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八成是有人在念叨您。”冯吉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跟着的小宫女去吩咐煮防风寒的药, 笑着打趣道,“看来想您还想得紧呢。”
    闻言,钟宴笙心尖尖一动。
    会不会是萧弄在念叨他呀?
    冯吉满面喜色:“说不定是陛下在想着您呢!”
    钟宴笙:“……”
    那还是, 别了吧。
    方才跟萧弄分开之后,钟宴笙又被叫回了老皇帝的寝殿里。
    哪怕是白日, 寝殿里也是一片昏黑,弥漫着股腌透了的浓重药味儿, 老皇帝饮下药茶, 躺在床上, 干瘦枯朽的样子, 似一段快耗尽生机的老树, 浑浊的视线落在钟宴笙身上,问他对萧弄的看法。
    钟宴笙知道,老皇帝盯他盯得很紧,他跟萧弄凑在一块儿说话,肯定会被立刻汇报上来,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待在这样的环境里,被老皇帝盯着,他不免浑身毛毛的,感觉很不舒服,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王叔很不好相处……但如果他愿意一同南下,想必剿匪会顺利很多,所以儿臣方才找他说了几句好话。”
    他字斟句酌的,把话说得很自然,说完之后,老皇帝半晌没回话。
    钟宴笙正忐忑的时候,老皇帝忽然笑了,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笑起来像某种粗粝的砂纸擦过耳朵,钟宴笙正疑惑,老皇帝便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赞道:“小十一,做得对。”
    钟宴笙迷茫地望着他,注意到老皇帝好像是咳出了血。
    伺候在旁的田喜似乎习以为常,拿着热帕子为老皇帝擦手递茶,老皇帝擦了手,推开热茶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很疲惫般:“做得对……萧衔危,是一把锋利的刀,用得趁手……只是这刀没有刀柄,容易割伤自己……不过朕早有所准备……他是刀,也是磨刀石……”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残破不清,在药茶的作用下,老皇帝渐渐陷入沉睡,呼吸衰微似无,跟风中飘摇不定的烛光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田喜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幔,朝钟宴笙笑了笑,压低声音:“小殿下回去吧,陛下歇了。”
    直到现在,那股浓重呛人的药味儿似乎还弥漫在鼻尖。
    钟宴笙回过神,眨了眨眼。
    老皇帝是觉得他在学着利用萧弄,所以很满意吗?
    可是他绝对不会利用萧弄的。
    对于皇室而言,萧弄大概的确是一把锋利的好刀,或者说,在他们眼中,萧家就是皇室的刀。
    哥哥知道吗?老皇帝那个无限纵容的态度明明就……他肯定知道吧,他那么厌恨皇室。
    钟宴笙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深思萧弄的态度,望向窗外。
    哥哥好像对云成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也不知道有没有派人把他的话带给云成。
    云成很小就被家中父母卖给侯府,跟在了钟宴笙身边,钟宴笙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就是把卖身契还给云成了。
    云成现在肯定很高兴吧。
    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呢?
    “说清楚。”
    周围死寂得好像没有其他活人了。
    云成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的走向好像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但他很快就单纯理解成为——看来定王殿下真的被得罪大了,看起来十分生气!
    前一阵定王殿下不就在京城大张旗鼓地四处搜查小少爷么。
    云成又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开始讲述前因后果。
    “……少爷或许是从侯爷夫人那里偷听到了世子的事,便命小的去打听世子在何处休养。
    “……小的当时也没敢多听细想,就以为世子在长柳别院休养着,等到少爷身体恢复,小的就去租了马车,带着少爷去了长柳别院……”
    云成战战兢兢的,每说一句话,就感觉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冷了一分。
    展戎已经从靠在马车上抱着双臂的动作,换成了笔挺站着、垂头装死的状态,瞥见所有暗卫都缩了起来,心里骂了一声。
    早知道他也跟过去缩着,但现在他不敢动啊。
    听完云成的话,萧弄的脸色已经彻底阴了下来,冷冷吐出四个字:“一派胡言。”
    那只小雀儿明明是因为暗中恋慕他已久,听闻他中毒受伤,担忧不已,又怕被他知晓身份会产生怀疑,才隐姓埋名偷偷来别院找他的。
    他精心给他准备了清风明月的章子,还亲手画了寒梅栖鸟图。
    之后不过是因为羞怯,才躲着不肯见他。
    那么乖的小孩儿,怎么可能会说谎。
    楼清棠再怎么说,也有过一两段风月往事,怎么可能看错?
    云成给萧弄的语气吓得一激灵,一想到少爷瞒着他,独自在这么恐怖的定王殿下面前扛了那么久,心里感动且愧疚,勇敢地又开了口:“不、不是胡言!小的以项上人头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假话,天、天打雷劈!”
    展戎痛苦地闭上眼:“……”
    你可别开口了!
    你还没天打雷劈,王爷先被雷劈了。
    随着云成发完誓,马车帘子倏地放了下去,遮挡住了定王殿下的脸。
    萧弄冷凝的嗓音从马车里传来:“带回去。”
    云成:“……”
    完了,要被带回定王府私刑折磨了吗?
    呜呜,少爷。
    展戎默默把云成拎了起来,一直装死的车夫也小心翼翼地驱使马儿往王府的方向而去。
    马车沿着侯府后门这条安静的长道行了片刻,萧弄的嗓音再次响了起来,阴渗渗的:“把楼清棠抓过来。”
    这会儿跟在主子身边,气氛实在是太可怕了,几个暗卫争先恐后去行动:“是!”
    外面闹腾了一阵,又安静了,连隔着一道帘子之外的车夫,都屏着呼吸装作不存在。
    萧弄靠在马车里,隔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掏出随身带着的田黄石章子,翻过来望着底下精致刻印的四个小字。
    力道大道几乎要将章子捏碎。
    楼清棠那个王八蛋,没有一句是分析对的。
    章子不是送给他的。
    画也不是送给他的。
    连叫哥哥都是因为叫错了人!
    那只小雀儿从一开始,就不是特意过来找他的。
    再一想到从前钟宴笙数次的欲言又止,他自信满满地觉得都是小孩儿的恋慕羞怯……
    当了十几年漠北大流氓后,萧弄的脸皮已然厚得能抬去糊城墙了,刚才还是差点没绷住。
    骄傲的自尊心突然受挫,说不清楚是尴尬更多,还是恼怒更多,手中的田黄石颤抖着,发出无声的颤鸣。
    不是送他的。
    那就是原本要送给钟思渡的。
    就在快要裂开的前一瞬,萧弄手一松,沉着脸将差点粉身碎骨的章子丢回了袖兜里。
    章子就算了……被他盘玩了几个月,算是他的东西了。
    马车停在了定王府外,宫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王伯自然也听说了钟宴笙被老皇帝派去剿匪,等候在马车外,见萧弄下来了,心情极差脸色阴沉的样子,王伯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他老人家看着王爷长大,还不熟悉他的脾气么。
    王爷这副模样,这会儿最好不要开口惹他。
    王伯十分有眼色地闭嘴了,但有人没眼色。
    是蹲在旁边等着的萧闻澜。
    自从钟宴笙突然变成十一皇子,被田喜带进宫后,萧闻澜就没见过钟宴笙了。
    萧闻澜知道,他哥很不喜欢裴家的人,所以也没敢来萧弄这儿问过什么,怕他哥心情不好揍他。
    但是今天听闻钟宴笙要被派去剿匪了,萧闻澜不免担忧——柔弱漂亮的钟小公子,哪能去剿匪啊!
    所以他左思右想,还是来了定王府,见到萧弄从马车里下来了,嘴叭叭得太快,快得王伯都来不及拉他一下:“哥!你要跟钟小公子南下剿匪吗?”
    如果他哥跟着一起去,钟小公子肯定就没事了!
    萧弄倏然望向萧闻澜,冰寒的蓝色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
    萧闻澜瞬间变成鹌鹑,浑身一抖:“……哥?”
    “不去。”
    萧弄断然吐出这两个字后,漠然道:“展戎,带二少去操练。”
    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定王府里却有片操练场,是亲卫们和暗卫们每日操练的地方。
    萧闻澜每次闯了祸,就会被萧弄丢进去,跟着那些亲卫一起,每日卯时起,亥时睡,练功练剑,每次都能把萧闻澜累得面无人色,腿软脚软,基本三天下来能老实三个月。
    一听此话,萧闻澜脸色大变,蹦起来就想跑:“哥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唔!”
    话没说完,便被展戎捂着嘴抓了进去。
    王伯跟在萧弄身后,忍不住开口:“王爷,您现在是要去……”
    萧弄冷漠道:“烧画。”
    踏雪正趴在书房外面舔着毛,突然就见到萧弄满身杀气地大步走来,耳朵警惕地一抖,怀疑自己终于要被炖了,立刻嗖一下窜进了树丛里,暗中观察。
    萧弄看也没看鬼鬼祟祟的踏雪,跨进书房里,走到了那三幅画前,脚步一滞,脸色阴晴不定。
    书房里机密信件多,没有火折子……
    王伯笑眯眯地掏出火折子,双手递给萧弄:“王爷,给。”
    萧弄顿了顿,接过王伯的火折子,淡淡道:“出去,本王一个人烧。”
    “哎。”王伯退出书房,贴心地拉上了门。
    展戎被支出去办事,暗卫们留了几个在外面,其他的去抓楼清棠了,还有的在看守云成,四周终于清净了下来,只剩萧弄一个人。
    他盯着那副寒梅栖鸟图,上面的鸟羽画得极为精细,绒毛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一小团鸟雀灵动如活物。
    那种柔软的感觉,和钟宴笙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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