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今天该是晴天。
    兰芝通宵打完牌之后是要吃了早饭再去补觉,这一觉可以睡到吃晚饭才起。
    朱丹替她煮了一碗汤圆,兰芝问她:“怪事体,侬今朝起得吤早?”
    她低着头道:“唉,下雨吵得没怎么睡好。”
    心里直发虚。
    兰芝将信将疑的吃了汤圆进屋睡下,她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稍作打扮便去了公司。
    他比她更早的来了公司。两人只是远远对视了一眼,各自去忙手头上的事体。朱丹从录音棚出来的时候正值晌午,一群女职员围在总经理的办公室前叽叽喳喳。
    他比她更早的来了公司。两人只是远远对视了一眼,各自去忙手头上的事体。朱丹从录音棚出来的时候正值晌午,一群女职员围在总经理的办公室前叽叽喳喳。
    朱丹走了过去,她们像鸟群似的忽而惊地逃窜。
    思琪眸子一亮,眼睛放大了一圈,扯着嘴角道:“哎?朱丹妹妹怎么也在这儿?”
    “我在这里上班。”
    思琪嗓子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道:“朱丹妹妹真是多才多艺,一会子在医院上班一会子又到电台上班,看来顾叔叔需要你做什么你便能做什么。”
    朱丹窘道:“都是为了谋生活而已,哪像陈小姐锦衣玉食,朱门绣户,自无烦恼。”
    思琪气歪了嘴,嗔怪道:“顾叔叔你听,明明我们都是陈小姐,外头也都知道有两个陈小姐,我都改口喊你妹妹了,也未曾听你喊我一声姊姊!”
    朱丹看着她的脚,不情不愿的喊了声“姊姊。”
    思琪笑道:“这就对了,冲你这一声姊姊,今天我做东。”
    三人去的是租界里的一家日料店,店内店外垂挂着各式各样的纸灯笼。他们脱鞋坐在榻榻米上,一名穿着和服的艺妓跪坐在一旁柔声伺候点菜,说的是日语,思琪可以听懂两句,便充当起了翻译。各点一份烤香鱼、金枪鱼肚腩、海胆鱼籽饭,生鱼片寿司,饮抹茶和大麦茶。
    有人在一旁操着桐木古琴,调子很怪,像哭丧。
    思琪一双眼睛在朱丹和越珒的脸上扫来扫去,越看越气,他本该是她的,是她麻痹大意让她钻了空子!
    她为了使她出丑,故意打翻了桌上的茶盏,泼了朱丹一身的茶水。
    思琪一面抱歉一面起身佯装擦拭,艺妓见状微笑着领了朱丹出去。朱丹垂眸看见艺妓木屐上的白色袜子,赫然想到了吾国女人的三寸金莲,一样的都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步伐迈得很小,像鸽子走路。
    艺妓替她换了一身浴衣,朱丹穿得很不习惯,忸忸怩怩的拉开了障子门,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越珒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打趣道:“我还以为是哪位日本小姐走错了屋。”
    思琪见状肠子都悔青了,何苦闹这一出让她更出风头,绿着一张脸道:“中国人可不兴穿这个。”
    朱丹连忙道:“我看她给我比划的意思,应该是说我离开前她便能将我衣服上的茶渍处理干净。”
    越珒道:“不碍事的,你放松一些,不过是借穿一下。”
    思琪哼着鼻子道:“自然,人的出身可不是因为一件衣服就能改变的。”
    朱丹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脸色一沉。
    越珒握住她冰凉的手,暖了暖,也不大高兴,袒护道:“人靠衣服马靠鞍,衣服的确不能代表什么,多少人不过是徒有其表。”
    思琪气得咬牙切齿,恨恨道:“哼,徒有其表也好过有些人装腔作势。”
    第七十章
    一阵空白。
    琴师重新点上一炉檀香。
    思琪用力咀嚼食物,上下牙齿摩擦出火星子。
    哭丧的古琴音调一转,急促地登登登——呜呜呜——
    屏风的后面,琴师右手抚琴,快出层层重影,弹指间似有千军万马,十面埋伏,刀光剑影之间香灰四起,直叫人背脊一凉。
    思琪烦躁的盯着他们叠握在榻榻米上的手掌,他的手像寿司上面的生鱼片,软软地搭在一小团白米饭上,而她呢?她大概是白米饭里的醋,整个嘴里都在冒着酸水。
    气氛一时冷到了极点。
    思琪想到自己前段时间在街边的卦摊算了一卦,地火明夷卦,犯小人,特意戴了桃木手串化解,又想到那道士叮嘱她谨言慎行,索性撂下筷子,结了帐,先一步离开了。
    她一走,琴师手腕一转,又切了个曲子,这次也不丧了,像寺庙里的禅乐,清心安神。
    朱丹靠着他的肩膀,手里玩弄着一把折扇,上面绘着山樱,与桃花相似,都是一张美人面。
    越珒呷茶望着她的手,笑着问:“你方才怎么不去辩驳她?让她唱着独角戏,好不寂寞。”
    朱丹嗔怪道:“好呀,你是不是看戏没看够,恨不得我们打起来才好!”
    “你看,这会子人家走了你又神气起来了,我看他们都把你瞧错了,误以为你是块面团,任他们搓圆捏扁,殊不知,你还藏着好几副面孔!”
    朱丹气定神闲的摇了摇扇子,香风习习,憨笑道:“其实我就是嘴笨说不过人家,写文章我或许还行,但叫我和她唇齿争辩三百回合,是比要我写一篇骈文还难。”
    “怎么会呢,你可以同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朱丹嗤笑着摇头道:“你不懂,女人生起气来是不讲道理、不听道理、不管道理,但没人招惹的时候,是最讲理的。男人嘛......”她笑着睨了他一眼,继续道:“男人是吵起架来最理智,最爱讲道理,一套仁义礼智信侃下来真叫人目瞪口呆,哼,其实啊——”
    “其实什么?”
    “道貌岸然。”
    越珒气得在她腰上一挠,她身子霎时倾倒,哭笑不得的在榻榻米上打滚,他将她压在身下,诘问道:“连我也是?”
    “你不是男人吗?”
    朱丹眼里闪着光,笑出泪来,狐狸似的觑着他。
    他抚着她的脖颈,拨开香肩,朱丹忽而求饶道:“呜呜,我错了,真的错了,别闹, 还有人呢!”
    他笑着停手,端起茶水润了润自己的口舌,下意识的清了清嗓子。
    朱丹挪进他的怀里,出其不意地抓起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亮了亮自己的小白牙齿,昂起下颌道:“我看得出来,思琪喜欢你。”
    他眯了眯眼睛,沉吟道:“喔,怎么办,可我只喜欢你。”
    “万一有一天你突然就喜欢上她呢?”
    “也不是不可能,但你先教我如何不痴迷你......”
    琴师闭上眼睛,嘴角上扬,乐调不自觉地暧昧起来。
    朱丹睃了一眼屏风,突然小声嘀咕道:“这音乐怎么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音乐还分正不正经?”
    “我认真的,我总觉得这琴师听得懂我们说话。”
    越珒笑道:“看来是老琴师了,懂得应景。”
    思琪愁眉不展地坐在梳妆台前端详自己,身子前倾,贴在镜面上一处一处细看。眼前突然浮现出朱丹的面孔,细细比对,竟也有三分相似,她又刻意学了学她的神态,又像了一分。
    季妈端着茶壶进来,道:“小姐,喝点菊花茶败败火吧。”
    思琪一惊,回过神来,烦躁地拂去桌面上的物件,蒙着脸呜咽起来。
    胭脂香粉碎了一地,浓香扑鼻,季妈吓了一跳,跪在地上连忙收拾,一面劝道:“小姐要是受了委屈,尽管去跟老爷太太诉苦,让他们给你做主!”
    思琪哭得更加凶猛,叫道:“谁还会替我做主?一个个全都护着外头的小野种。自从她来了,一切都变了,她像是爸爸亲生的,我倒像是外头捡来的!”
    文珊闻声进来,皱着眉头道:“说的什么混话,老远就听见你鬼叫,这又是跟谁怄气呢?”又对外头漫声喊:“王妈——拿抹布来!”
    季妈挤眉弄眼道:“还不是外面那位小的。”
    陈家的佣人不敢说小野种三个字,但又不好直呼姓名,更不好当着主人面称呼陈小姐,只能称外面那位小的。
    养在小公馆的姨太太便是:外面那位老的。
    文珊歪坐到床沿,两条腿扭到一起,从袖口抽出绢帕捂住鼻子,嗡嗡问:“哭什么,她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都没有……呜呜,我就是看不惯她矫揉造作,看不惯她抢我的东西!”
    文珊嗤鼻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非要和一个乡下丫头争来争去,眼光放高点,什么好东西没有。”
    季妈绞了把热毛巾递给思琪擦脸,滚烫的,敷在肿眼泡上很是舒服。
    文珊动容道:“她抢了你什么东西,你再抢回来就是。”
    “那你怎么不把爸爸抢回来?”
    文珊哑然。心里五味杂陈,拿起酒杯一口接着一口的灌酒。
    她近来时常想起香港的早茶、棕榈树、玉兰花、维多利亚港和浅水湾。
    她厌恶上海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尤其是春天,毛毛雨般的飞絮无孔不入,她一接触便会过敏。自从丈夫有了小公馆,上海的一切都变得糟心起来,连孩子也使她闹心。
    她听思琪说:“妈妈,我喜欢顾叔叔,我第一次见他就决定要嫁给他。”
    她很诧异,“你也是小家子气,上海这么多的男人,你非要盯着她手里的干什么!”
    思琪叫道:“什么叫我盯着她手里的!恶心死人了,她算个什么东西啊,分明是她为了报复你,处处针对我,都怪你!都怪爸爸!是你们毁了我!”
    文珊脸色大变,甩手泼了她一脸的红酒。
    季妈连忙上前替她擦拭。
    思琪一把推开季妈,哭着冲了出去。
    “太太……”季妈欲言又止。
    “让她去,无非跑去同学家,你晚点打电话去确认一下。”
    “好的太太。”
    第七十一章
    陆太太近两年发了福,坐在牌桌上很是臃肿,藤黄色旗袍,黑色滚边,领口镶了一排细钻。美人尖旁梳着两片花瓣似的刘海,耳垂肥厚,坠着琥珀耳环。
    陆太太虽胖,平日却爱穿收腰紧身的旗袍,只因认识的一位新潮的裁缝同她讲:精瘦的人最好勿穿紧身的衣服,排骨根根裹得清清楚楚,被人一眼就掂量出几斤几两来;胖也勿要紧,千万别水桶外头搭块布,叫人分不清前后左右来。
    陆太太听了他的话,日日将自己勒得喘不过气来。菲菲受不了她的穿衣哲学,时不时劝她穿舒服一些,五花大绑的,在家也跟受刑一样。
    陆太太却道:“你懂什么,我因为衣服穿得紧,吃饭都扣着吃,也不见体重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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