从卫士缴械,然后将他俩押进屋来。
    “德公、季公、健公,冤枉呀!冤枉!”黄权和蒙志被押进屋内,不断鸣冤叫屈。
    李宗仁将吕焕炎的信一把扔到地上,喝令黄、蒙二人过目,黄权、蒙志看过后,仍然叫冤枉!
    “德公,吕焕炎虽派人来接洽,但我二人根本没有接受呀,望你念我们跟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现在吕焕炎已经叛变,外边谣言很多,都说你二人和他有勾结。此事影响军心甚大,现在我为大局计,只好请你两位受点委屈,暂时解除职务,去桂林休息。外面已预备好了汽车,就请你二人各指定一名随从,即刻乘车赴桂林休息。”
    说罢即命黄瑞华将黄权、蒙志押上汽车。上了汽车,黄权不禁嚎啕大哭,不知是他内心悔恨还是晦气所致。如果他跟随李明瑞或许不至于此吧!黄权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倒戈三次,由团长升旅长直升到师长之职,也弄了几十万块钱,他的发迹迁升,全赖叛变所得,而他的灭亡告终,也由叛变所致,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矣!
    却说李宗仁断然处置扣押了黄权、蒙志后,杨腾辉直感到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目下,吕焕炎已公开通电叛桂投蒋,就任了广西省主席之职,黄、蒙二师长又被扣押,当初欢迎李、黄、白回桂的将领,看来都没有好下场,特别是黄权,与杨腾辉在武汉倒戈回桂,李、黄、白复起后,整编桂军时,升黄为师长,归杨腾辉节制,如今黄权一倒,杨腾辉怎不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李、黄、白的下一个打击目标,很可能要放到他头上了。他不知又咬碎了多少包三炮台香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脱身之计。他忽然灵机一动,赶忙坐到桌子前,命副官郑兰保给他找来纸笔墨砚。郑副官跟杨多年,从未见他舞文弄墨,一切电文或作战命令全是由参谋长办理。今见他索要纸笔,便好奇地问道:
    “长官,要写什么可命参谋长写呀,何必亲自动手?”
    “你懂个屁!”杨腾辉啐了郑副官一口,一片嚼烂的烟丝雨点般飞到他脸上来,“老子要做作战计划,你快给我滚远点!”
    杨腾辉从军以前,曾在家乡上林县的一所中学肄业。从军后跟广西护国军第二军总司令林俊廷当差,民国八年由林保送入广西陆军讲武堂受训。论文化,杨腾辉不低。但是,他自从军以来却从未做过作战计划,一时提笔在手,不知如何进行。但他深知白崇禧瞧不起他,如不做个像样的作战计划,怎能讨得白的欢心?他真悔恨当初俞、李匆忙反蒋,又悔恨当初不能诚恳地联合吕焕炎抗拒李、黄、白回桂,致使今日落到别人屋檐之下,不得不低头,从军十六年,从没做过作战计划,今天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写了。他又咬碎了不知多少支三炮台烟卷,一个在平乐、荔浦间与蒋军、粤军作战的详细计划总算做出来了,他刚收下笔,冷不防白崇禧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他一下愣住了,只见白带着总部警卫团团长黄瑞华和一排全副武装的卫士,杨腾辉暗自叫苦,心想果然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他无力地站起来,把头垂下去,任凭白崇禧处置。
    白崇禧背着双手,走到桌前,看了看杨腾辉写的作战计划,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腾辉兄这作战计划还做得真不错,唵!”
    杨腾辉颓然地垂着头,更不敢看白崇禧一眼,只是嗫嚅道:
    “腾辉愿跟健公效力,万死不辞!”
    “哈哈,腾辉兄!”白崇禧见杨腾辉吓成这般模样,鄙夷地扫视了他一眼,说道,“不错,我过去曾经说过这句话:‘杨腾辉也能当师长吗?叫他做个作战计划来看看。’现在,你既然能做作战计划了,就不仅是当师长,而且要当军长啦!”
    杨腾辉觉得,自己的厄运已经到了,杀也罢,关也罢,只得任人宰割了,他干脆把双眼一闭,什么话也不说,任凭白崇禧发落。白崇禧见杨腾辉这副模样,心里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他过来拍了拍杨的肩膀,说道:
    “恭喜你高升了!”
    杨腾辉像个稻草人一般,被白崇禧轻轻一拍,竟“扑”的一声跪下地去,哀呼一声:
    “我有钱,我愿出钱呀,请健公饶我一命!”
    白崇禧冷冷地笑了几声,忙将杨腾辉扶起,说道:“腾辉兄,你想到哪里去了,德公已任命你为第七军军长啦,喏,这是给你的委任状。”
    白崇禧像变戏法似的,立刻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委任状来,递给杨腾辉。杨腾辉头脑里“轰”的一声响,仿佛看到那是一纸由总司令李宗仁亲自签署的逮捕令。他又一次“扑”的一声跪了下去,口里喃喃道:
    “我……我……我有钱,我愿出钱,请健公……向德公进……进一言,放……放我去……去香……香港……”
    白崇禧只得将那纸委任状放到杨腾辉面前的地上,杨腾辉仿佛看到那纸逮捕令又突然变成了一张堂皇的委任状,似乎写着“兹委任杨腾辉为第七军军长”几个大字,下款有李宗仁的签名。杨腾辉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跪着的双腿一软,全身瘫倒在地上。副官郑兰保赶忙跑来将杨腾辉扶到椅子上,又找来一支筷子,慢慢将他的牙齿撬开一条缝,将一支点燃的三炮台烟卷塞进齿缝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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