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西郊的歌乐山下,蒋介石有一座“林园”别墅。这里翠竹掩映,绿树葱茏,泉水潺潺,山鸟幽鸣,真如世外桃源一般。这座别墅建于民国二十七年,为的是国都西迁之后,蒋委员长作官邸用的。不料国府主席林森见了,大为赞赏,蒋委员长便慷慨地把这座刚落成的别墅送给了林主席,从此别墅得名“林园”。民国三十二年八月,林森去世,蒋介石重修了“林园”,扩建了部分建筑,他和夫人宋美龄双双搬入“林园”居住,蒋住一号楼,宋住二号楼。
    抗战以来,神州烽火遍地,人民颠沛流离,蒋委员长虽然居住在这世外桃源之中,心里却并不安宁。他的办公室里有两幅特别大的地图,一幅是中国地图,一幅是世界地图。每天,除了开会、会客和睡觉之外,他几乎都要伫立在这两幅大地图前思考抗战大计。因为中国的抗日战争,乃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自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美日正式宣战后,翌年元旦,中美英苏等二十六个同盟国,在华盛顿签订共同宣言,表示一致联合对日作战。为了指挥东亚大陆的对日作战,成立了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以蒋介石为最高统帅,除指挥中国本国之抗战外,尚负责指挥越南、泰国、印度、缅甸等国的对日作战。美国政府派史迪威将军来华当最高统帅蒋介石的参谋长。中国本来就幅员辽阔,蒋委员长已自顾不暇,现在又担起了指挥越、泰、印、缅等国的对日作战,肩头之担子更为沉重了。好在史迪威将军精明能干,襄赞有方,确也减轻了蒋委员长肩上的压力。但是,史迪威将军在许多问题上却与蒋委员长有矛盾,特别是在美式装备的分配上,史迪威坚持应包括共产党的八路军在内,蒋委员长对此心里大为不满,必欲去之而后快。随着世界反法西斯阵营的扩大,力量的对比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蒋委员长在地图前伫立的时间也就更长了。
    民国三十二年是整个世界大战发生根本转折的一年。二月初,在欧洲战场上,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勒全歼德军三十三万人。七月十日,英、美盟军在西西里登陆,七月二十五日,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权倒台,随后,意大利向同盟国投降。在太平洋战场上,日军不断受挫,当德军二十二个师在斯大林格勒城下覆灭之时,日军在澳洲东北角的瓜达尔卡纳岛争夺战中遭到惨败。四月十八日,日本联合舰队总司令、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的座机在所罗门群岛北部的布因城上空被美军远程战斗机击毁,山本大将葬身丛林之中。此后,日军在太平洋战场完全丧失了战略主动权。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蒋委员长偕夫人宋美龄前往开罗出席中、美、英三国首脑会议,十二月一日发表《开罗宣言》,决定以三国陆海空军最大之压力,加诸残暴之敌人,直至使其无条件投降;并规定对日本所窃取中国之领土如东北、台湾、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蒋委员长从开罗出席三巨头会议归来,心里且喜且忧。喜的是世界形势确实发生了重大变化,而中国似乎也已跻身世界三大强国之列。特别是那幅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简直使蒋委员长欣喜若狂。他身穿那套特制的紧身军装,高领上缀着比任何国民党高级将领领章上的星都大的三颗梅花金星,他那戴着白手套的手上捧着一顶也是特制的缀着一颗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帽。挨着他的是面带微笑的罗斯福总统,然后是丘吉尔首相,最后是身穿旗袍,外罩一件白色短外套的蒋夫人宋美龄。世界上许多有影响的报纸和杂志,都把这幅历史性的照片刊登在最显要的位置上。这是委员长和夫人一生的殊荣。
    但是,中国战场上国军望风披靡,连吃败仗,动辄失地千里,实在令人沮丧。原来,穷途末路的日本侵略者为了挽救它在南太平洋被困的孤军,企图打通从中国东北到越南以及马来亚的大陆交通线,集中了十三个师团约五十万人的兵力,于民国三十三年四月开始对平汉线南段发动攻势。蒋鼎文、汤恩伯、胡宗南等数十万大军不战而溃,仅一个多月,郑州、洛阳等地相继失陷。接着,敌人继续南下,六月十八日,敌陷长沙,兵锋直逼粤汉、湘桂两铁路的交汇点——衡阳。重庆震动。蒋委员长焦灼不安地在那幅中国大地图前走来走去,不时看着那像一条赤练蛇一般的日寇进军路线,心里惊惶不已。日寇进攻衡阳得手后,下一个目标将是桂林、柳州、南宁,最后入越,贯通大陆交通线,很可能以一部兵力同时进入贵州,扫荡大西南,进攻重庆。到那时,蒋委员长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他这位堂堂中国战区最高统帅怎么有脸见人呢?这是关于军事方面的事。
    还有一件使委员长恼怒而又感到棘手的事情,便是国内外关于他与他早年的那位妻子陈洁如女士在“林园”同居的传说。那时宋美龄正在美国访问,据说宋一回到“林园”,便从委员长的床底下翻出一双高跟鞋,她气得一把将它扔到窗外,当即狠狠地揍了侍卫官两记响亮的耳光。有的传说还神乎其神地说委员长被夫人用花瓶砸破了头,足有一星期不能会客。这些消息不仅被那些捕风捉影的外国记者大肆渲染,还从有关消息灵通人士那里用密电发往白宫。无论是蒋委员长和夫人都气坏了,不得已,委员长和夫人只好在“林园”官邸会议室召开党政军高级官员茶会,由蒋委员长公开发表声明辟谣,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此刻,蒋委员长正在地图前烦恼地踱步,苦苦思虑着如何渡过日本人大军进逼西南这一关,侍卫官来报:
    “副参谋总长白崇禧求见委座。”
    “唔。”蒋委员长用鼻子哼了一声,马上想到白崇禧必是为日军逼近广西之事而来的。自从桂南会战,他处分了白崇禧之后,接着便撤销了桂林行营,白仍回重庆复任副参谋总长兼军训部长之职。入侵桂南的日寇因已达到摧毁中国对外联络线的目的,不久便从广西南部撤入越南,从法国人手里夺过了越南这块殖民地。自日寇撤出桂南后,广西一直三年无事。白崇禧回到重庆,虽然被迫与何应钦发了那个导致“皖南事变”的何、白“皓电”,但在实际上,他和李宗仁并没有把桂军拿出去反共,对于蒋介石下令指名要在桂林抓的文化人,要查封的报刊书店,广西当局采取拖的办法,对重要的进步文化人士还提供飞机票,掩护他们撤退。因此中共中央就“皖南事变”发表声明,要求惩办制造事变的罪魁祸首时,并没有点白崇禧的名。蒋介石见白崇禧不肯与共产党斩断联系,心中虽然极为不满,但一时又无可奈何,只好等待机会。现在,日寇逼近衡阳,看来必定要进广西,蒋介石觉得,炮制白崇禧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他忙命侍卫官:
    指挥桂柳会战的白崇禧
    “把白健生请到这里来!”
    白崇禧到来,向委座行过礼之后,蒋介石也不招呼他落座,却将他拉到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
    “敌人很快就要进攻衡阳,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广西,我准备派你回广西去,指挥桂柳会战,歼灭入侵之敌!”
    白崇禧一听不禁吓了一跳,仿佛蒋介石在他心里装了一只精密的窃听器一般,他白崇禧那颗诡谲多变的心是怎么跳的,蒋介石都能清楚地测听出来。早在日寇大举进攻湘北的时候,黄绍竑、黄旭初正在重庆出席国民党五届十二中全会,白崇禧将二黄请到家中,密商时局。大家一致认为,日寇此次行动是为打通大陆交通线,支援南太平洋的作战,桂林、柳州是必经之地。如国军在湖南衡阳顶不住日寇攻势,则战火必将烧到广西。白崇禧即劝黄旭初早点回去,做好应变准备。
    黄旭初回桂数日后,便电告白崇禧:“桂林市面人心浮动。由于中原会战我军不战而溃,对于此次湘北会战也不敢过于乐观。省府召集有关机关会商两次,决定:如敌情紧急,省府必须迁移时,应以百色为宜。”白崇禧接到黄旭初的电报后,心里颇为着急。日寇要进广西,不打是不行的,但广西实力有限,目下仍是夏威的第十六集团军下辖的第三十一和四十六两个军,且装备落后,难以抵抗敌军的攻势,硬着头皮打,最后必将全军覆没。夏威集团如打光了,广西老家也就等于丢了,不但要丢给日本人,而且也要丢给蒋介石。白崇禧纵观世界形势,他已料定日本这次采取挖肉补疮的办法集中十几个师团打通大陆交通线,无论打通与否,都离灭亡的命运不远了。欧洲战场上,苏联红军不但已将入侵的德军驱逐出境,而且已攻入德国境内,美、英盟军已在法国诺曼底登陆。太平洋上,美军正在越岛进攻,继攻下马绍尔群岛后,又猛攻塞班岛和关岛,南太平洋上的日本侵略军正成强弩之末,中国大陆交通线即使打通,也挽救不了其失败的结局。白崇禧已预感到抗战即将面临胜利的局面,此时此刻,他倒很想在广西再打一个超过台儿庄和昆仑关的大胜仗。但是鉴于四年前他亲自指挥的桂南会战先胜后败,最后竟被蒋介石降级撤职处分的教训,使他又不得不特别小心谨慎。因此他接到黄旭初告急的电报后,便来“林园”求见蒋介石,想先摸一摸蒋的底,不想还未坐下,蒋委员长便命他回广西去指挥桂柳会战,怎不使神出鬼没的“小诸葛”吃惊呢?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摇了摇头,说道:
    “委座,湖南有第九战区薛伯陵指挥,广西有第四战区张向华指挥,足可以应付战局。我就担任奔走渝桂湘之间传达最高统帅意旨的任务吧!”
    “嘿嘿!”蒋委员长不由笑道,“你乃堂堂之副参谋总长,怎么能当我的传令兵呢?不行,不行,你一定要负起指挥桂柳会战之责任,薛岳和张发奎统统归你指挥。”
    白崇禧见蒋介石非要他亲自回广西指挥不可,正中下怀,因为如果把日寇的兵力吸引在桂北和桂林一带,再调集生力军予以围歼,打一个大胜仗并非没有可能。同时还可从美国人和蒋介石手上得到大量美式装备和扩充桂系军队的机会,又能保住广西地盘,正可谓一举数得,白崇禧何乐而不为。但是,他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依旧摇着头,说道:
    “委座派我回去保卫桑梓,本应义不容辞,但目下广西境内只有夏威第十六集团军的两个军,装备窳劣,兵员不足。而敌军则是冈村宁次指挥的第十一军横山勇的六个师团和田中久一的两个师团外加两个独立旅团,还有第五航空军,共约十八万余人。敌人除由桂北正面入侵外,很可能还从西江及钦廉方向同时向桂、柳、邕进攻,夏威集团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的!”
    “这个,这个,你不用担心好了!”蒋委员长用一根小棒指着地图说道,“我要薛岳在将来万一衡阳失守时,将第九战区的主力部队部署在湘桂铁路两侧,以利于随时侧击敌军,切断敌人的交通,使其不敢深入我西南后方;西江方面,我要第七战区余汉谋在高要、四会及高雷布置有力防线,不使敌有溯江而上之虞,必要时,以第七战区之邓龙光集团军入桂助战。桂北方面,我将先派陈牧农率第九十三军由川赴桂,坚守湘桂边界黄沙河及全州一线,令其在全州必须死守三个月,然后夏威集团在桂林再守三个月,由川、黔入桂的生力军即可源源投入战场。柳州驻有美军强大的轰炸机群,有盟军飞机配合作战。健生兄,你是大有可为的啦!”
    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中)在视察部队
    蒋介石这一席话,说得白崇禧颇为动心。九十三军是蒋的嫡系部队,原由刘戡任军长,因刘戡在晋东南被日寇扫荡无法立足,乃逃过黄河西窜,直跑到陕西的韩城,人们便以“长腿将军”
    呼之。蒋委员长盛怒之下便将刘戡调职,而以该军第十师师长陈牧农升任军长。白崇禧见蒋委员长要把嫡系部队开入广西作战,他不敢再推辞了。说道:
    “委座如此重视桂柳会战,崇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了加强夏威集团之战力,可否以美械装备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
    “可以!”蒋介石点了一下头,“不过,目下时间急迫,自民国三十一年三月日军突入缅甸后,滇缅路已被截断,现在仅有经喜马拉雅山驼峰之一条极薄弱之空运补给线,且时遭暴风雪之袭击,运输缓不济急。但为了抵抗日寇攻势,我决定将库存不多的美械装备第三十一军之一八八师和第四十六军之一七五师两个师。”
    白崇禧一听,又是暗吃一惊,因为第一八八师师长海竞强是他的外甥;第一七五师师长甘成城则是夏威的外甥,蒋委员长对这两位师长的部队另眼看待,白崇禧不但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倒却是疑团满腹。他暗想,蒋委员长一向对杂牌部队歧视,这回何以慷慨拿出两师美械来装备桂军?必然是害怕日寇倾其全力进攻重庆,目下抗战胜利在望,如果日寇深入大西南,中国最高统帅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到时如何收拾残局呢?想到这里,白崇禧暗道:既是牙膏可挤,为何不再挤他一挤呢?便又说道:
    “委座,这次我回广西去要动员全省力量,与敌周旋。广西民气昂强,向有组织基础,可以动员五十万人参加战斗,其中又可以编组五万人的基干力量。可否由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两军各扩编一个补充师,另由广西绥署的四个独立团扩编为两个独立纵队。只要中央拨给两师和两纵队的武器装备和饷项,部队可以在两星期内编成,将来即使后续兵团不能如期到达,这些部队也可以立即参加战斗。”
    “这个,这个,”蒋委员长明知白崇禧是借机扩充桂军实力,但他紧紧咬了咬那副假牙之后,仍点头道,“好的,好的,所需装备粮饷,我要后勤总司令部参谋长汤垚如数交拨。”
    到此,白崇禧已是万事俱备,只有披挂一番上南屏山了。白崇禧走后,蒋委员长便在“林园”召见第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
    “陈军长,我命令你率部即日开拔,到广西全州一带据守御敌。”蒋委员长命令道。
    “是!”陈牧农站得笔挺地答道。
    “在桂作战,应相机行动,切不可以全力投入决战,一切战斗行动,可直接报告我,以我的命令为行动之依据!”蒋委员长厉声说道。
    “是!”
    蒋介石鉴于在四年前的桂南会战中,他将第五军交给白崇禧指挥的教训,这回,他命第九十三军入桂作战,指挥权再也不放给白崇禧了,他要陈牧农亲自听他指挥。对于第九十三军的运用,蒋介石是做了一番深谋远虑的,他之所以把这支嫡系部队放在全州扼守广西的北大门,乃是继续杜聿明的第五军未竟的使命。原来,第五军经昆仑关一战,虽然战功显赫,但已伤亡殆尽,元气难复,已不能驻在广西牵制桂系了,蒋介石遂将杜聿明派往远征军入缅作战。广西又成了清一色的桂系天下,对此蒋介石一直耿耿于怀。但桂南会战之后,广西三四年间无敌踪,他想派兵进来也找不到理由。现在,日寇深入湘境,直逼广西,总算给蒋介石制造了一个以嫡系部队进入广西的有利条件,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命令陈牧农率第九十三军即日开拔赴桂。但他又怕九十三军重蹈第五军的覆辙,为此他除了亲自指挥之外,特地命令陈牧农注意保存实力,不得以全力展开与敌决战。这些,他不但瞒着白崇禧,而且也瞒着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
    陈牧农奉了最高统帅之命,不敢怠慢,即命九十三军由四川綦江出发。他因恃委座面授机宜的特殊待遇,又仗着自己是中央军更是飞扬跋扈,沿途横行霸道,拉夫扰民,殴打百姓,抢掠财物,无所不为。进抵贵阳市区时,竟架起机关枪,与贵州保安部队大打出手。沿途百姓不堪其扰,怨声载道,有那大胆的竟骂道:“你们这是什么中央军,日本人来了,也不过如此而已!”陈牧农哪管这些,依然胡作非为,大摇大摆地向广西进发,走了两个月,方才抵达广西全州,此时湘桂境上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却说白崇禧奉蒋委员长之命,由重庆飞抵桂林,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早已到桂林迎候。白崇禧因得蒋介石批准桂军换装和扩编的命令,一回来首先便指定专人研究发动民众协助军事的办法。后勤总司令部参谋长汤垚和军令部第三厅厅长张秉钧两人与白一道来广西指导会战,因此换装和扩编的事情进展得颇为顺利,桂军一八八师和一七五师皆换上了一色美械装备。白崇禧又与张发奎召集广西党政军负责人开会,反复讨论备战事宜,决定桂林开始疏散。战备工作已初具头绪之后,白崇禧便偕张发奎一道北上湘境与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会晤。因为衡阳保卫战正激烈进行中,白崇禧最关切的乃是下一步薛岳的动向。蒋委员长关于要第九战区在万一衡阳失守时,将其主力部队部署在湘桂铁路两侧,侧击南进之敌的计划,使桂柳会战得以从容部署,白崇禧和张发奎都认为这是一个关键措施,必须尽快和薛岳取得一致意见。白、张在衡阳东郊找到了薛岳,还未发话,薛岳便哇哇大叫起来:
    “你们二位来得好,再晚一点我就走了,这仗没法打,老头子太糊涂了!”
    “伯陵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白崇禧看着薛岳那副红火爆怒的样子,便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这仗没法打,真气死人了!”薛岳仍在大叫着,那粗得像大炮筒一般的脖子,似乎连出气也嫌小了。
    原来,这次湘北会战一开始薛岳还打得不错,特别是衡阳防御战,国军奋勇抵抗,重创敌寇,敌军攻势受挫,不得不等待后续部队增援。敌得援兵,再次向衡阳发起猛攻,又被国军击退,敌人一名旅团长被击毙。谁知仗正打得紧张的时候,蒋委员长一个电话把部队调乱,薛岳补救不及,目下敌人大批援军赶到,我方增援部队第六十二军和第七十九军难以赶来解围,衡阳危急,薛岳简直气坏了。这电话要换上是别人打的,恐怕薛岳早已拔枪和他拼命了,但这是委座口谕,他无可奈何,只得干瞪眼发脾气:
    “老头子用电话指挥到师一级还不放心,连团长他也要亲自指挥,弄得军长找不到师长,师长找不到团长,我这战区司令长官部简直如同瘫痪了一般。你们说,这仗还能打吗?”
    白、张二人听了只得苦笑,白崇禧忧心忡忡地问道:
    “伯陵兄,你下步准备怎么办?”
    “跑远一点,他电话就打不通了!”薛岳愤然道,“我准备把部队撤往湘东一带,必要时拉到江西去。”
    白崇禧和张发奎听了不由大吃一惊,白崇禧忙劝道:
    “伯陵兄,我由重庆回广西之前,委座曾面谕,万一衡阳不守时,第九战区主力部队应部署在湘桂铁路两侧,以利于随时侧击敌军,切断敌人的交通,使其不敢深入我西南后方,以利桂柳会战的进行。”
    “健公!”薛岳不断地摆着头,“我这十几万人开到桂北去,啃山上的石头吗?不行!我必须到粤汉铁路以东地区去,以利于就地给养!”
    不管白、张这两位昔日的老上司怎么劝说,薛岳还是坚持往东“跑远一点”。白崇禧与张发奎无奈,只得怀着郁悒的心情离开衡阳回返广西。
    “桂林危矣!”张发奎在火车上不禁长叹一声。
    “向华兄,我俩都曾是伯陵的老上官,说不动他,倒也罢了,但他为何连委座的命令也敢违抗呢?”白崇禧皱着眉头,向张发奎问道。
    “不知道!”张发奎把身子往后一仰,不愿意再想下去。
    自从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十日张发奎率第四军离开广西全州,结束他两年多来与李、白并肩战斗的历史后,便是张发奎失去实力的开始。他的部队被蒋介石调去江西“剿共”,蒋送了张出洋费十万元,命张赴欧考察,张部下的两名健将薛岳、吴奇伟从此成了蒋介石的嫡系将领。张发奎从此则成了一名光杆司令。抗战爆发,蒋介石命张发奎为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长官部先驻韶关,后来,蒋介石升余汉谋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负责指挥广东军事,将张发奎的第四长官部移驻广西柳州。张发奎虽然当了战区司令长官,但仍是一名光杆司令。广西是桂系老巢,部队全是桂军,一切军政大权皆操在白崇禧手上,所以有人讽刺张发奎的第四战区为“替死战区”。张发奎只是喟然长叹说道:“以我过去历史,安敢再作过分之想,这个残杯冷羹,实已受赐多多矣!”他在柳州盐埠街临河处命人筑一座精致小楼,每日携酒上楼,过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消极生活,伴酒遣闷,大有与世无争之概。对于长官部的一应大小事情,他从不过问,任凭蒋、白作主。现在,白崇禧问到薛岳的事,他既不愿说这位投蒋后飞黄腾达的旧部的闲话,也不愿多管闲事——他连第四战区的事都不愿过问,何况第九战区的事!白崇禧见张发奎不想谈论此事,便也不再问起,二人只是默默地在车厢里坐着,各自想着不同的心事。车抵黄沙河,这是由湘入桂的门户。黄沙河正面是一片开阔地,背靠山峦,是一理想的防御阵地。按作战计划,陈牧农的第九十三军在黄沙河以主力占领阵地,另以一个加强团进至庙头占领前沿据点,进行持久防御,在时间上滞敌之前进,以掩护桂林之防御准备。白崇禧和张发奎在黄沙河下车,巡视第九十三军的防御阵地。
    只见稀稀拉拉的一些士兵,或在挖工事,或在树荫下睡大觉,全无临战的紧张状态。这个样子,不说白崇禧见了发火,便是不愿管闲事的张发奎也看不过去了,他喝令副官:
    “把陈军长找来!”
    副官去了半晌,回来报告:“陈军长尚在全州城里,现在黄沙河布防的仅是第九十三军的一个营。”
    白崇禧与张发奎听了,不禁大怒,二人连忙登车前往全州,到第九十三军军部找着军长陈牧农,白崇禧厉声喝道:
    “陈军长,委座把你派到全州,加入第四战区序列,为何不执行长官部的作战计划,将军之主力推进至黄沙河构筑工事作持久防御?”
    陈牧农甫抵全州,当即便向蒋委员长打电报报告了情况,蒋复电指示陈牧农,以一营兵力守黄沙河,军之主力皆驻全州县城。陈牧农既得委座之电报指示,当然置第四战区长官部之命令于不顾了。现在听到白崇禧厉声责问,他不慌不忙地向白、张出示蒋委员长的电令,说道:
    “这是委座所规定,如果一定要贯彻战区之命令,请再补发一个命令,当遵照执行。”
    白崇禧和张发奎看了蒋委员长的电令,一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许久,白崇禧才对张发奎道:
    “向华兄,从地形上看,全州城是一盆地,受西北郊高地群之瞰制,且无预设工事,不利于守,故九十三军必须将主力推进黄沙河。委座远在重庆,不了解实际情况,你就给陈军长再补发一个命令吧!”
    张发奎想了想,说道:“既然委座已有指示,我看就按现在的部署算了,不必再动了吧!”他接着对陈牧农道:“陈军长,你必须加紧督率全军构筑城防工事,并确实控制全州城西侧高地,才能掩护城内和保障后方交通线之安全。”
    “是。”陈牧农答道。
    张发奎本不愿管闲事,他又不能像薛岳那样“跑远一点”,现在既
    然有蒋委员长的电令,他又何必站出来担当负责的风险呢?白崇禧见张发奎拒绝坚持战区的作战计划,心里直感到一阵阵发凉。薛岳跑远了,衡阳城破之日,已屈指可数;第九十三军不守黄沙河,广西北大门门户洞开,桂林、柳州还有什么希望?他一言不发,和张发奎登车回返桂林。到得桂林火车站,一幅世纪末日的悲惨恐怖景象直吓得白崇禧和张发奎心惊肉跳。只见火车站里里外外,人山人海,大吵大闹,大哭大叫,一片呼天号地之声,令人撕心裂肺!月台上是黑压压的人群,铁路上也是黑压压的人群,停在站里的一列火车布满了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人群。整列火车,除了车头上那个大烟囱口和一个个车轮之外,全被逃难的人群覆盖了。车上的人哭着喊着骂着,车下的人也哭着喊着骂着。有些人刚要爬上去,就掉了下来,有些人爬了上去,又给人推了下来,丈夫顾不了妻子,母亲顾不了儿女,人们都疯狂了。一切做人的准则,几千年的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忠孝人伦,在这里泯灭殆尽,荡然无存。
    桂林大疏散中,逃难的人群爬满了火车
    “呜——”的一声,被人群紧紧覆盖的火车终于开动了,车轮滚动着,振荡着车厢,爬在车顶上的,纷纷滚落下来。挤在轮轴旁边的,不断跌倒下来,车轮上挂着大腿、胳膊,铁轨上一片血肉模糊的躯体在颤动。丧失理智的人群仍拼命地追赶着火车奔跑不停……
    白崇禧和张发奎不敢久停,在卫队的严密护卫之下,匆匆离开桂林火车站,但那幅世纪末日的惨景,却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脑海里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感,人的本能在提醒他们,此地不可久留!他们乘汽车回到桂林绥靖公署,参谋赶忙呈上一份重庆急电,白、张一看,是蒋委员长给他们两人的电令:“着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死守桂林三个月。”白、张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他们顷刻间仿佛被人推下火车,被无情的车轮辗碎了一般。
    白崇禧愣了一阵,把双手抱在胸前,在室内默默地踱起步来。衡阳不保,全州不守,蒋委员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白崇禧这下子已经看得一清二楚。薛岳叫嚷着要“跑远一点”,如果没有最高统帅的默许,他敢吗?陈牧农全军驻在全州城里,只以一营兵力象征性地进据战略要地黄沙河,日寇一攻黄沙河,陈牧农必然要弃城逃跑。因此,那一营部队与其说是守黄沙河,还不如说是掩护第九十三军主力逃跑。蒋的嫡系部队薛岳可以拒不参加桂柳战场正面作战,第九十三军则随时可以脱离战场,而桂军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却要在桂林死守三个月,蒋委员长岂不是要保存自己的实力,而又要借日寇之刀来除掉在广西看家的这两军桂军吗?从蒋委员长的意图来看,一旦桂军被困在桂林城内,他在川、黔的生力军是断不会前来援救的。现在,离抗战胜利的时间,已经不太遥远了。还在重庆的时候,白崇禧曾与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晤谈,据华莱士谈,在盟国的大力攻击下,德、意、日三轴心国,意大利已完蛋,盟国军队已攻入德国领土,日本也挣扎不了一年半载。特别是最近日本东条英机内阁的倒台,更使白崇禧看到日军虽然气势汹汹,但已成强弩之末。白崇禧是一员优秀的战将,在对日作战的态度上,他是国民党中主张抵抗到底的高级将领,面对这样的形势,白崇禧倒是真心想在桂北一带和日寇再打一次硬仗,这对中国战场的抗战和桂系的政治地位都将有着巨大的意义。但是,桂军实力有限,蒋委员长这些年来,都不忘有意识地利用机会,消灭杂牌部队。
    其实,白崇禧从不承认桂军是杂牌部队,他常对人说起:“若论正统,国民革命军北伐之时四、七两军便已是正统。”但是,后来由于桂系失去了在中央的权力,也许从那时起,便沦为杂牌了。
    从北伐到抗日,白崇禧两度与蒋介石合作,无论他们的动机如何,都在一定程度上为国家和民族做出了贡献,这也是白崇禧一生最光辉的两个时期。抗战已进入最后阶段,蒋、白之间的合作到底还能维持多久?这是白崇禧近来想得颇多的一个问题。从杜聿明的第五军到陈牧农的第九十三军先后入桂,白崇禧已感到了蒋介石对广西的特别关注。若说完全是为了抗日,又为何专派陈诚前来监军,又为何电令陈牧农拒不执行第四战区的作战计划?作为中央军的第九十三军死守全州是假,而作为杂牌军的第三十一军、第四十六军死守桂林才是蒋委员长的真正意图。但是,蒋委员长道高一尺,白崇禧却魔高一丈,昆仑关一役拼光了装备精良实力雄厚的第五军,蒋委员长虽然心痛,却哑子吃黄连,有苦无处说;白崇禧虽然受降级和撤职处分,但广西地盘和桂军实力并未受损,也算得上是吃小亏占大便宜了。
    桂林市区在日军飞机轰炸下硝烟滚滚
    但是,这次桂柳会战却非同小可,蒋委员长严令桂军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死守桂林,等于捆住了白崇禧的手脚,使白动弹不得。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官兵全是广西子弟,守土有责,为保卫桑梓而战,义不容辞,白崇禧想推无法推,想退没处退,如果两军官兵不与桂林共存亡,白崇禧如何向广西父老交代?再者,从装备和兵员上,蒋委员长又对桂军优礼有加,白崇禧不死守桂林,不仅无面目见国人,也无面目见最高统帅。而死守桂林,其结果只有让这两军桂军全部覆没,最后白崇禧丧师失地,得利的还是蒋委员长本人!张发奎在蒋、桂之间,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对白、蒋的用心都洞烛其奸。现在,蒋委员长这份严厉的电令,把个“小诸葛”弄得进退两难,张发奎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看看白崇禧如何渡过这道难关,横竖他是不介入的。
    “向华兄,明天必须开会,再次研究桂林的防守问题。”
    白崇禧独自踱步想了一阵后,转身对张发奎道。
    “不是已经研究过了么?”张发奎含糊地问道。
    “我们原先的计划,是以第三十一军守桂林、第四十六军守柳州,现在委座有令,要三十一和四十六两军死守桂林,有调整部署的必要。”白崇禧说道。
    张发奎一听心里不由暗暗叫声:“奇怪!”一向长于算计的“小诸葛”这回为何做起蚀本生意来了呢?但他不好细问,便答道:
    “那就开吧!”
    张发奎正要命令参谋去发通知,却不知白崇禧要几点开会,要何人出席——连这点小事,他也不愿负责,忙问道:
    “明天几点开会?何人出席?”
    “早晨九点,军长和军参谋长以上幕僚人员出席。”白崇禧说道。
    次日上午九点,白崇禧、张发奎在绥署会议室召开桂林防守作战会议。白崇禧首先在会上宣读蒋委员长要第十六集团军的两个军“死守桂林三个月”的电令。司令官夏威、副司令官韦云淞、第三十一军军长贺维珍、第四十六军军长黎行恕等人听了,顿时脸上变色。白崇禧接着说道:
    “死守桂林三个月,这是委座的命令,我们必须坚决贯彻执行!有临阵退缩,执行此令不坚决者,自本人以下,皆受军法之严处!”
    白崇禧声色俱厉,他那坚决的态度不仅使夏、韦、贺、黎四位桂军将领胆寒,便是连一向不愿管闲事的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也受到震慑。白崇禧说过这番话之后,又说道:
    “孙子云:‘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因此,我们死守桂林,不能被动挨打,应根据敌情采取内线作战各个击破敌人的攻势手段,来达成确保桂柳之目的。这就要乘敌人沿湘桂铁路正面和沿湘桂公路侧面前进分离之时,于桂林以北和平乐附近地区集中主力与敌决战而各个击破之。关于桂林之防守,应用依城野战之手段,把主力控制于城外实施决战防御。”
    对于白崇禧战略防御基础上的战术进攻原则,夏、韦、贺、黎听了,顿感由“山穷水尽”之中解脱出来,夏威待白崇禧说完之后,立即附和道:
    “健公之言极是!守城必须有城外机动部队之策应,方能攻守自如,因此吾人贯彻委座‘死守桂林三月’之命令,应以部分兵力坚守城内核心工事,以主力调出去机动地策应桂林的防守,方能达成使命。”
    桂林防守司令韦云淞(左)
    韦云淞、贺维珍、黎行恕也都先后发表意见,拥护白、夏的防御作战方针。张发奎这下才明白白崇禧在贯彻蒋委员长“死守桂林三个月”的命令上所玩的花招,心里不由暗道:“蒋、白之间,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此,作为战区司令长官,他能说什么呢?要打,他手上没有兵,要守,他手中没有权,他更没有必要为此去得罪蒋、白任何一方。“张公百忍为上策”,他干脆把眼一闭,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索性舒适地小憩起来。
    “向华兄,你有何高见?”白崇禧知道,他这个计划再妙,如果张发奎反对,蒋介石察觉,也是要吹泡的,因此他以非常恳切的态度征询张的意见。
    “没有,没有,很好!很好!”张发奎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含糊其辞地敷衍着。
    白崇禧只要张发奎不作反对便可以了,他见目的已达,便宣布散会。指定军令部第三厅厅长张秉钧、第十六集团军参谋长韩练成和第四战区参谋处长李汉钟三人按照他上述指示原则,起草防守桂林的书面计划,制成命令,交张发奎签署下发,以示共同负责。散会后,张发奎的参谋处长提醒道:
    “长官,白的计划表面上似乎很积极,但我看很危险,以战区现有之兵力和贺、黎两军之素质,对优势敌人采取攻势决战,难期有胜券把握。依我之见,不如以贺、黎两军集中桂林城区,依坚固之设堡阵地和优势之制空权,进行持久防御,然后依后续兵团情况,再策以行动,比较稳当。”
    张发奎摆了摆手,说道:“或许你的意见是对的。但是,白是对最高统帅部负责的,自有其智虑之处,我们何必另出主意,将来作战不利,把责任归咎于我,岂不麻烦,还是由白一手布置吧!我们明天回柳州去。”
    参谋处长见张发奎不愿管事,当然体谅到他的苦衷,但仍提醒道:
    “长官坐镇桂柳,负有整个会战胜败的责任,将来桂林不保,恐长官也难脱责任啊!”
    “嗨!”张发奎喟然叹道,“横竖是广西的事,广西的人,我何必得罪他们。即令桂林失守,究竟谁负责任,自有公论断之!”
    参谋处长见张长官如此消极,便不再多说。第二天,张发奎例行公事在那文件上签了字,便带着随从回柳州去了。每日仍是在盐埠街那小楼上以酒遣闷,对着江上烟波,长吁短叹,不时哼几句粤曲。
    八月四日,日寇集中兵力,总攻衡阳。八月七日,衡阳陷落。广西震动!重庆震动!告急的电报如雪片般飞到张发奎的酒桌上来。
    “老白现在何处?”张长官醉眼蒙眬地问参谋处长。
    “白副总长现时正在桂林陪同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视察桂军防御阵地。白对华莱士说,桂林乃是东方之凡尔登 ,固若金汤,可以据守半年以上。华莱士对此颇为赏识,已答应拨给桂军一批火箭筒和无线电话报两用机等武器装备。”参谋处长报告道。
    “桂林能守半年以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张发奎大叫一声,“副官,给我再拿酒来,为老白固若金汤的东方凡尔登,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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