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挑了今日来说?”华滟从床上支起身来,如水一般的华锦从她肩头滑落,露出苍白的肌肤。
    销金帐下,她眼神幽微。
    温齐道:“而今外头传言甚嚣, 我自然可以不在意,可我不能不顾你……”
    “什么传言?”华滟讥笑一声, “不过是说这天下——已姓了温!而我和皇兄, 不过是你手中傀儡, 是吗?或是说我妒烈成性, 生不了儿子也允许你纳妾?”她一字一句地说,“温齐、胤国公、摄政王, 我如今不是那深居内宅的无知妇孺,这话,外头人听了或许觉得有些道理,可放在你我身上,怎会当真?先帝入葬皇陵时,你跪在先帝陵前和我皇兄面前亲口发的誓,一要守我这一辈子不离不弃,二要护我大夏社稷生民——便是你忘了我也不会忘!”
    “区区流言,何必放在心上?”华滟傲然侧首,一双凤眼微微眯起,乜视着他,“还是说,你已然破了誓言?”
    温齐跟着坐起了身,道:“你呀你,怎么好端端地说到那里去了。”
    他微叹:“旁人那般说你,也许你觉得没什么,可我却听不过耳。”顿了顿,他另挑了个话头:“江南道总督姜劼前两日上急奏说辖境内暴发疫病,病者状容可怖,且传染性极强,他封锁了整个江南道,还是快控制不住了,求朝廷给他调拨药材和大夫过去。我准备带兵马连同赈灾的药材一起去江南道走一趟,恐要好些时日才能回京。过继的事,还得劳累你先费心照顾大郎,等我回来,就把他接出去府去。”
    “费心照顾?”华滟下了床,坐在妆奁前对镜梳发,她拿着把黑檀螺钿梳篦,一下一下地顺着长发,看到镜中温齐的身影,浅浅笑了一声:“这话就不必说了。你既然要过继大郎,那他将来也要喊我一声母亲,照顾儿子的事,怎么能说费心呢?”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呀齐哥。”
    “什么?”温齐正在穿衣,听到这话他诧异地转过头来。
    “外面那些人说的也没错,因为我这病确实生不了孩子,没了大郎我也当不了母亲。你说是不是?”
    华滟便看到温齐蹙起了一双眉,俊美的面容满溢着不解:“随波,你……”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许久,等到华滟梳妆完毕,他才艰难地吐出下半句话来:“你今日说话怎么夹枪带棍的,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华滟冷笑一声,略过他:“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温齐便见她领了侍女,一路往外面走去。
    待到卧室门口时,华滟顿足,转身,盯着他道:“都说儿女说全才是福,既然如今你我已有了儿子,那女儿也不能少,等你回来,就叫素商也一并过继来叫你爹爹罢!”
    语罢,她一拂袖,轻飘飘道:“濯冰,我们走!”
    余下温齐一个人立在房中,半疑半惑地长叹了一声,怎么好好一场夫妻私话,搞成了这个样子!
    ***
    濯冰接过一摞文册,转呈给华滟:“殿下,这是今年各地的账册。”
    华滟领皇命统管天下皇庄,时近年底,各地皇庄都陆续派人入京,送上这一年账本供审查。当然,能递到华滟手里的是最重要的部分,或者说是经过皇庄里大掌柜审查后认为有问题的部分。
    华滟这几年来早已习惯了看账管事,望着长案上那小山一样的案牍也不觉劳累,只是叹了口气,对着坐在一边的素商招了招手,道:“旻儿你过来,要学着看一看了。”
    素商乖巧地点了点头,走过去温顺被华滟搂紧怀里,听她一本本看过去,轻声细语地讲那账册背后的故事。
    华滟看完了一小摞,不觉有些口干,拿过茶盏饮了一口,素商便懂事地替她取过下一本,辨认着上面的字体,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臣丁承悦 请长公主玉安贡进云鹤纹妆花纱十匹、花卉樗蒲纹妆花缎十匹……明前狮峰龙井十斤、太平猴魁十斤……”
    华滟原本含笑听着素商念折子,素商前年才正式开蒙入塾读书,学得也算快了,这样一份附带了长长礼单的请安折子,竟也能磕磕绊绊念下来,她不觉露了笑意。
    然而等她听到“明前狮峰龙井十斤”时,面色忽然一沉,素商本就坐在她身边,小孩子对情绪感知是最敏感的,声音不知不觉就低了下去消弭无迹了。
    濯冰觉察到什么,上前轻声问道:“殿下?”
    华滟对她摇了摇头,转头对素商道:“旻儿,把刚刚那一行,你再念一遍。”
    童稚的声音又在室内响起:“……明前狮峰龙井十斤、太平猴魁十斤。”
    濯冰一怔:“殿下,可是这礼单有什么不对吗?”
    华滟抬头看她:“你还记得今春江南道大涝吗?江南道观察使施梦寒连上了好几道折子哭穷,说是连日大雨耽搁了春种,连茶农都因茶树被淹而没了生计。今年上好的明前龙井茶,这丁承悦竟然还能送上十斤来……”
    “皇庄仰赖殿下,是断不敢欺瞒您的,更何况是送到京里的贡品……殿下是说,江南观察使,谎报了灾情?”濯冰轻声接上了。
    华滟嗯了声,有些疲惫地点头,她从素商手里接过那本折子翻了翻,眉头蹙得愈发深刻:“朝廷对各道的掌控力度,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她突然咦了一声,举起右手来,濯冰连忙看去,只见她右手拇指处有一片淡淡的墨痕,像是蹭到哪处未干的墨迹上得来的。
    华滟神情古怪地翻到了礼单最后,那里,果然有一片小字被蹭花了。
    她喃喃道:“墨迹还没干透,这折子就送进来了,莫非,写单子的人,也在上京?”
    她抬头,和濯冰对视一眼,轻轻地道:“你还得今日齐哥说的话吗?”
    濯冰颤声道:“驸马爷说,江南道总督姜劼因境内爆发疫病封锁了整个江南道……”
    “能让姜劼上书,只能说他已经把能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以他的谨慎程度,肯定早就下令封城封境了,那这送礼的丁承悦,是从哪里出发的?又是何时到的上京?”
    华滟不敢深思,她一掌将那折子拍到案上,起身喝道:“把这丁承悦带到我面前来!”
    ***
    “殿、殿下容禀啊……小人着实不敢欺瞒殿下!小人出发上京时,整个江南道都还好好的啊!”
    丁承悦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突然被召进长公主府,他还来不及向同行者炫耀一番,就被濯冰三言两语吓得屁滚尿流,此时恨不得贴在地上。
    华滟看不惯他哭哭啼啼的样子,眉头轻轻皱起,濯冰瞥了一眼,连忙喝道:“你这是像什么样子!殿下面前也敢失仪!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是,小人一定遵命。”
    “你听着,你是何时出发上京的?”
    “回您的话,小人是十月二十三日启程的。”
    濯冰闻言一惊,看了华滟一眼,华滟冲她点了点头,便继续喝问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小、小的前一天刚得了个儿子,记得自然、自然清楚了……”丁承悦被这一吓,竟委屈地哭出来了。
    华滟沉默了。
    十月二十二日,是温齐口中的姜劼上书封城的日子。
    究竟,是谁在隐瞒真相?
    第82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2
    珠帘“啪嗒”一声被甩了开来, 来人疾步走入,行到室内就跪了下去,眼泪和话语一道流了出来。
    “殿下!奴婢实在无颜见您啊——”
    奇墨拖着老长的声调,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往华滟腿上扑去。
    华滟暗暗嫌弃地甩了甩腿,奈何奇墨一个大活人,又是八爪鱼一样的姿势缠着她,自然是动不了的。她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低头对他道:“快起来吧, 何必做此姿态, 本宫哪有责备你的意思?”
    于是奇墨打了个响亮的嗝儿,边爬边滚边哭哭啼啼地站起来,蹭到华滟身边。
    “是、是, 永安公主的为人, 这宫里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那就是个……”
    “行了!”华滟肃了脸喝道, “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你是什么人本宫还不清楚吗?本宫叫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奇墨浑身一震,低着头谄媚道:“您吩咐的是,奴婢自然要放在心上,早就办、办好了。喏, 这是您吩咐奴婢找的东西——”
    他的手抖了抖,从袖子底下抖落出一摞折子来, 明黄绸底, 朱笔御批。
    华滟接过凝神看了半晌, 不动声色, 连脸上一丝眉毛也未曾动过。
    奇墨觑着她的脸色,笑道:“却是不知殿下要这姜劼的折子有什么用处?倘若奴婢能为殿下效力一二, 那奴婢便是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殿下恩情。”
    华滟斜睨他一眼,哼笑了一声:“你?你帮不上什么忙。”她将折子又翻过一本去,敛目看去,口中曼声应道:“你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还是可以化解江南疫情?”
    奇墨自知是方才那话遭了嫌,便堆着笑立在一旁,时不时还伸手抹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没过一会儿华滟便将他带来的那几本折子都看完了,随手放在一边,指了指道:“行了,这些你都悄悄地带回去,莫要叫其他人发现了。”
    奇墨连声应好。
    “还有,皇兄那边如有异况,你要第一时间来禀告,万万不得有失误!”
    “是,奴婢都省得。”
    “皇兄身体不好,你要时时盯着,不要叫他过度劳累,太医院开的药,也要想法子叫他喝下去……”思量了一会儿华滟又叮嘱了许多条,奇墨尽数都应了,看他那弯着腰低着头的谦卑模样,华滟最后冷哼一声,“你要记住,我能叫你坐上这掌印太监的位子,也能叫你跌下来!”
    面前那身着蓝灰色宦官服饰的人闻言啪一声跪了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声音明显颤抖了起来:“奴婢便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殿下的恩德的!”
    华滟眯起了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到他开始发抖,这才道了句:“滚吧!”
    奇墨顿时如蒙大赦般,冲她哐哐连磕几个响头,便怀揣着那摞折子恭恭敬敬告退了。
    珠帘颤了颤,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华滟端坐在高背椅上,目光穿过珠帘,投向外面辉煌盛大的宫殿群。
    自从青陵台事变后,皇兄仓促登基,可那时得用的太监宫女几乎都被叛军一刀抹了脖子,宫中实在无人可用了,华滟便把奇墨遣了回去。
    奇墨本就是先太子妃从东宫调走送给她使唤的,那时让他回到皇兄身边,一是为了填补人手,二也是为了未来的新帝身边能有个自己人,且不说传递消息的作用,能让她时时知道皇兄身体的情况,她那颗悬着的心也能安定片刻。
    ——她实在是受不起再失去一个亲人的痛了。
    奇墨头脑灵活,背靠月明宫,又会钻营,没多久就被提进了司礼监,如今三四年而已,就爬上了掌印太监的位子,叫人不得不服。
    自从奇墨做了掌印,华滟也不似前几年那般时不时就传唤他,倒是叫她没想到的是——权力这东西果然如毒药,这才多久没唤他来,奇墨好似变了个人:油滑、世故、奸猾到她几乎都不敢认了。
    华滟心里暗暗提防起来,这枚棋子,怕是不好操控了。
    她在月明宫坐了足足一下午,处理掉堆积的宫务时,天色已晚。
    本想去端本宫见一见皇帝,奈何近侍前来回禀,说皇帝正作丹青,不愿见人,请长公主回吧。
    华滟默然立了片刻,终是朝近侍微微颔首,出宫回府了。
    途中伤情满怀。
    车马驶过朱雀大道,华滟撩了帘子看,见满街灯火辉煌,华灯宝炬,流光溢彩,好似当年她扮作小少年,跟在皇兄身后出宫赴文会时的场景。
    ——于黎民百姓而言,天潢贵胄间的倾轧谋算,自是如那些华美的宫殿一般,是高高悬浮于天际的,从来都不关乎地上的生民。他们在意的,是一年的饭食、徭役……
    那些,曾经是皇兄在意关怀的事啊。可如今他不理朝政也不管俗务,一有时间就扑在丹青上,一画就是好几天,直到身体受不了才停歇。华滟曾见过小太监拿给她看的画,那画上一颦一笑,一衫一钗,分明都是已逝世的先太子妃贺仙蕙的身影。华滟长叹一声,命人收了画作,从此以后,不再催皇帝上朝理事了。
    华滟几乎已回想不起来,当初并辔驰骋在这长街上时,皇兄飞扬的神采。
    明明才几年而已,离她却远得仿佛前世一般。
    车帘落下,将红尘凡世分隔开来。
    华滟回过头,看向出现在车厢里的黑衣人,她微微点头。
    那人敛首,无声地朝她拱手行礼。
    “怎么样?查到什么吗?”
    “禀殿下,坤七和坎九各带了一队人马南下。刚接到信鸽传书,他们已到了淮安,正准备入江南道。”
    “好。告诉他们,小心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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