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升三年五月十二,宜嫁娶,宜土木,宜出行。
    这天晴空万里,一碧万顷,几缕浮云如丝如絮,在天角自在悠游。洧水风平浪静,水面点点波光,如跃动着的金片。
    安远渡上,一排柳树垂下柔软枝条,于风中静静招摇。伴随着阵阵蝉鸣,泾川侯世子夫妻挥别侯夫人,登上了往南的舟船。
    船是好船,精致而宽敞,特意重金请来的船工是有多年经验的老手,将船驭得四平八稳。立于船内,几乎感觉不到摇晃震荡。
    泠琅立在甲板上远眺,心中第不知多少次感叹,有钱真好。
    想去年,她千里迢迢来西京的时候,坐的是驽马驴车,睡的是寻常客栈。偶尔有差错,天黑了寻不到住处,便在荒郊野地中应付一晚。
    结果半年不到,她摇身一变,进出皆有人搀扶,休憩亦有人把守。本该舟车劳顿的漫长旅途,变作成日在画舫似的舟船上吃茶看景。
    若定力稍不足些,怕是会流连其间,什么深仇大恨都抛之脑后了。
    唯一有些许不适的是,在船上,她需同江琮歇在一处。
    对于此,泠琅一时难以适应的,同玉蟾山别馆的宽敞气派不同,船上条件有限,床榻要窄小了许多。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时候,他们二人不能各自偏安一隅,总会有些摩擦走火。
    比如此刻,泠琅其实快睡着了。
    锦被柔软舒适,船底浪潮声响隐约可闻,她思绪已经渐渐迷蒙,有类似于失重般的迷幻感。
    在梦境与现实最模糊的交界处,眼看着就要坠入无边甜乡——
    少女一个激灵,幻象一一退却,她清醒了过来。
    还是不习惯入睡之时有人在这么近的地方。
    泠琅暗暗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同样毫无睡意的眼眸。
    江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暗色中,他轮廓较白日会更深刻一些,现在一语不发地将她瞅着,颇有点危险意味。
    泠琅毫不示弱地盯回去,她低声质问:“看我干什么?”
    江琮凉凉一笑:“没什么,只是在想今晚夫人会有何种花样。”
    泠琅便哑口无言,上船已有五六日,几乎每一晚,她睡着后都毫无安分可言,第二天醒转,便是江琮隐忍而冰冷的眼神。
    她时常做梦,若梦见同人比划拳脚,那定会挥舞着手臂砸到他。梦见殊死逃窜,腿一横,便施施然搁在对方腰间。
    还有次梦见在山坡纵马,正是激烈畅快的时候,她手腿并用地贴在他身上。他想扒开她的手,她却生怕颠簸坠马,不依不饶缠得更紧。
    梦里的马很结实,现实里双腿缠着的腰背也很结实。梦里的马很乖顺,醒来后江琮的表情却冷硬得像块冰。
    他冷笑连连:“昔有孟德好梦中杀人,未曾想夫人也有这本事。”
    泠琅心头发虚,但很快便梗着脖子道:“我还未嫌夫君身冰体凉,别的郎君热炕头,轮到你,便成了冻炕头。”
    “既嫌冻,便莫来挨我便是,怎得一到半夜便如此缠人?”
    “平日里思虑太重,总是做梦,怎么能全怪我?还不是你太过无用,若早能查明真相,我便早些解脱开来,届时谁也扰不了谁。”
    话题进了死胡同,双方偃旗息鼓。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同样的争斗往往会重新上演。
    两害相较,泠琅觉得自己的不适便没那么不适了。江琮睡相很好,好到像个冰凉安静的死人,从来只有她折腾他的份。
    更何况,在洧水上行了十日后,她也逐渐习惯有人在旁的感觉,不
    会再辗转反侧,连对方呼吸都能惊扰。
    至于江琮——也早习惯挨打了吧。她没有太过关心,倘若第二日醒来,他没用凉飕飕的眼神看她,她便假装一夜无事发生。
    眼下有更重要的,青州将近,下一处便是滁州。
    滁州,泠琅胡编乱造的故乡,她在这里生活,有一个子虚乌有的教书先生父亲,而他在她十五岁那年去世。
    戏,在下船前几日已经暗中上演。
    众人发觉,离滁州越近,少夫人却一日日地低落下来,胃口不佳,神色也是恹恹。
    众人茫然莫名,绿袖却从少夫人同世子的交谈中得知了一些信息,原来少夫人父亲当年去世后,她作为孤女守孝那三年里,曾经受过一些欺凌排挤,甚至险些被抓去嫁人。
    如此一来,虽这里是她生长的故乡,更是生父坟茔所在地,但因着城中那些恶人,她其实没什么故地重游的欢欣。
    竟有这样的前因,众人听闻皆义愤填膺,说这回世子定会给那些恶人一点惩戒。
    然绿袖又说,少夫人心地良善,过去的事并不愿多计较,如今她有了好际遇,过往种种便随风而去罢。
    只是这滁州城,就无甚好怀念的了。
    那日,天上正好飘着蒙蒙细雨,将所有色彩都氤氲成一片。淡青或云白,朦胧地铺陈于天地。
    泠琅站在船头,江琮执伞立于她身侧。四十八骨油纸伞,伞面绘着水墨远山,同此时周遭的清雅景致十分相似。
    船儿划破水面,江雾中,不远处的码头已经逐渐露出形状。伞下郎君揽着女子左肩,女子蹙眉远眺,,双眼中似是忧伤,似是怀念。
    十足的近乡情怯态。
    “离家才半年,甫一看见这渡口,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泠琅轻声说,语气怅然。
    “夫人无需顾虑,”江琮语声淡淡,“不想见的人不见便是,今日一行只为先生来,旁人若要嘴碎,那便绑了他,按着去先生坟前好生拜拜。”
    泠琅叹气:“我实在不想见到他们……当初父亲去世,一些故人邻里欺我孤女,什么闲言碎语都有,若不是实在被伤透心,我又怎会孤身上京。”
    她默了默,竟低头垂泪道:“连带着,看着这城墙都心惊胆战起来。因着那些日子,故乡反倒做了伤心地。”
    江琮忙为怀中人拭泪,他柔声安抚道:“那我们便不进城,只在城外好生祭拜。岳丈在天有灵,定会体恤夫人的难处。”
    泠琅泪眼道:“夫君,你待我真好……”
    江琮含笑为她抚平鬓角:“夫人心愿便是我的心愿。”
    细雨斜斜,江雾沆砀,一双人儿立在伞下含情脉脉,执手絮语,如戏本上的真情桥段。
    这絮语全被甲板上侍立着的众仆听了个分明,绿袖已经全情投入,几乎也要坠下泪来。
    经历了这么多苦楚,少夫人却还能温柔可亲,以德报怨,实在是难得啊。
    船终于靠了岸。
    泠琅歇着江琮走在前,后面跟着一串仆人,皆捧着香炉香烛,提着瓜果陈酒。
    滁州的城郊同其他地方的城郊没什么不同,无非是乱糟糟的树木草丛,或平坦或隆起的小坡土堆。只是在烟雨时节,一切都显得清新淡雅而已。
    路有些湿滑,杂草也生得茂盛,并不算好走。泠琅提着裙子,毫不扭捏地行在野地之中,任凭湿泥露水沾染。
    旁人见了,又是暗叹少夫人孝心可嘉。
    在别人听不到的当下,江琮却低声问:“坟在哪?”
    泠琅面上是淡淡愁绪,语气却充满
    不耐:“我怎么知道?”
    “随便找一处便是了。”
    “不行,得找个一看就无人管的旧坟,我可不想让别人的爹占便宜。”
    “那何必找坟,直接寻一片荒地,就说墓被掘了。”
    “虽然我编的生平很惨,但也不至于这般惨罢?届时还需扮作哀恸,我不干。”
    “夫人的假泪说掉就掉,这有何难。”
    “我掉假泪,你便必须假意安慰,你一那样说话,就叫我浑身难受,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
    “有了,你看那边——”
    江琮寒着脸往泠琅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从茂盛的丝茅草中,隐约可见隆起的弧度,勉强能看作是坟头的形状。
    其实更像一处天然形成的小土丘。
    无碑也无庐,倒是可以借用一番……
    才思及此,身边的少女忽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跌跌撞撞地扑进烟雨之中。
    “父,父亲——”
    江琮哑然,看着她全然不顾湿滑泥泞,跌跪在草间深深叩首,再抬起头时,她已经是满脸泪痕。
    身后几步开外的某个小侍女见状,竟叫了一声少夫人,也扑上去同她哭作一团。对着一个长满长草的小土丘,二人肝肠寸断,凄楚极了。
    身后还有一堆人看着,江琮咬牙扔伞,长袍一掀,也跪在了一侧。
    他面无表情道:“岳父大人,愚婿不孝,当初未能侍疾一二,每感于此,时常垂泪憾恨……”
    她能认一堆杂草作父,那他下跪念点悼文,也没什么大不了。
    凄风苦雨,孤坟茕茕,众人无不动容于这一幕。只有身为主角的二人知晓,这只不过是一片荒地罢了。
    回到船上,已是后话。
    少夫人忧思太过,回来便昏睡了过去,世子发令继续往前行驶,去往咸城。
    “出来一趟,也该陪夫人好好散散心绪,若郁结于心,终究不佳。”
    “我计划在江南一带游玩些时日,届时轻装简行,用不上这么多人。夫人房里的那三个留下,我身边那几个也跟着。”
    “其余的,领了赏赐,便在咸城返程罢。”
    “回去该说些什么,不必我多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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