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行字,扫一眼便看完。
    银河见她似乎终于安静下来,又使劲站起来了一回,两只爪子扒在她身上,好像要制止她再倒下去一样。
    弋戈红着眼睛冲他笑了一下,轻轻起身陪他坐在了地上。银河立马反应过来,贴着墙配合地一躺,弋戈笑了一笑,躺下来把头靠在他软乎乎的肚皮边。小时候每次不高兴了,她都会这样,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房间里的地暖不强,她躺在地板上仍然觉得冷。眼睛很疼。弋戈盯着天花板,祈祷着这一次也像小时候一样,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
    弋戈是在凌晨两点半被冷醒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紧紧抱着银河,揉眼睛的时候又发觉,脸上烫得吓人。
    她起身的时候脚步飘忽,意识还算清醒,走到卫生间拿了体温计夹到腋下,量好后却看不准到底是 38 度 8 还是 39 度 8,眼前总有重影。
    总之是烧得不低。
    家里静悄悄的,想来弋维山和王鹤玲应该早就睡了。弋戈没力气理智思考,几乎只是依照直觉,背上书包,慢悠悠地下了楼,把银河牵到院子里安顿好,自己出了门。
    她想,她应该去趟医院。
    小区里有股淡淡的硝烟味,江城前几年开始禁止除夕夜燃放烟花爆竹,但管得不严,小孩子们玩玩仙女棒和小型烟花之类的没人管。
    这个点,连路灯都灰暗,弋戈越走越觉得冷,两手缩在羽绒服口袋里,明明走在平地上却感觉自己一脚深一脚浅,踩不到实处。
    累得眼皮快要睁不开的时候,前方忽然驶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轿车,把弋戈晃得睁不开眼。
    她登时清醒了,却仍然没有力气,勉强掀起眼帘。
    那车主倒是很有素质的样子,见晃到了人,连忙换成了近光灯,车速也放缓,慢慢地驶过来。
    “这么晚还有人……”蒋胜男打着哈欠嘀咕了句,她还以为全江城只有她这么一个倒霉蛋开会开到大年三十下午六点还碰上飞机延误一直搞到过了零点才落地,正在心里苦恼怎么安慰儿子,眼神一扫,忽然觉得路边这人有点眼熟。
    “…弋、戈?”她猛地踩了脚刹车,迟疑了一下想起这女孩子的名字。
    对的,就是那个女孩子。
    蒋胜男对弋戈有印象,一是因为那次被叫家长,这小姑娘的发言实在叫人很难忘;二是因为曾在他们家暂住了几天的那条狗,和她儿子总是不自觉从嘴里蹦出来的那个名字。
    可蒋胜男上回见她,还觉得这姑娘长得人高马大,很是健康的样子;现在不知是不是夜里光线的原因,她看起来怎么这么瘦弱,站都站不直了似的?
    弋戈好像听见有人叫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有辆车停在自己身边,车窗摇下来,露出一个有些面熟的阿姨。
    “弋戈?”蒋胜男又喊了声。
    弋戈实在想不起来这位是谁,脚上也没力气走不动,就那么杵着。
    “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蒋胜男皱眉问了句,见她表情疑惑,了然地补充道,“我是蒋寒衣的妈妈。”
    弋戈这会儿十分迟钝,又呆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叫了句:“阿姨好。”
    蒋胜男听她嗓子哑得吓人,眉毛一拧,“你怎么回事?”
    弋戈现在思维迟缓,反而因此直白了很多,没想着要弯弯绕绕,哑着嗓子继续解释:“我发烧了,要去医院。”
    蒋胜男急了,打开车门走出来,伸手往弋戈额头上贴,吓得手背一缩,“烧成这样!你爸妈呢?”
    弋戈说:“在睡觉。”
    蒋胜男顾不得翻白眼,拉着小姑娘的手肘把她往后座塞,“走走走,我送你去医院!”
    弋戈坐下后就再也没力气了,脑袋重得要命,可眼睛半睁半闭的时候却看见蒋胜男在打电话。
    她迟钝得好像生了锈的脑袋里忽然“嘣”的一声,像两片齿轮相撞蹦出火星,给她提了个醒。“阿姨……”她开口叫了句,“你是要打电话给蒋寒衣吗?”
    蒋胜男动作一顿,心说这姑娘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明明是一副烧得要死过去的样子,现在不仅能条理清晰地跟她说话,还有空思考她是要给谁打电话。
    但她确实是打算叫蒋寒衣下楼来的,一来有个帮手,二来……她想她儿子应该比她更关心这姑娘。于是她点头应道:“嗯,我叫他来帮忙。”
    “能不能不叫?”弋戈声音小而沙哑,主意听起来却大,不容反驳的样子。
    蒋胜男不解地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弋戈已经烧得满脸涨红,却仍恳切地望着她,像是在请求。
    蒋胜男搞不懂她是什么情况,但也只好尊重她的意愿,点点头放下手机,快速掉了个头,一脚油门飞快地往医院开去。
    弋戈在车里歇了十几分钟,到医院的时候好像又有点力气了,愣是在蒋胜男见了鬼似的目光下自己下车、挂号、排队,最后稳稳地坐在了医生面前。
    蒋胜男倒不是不想上前帮手,只是这姑娘刚下车就一脸淡定地对她说“谢谢阿姨,您快回去过年吧”,这话不知怎的把她吓得不太敢轻举妄动了,只得跟在她后面看着。
    医生拿测温枪往弋戈额头上一扫,“39.6 度”的声音一报出来便皱了皱眉;再用压舌板看了看弋戈的喉咙,当即飞了个眼刀扎中蒋胜男;再戴上听诊器一听,彻底来火了,没忍住教训了蒋胜男一句:“烧成这样才来医院?你家孩子也是身体好扛得住,换一个说不定就烧傻了!”
    蒋胜男:“……”
    这大过年的,她乐于助人一下而已,怎么就多了个女儿。她不想多惹事,一面笑着虚心接受医生的批评,一面在心里把弋戈那个油头粉面拿腔拿调的爹骂了个狗血满头。
    弋戈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她还在,诧异地回头看了眼,顶着一张烧红了的脸问:“阿姨,你怎么还不走?”
    蒋胜男:“……”
    这到底是谁养大的倒霉孩子。
    她没搭理,笑着对医生说:“这孩子生病了也不吱声的……您看看,是不是得赶紧输个液什么的?”
    医生“哼”了声撕下诊疗单,“赶紧去输液室!”
    弋戈打上针后就又睡着了,蒋胜男借了毛毯来给她披上,看着她头顶三大瓶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虽然蒋女士自认还算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善良市民,但大年三十踩着高跟鞋开了一整天的会,本来是赶红眼航班回来给儿子赔罪现在却站在医院输液室里陪个连好话都不会说的姑娘打针……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
    手机里上一通电话还是在三个小时前,那会儿她刚下飞机,跟蒋寒衣说会尽快到家、让他先睡觉别熬夜。她儿子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皮得要上天,其实是个很宽容也很有耐心的人,问过一遍之后就不会再一直催了,但他会自己一直等。
    蒋胜男既欣慰又有点愧疚,看了眼长椅上歪脖子睡过去的小姑娘,心里又对那位“弋总”骂骂咧咧起来。
    她在小区业主电话册里找到弋维山的联系方式,耐着性子从座机到手机号码各拨了三遍,才终于听见一句睡意朦胧且极不耐烦的“喂?”
    蒋胜男顿时就压不住火了,吼了句:“喂你大爷!”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被她这一嗓子骂清醒了,噤着声反应不过来。
    “你女儿在仁和医院,是当爹的就赶紧滚过来!”蒋胜男又骂了句,这才撂了电话。
    她把手机放回大衣兜里,心想现在就走应该问题不大,她也算仁至义尽,并不想和弋维山打照面,扭头却看见长椅上的弋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大概是被她刚刚的大嗓门惊醒的。
    蒋胜男和她对视一眼,就狠不下心走了。
    如果说刚刚的弋戈镇定到让她觉得冷漠的话,现在蒋胜男才终于看明白,这姑娘眼里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不是镇定,也不是冷漠,而是茫然。
    是一种,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身边是谁的茫然。
    蒋胜男看见这姑娘的眼睛渐渐红了,然后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第66章 .“我感觉有很多以前的事情……是我这段时间才想起来的。”
    弋维山和王鹤玲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就看见弋戈埋在蒋胜男怀里嚎啕大哭。
    弋维山记忆力绝佳,扫一眼便想起来这就是当时他被刘国庆请去办公室时,那个很无礼的女人。他心下登时有些尴尬,他对这个人当然是没什么好感的,更何况半个小时前她还莫名其妙地在电话里骂了他一通;可他又一向礼数周全,人家毕竟照顾了弋戈那么久,按理说他应该道谢才对。
    王鹤玲也顿住了脚步,但她的心理活动却和丈夫截然不同。她看着被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搂在怀里安慰的自己的女儿,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无望的心酸——她原本以为她在女儿心中只是比不上陈春杏,毕竟十几年陪伴的分量在那。可现在事实证明,她女儿能跟小区里的一个邻居亲近,却不愿意告诉亲妈她发烧了,需要帮助和照顾。
    王鹤玲很早就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当母亲,也并不是第一次后悔生了孩子,但此刻她还是忍不住鼻酸。
    蒋胜男把弋戈的情绪安抚稳定,搓了搓她的肩膀,没说什么,也没多看弋维山和王鹤玲一眼,起身就走了,高跟鞋踩得噔噔响。
    弋戈抬头看了眼父母。
    弋维山心里卡着股难言的情绪,说不上来,既有心疼,又有愤怒,还有些不上不下的难堪和尴尬,最终也只好干笑了一声,问:“怎么发烧了还自己跑出来?应该叫醒爸爸的,爸爸送你来医院。”
    弋戈没有回答,只是安慰地笑着看他。
    看了一会儿,她抿抿唇,问:“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们当年,为什么不想照顾我?”弋戈的目光在弋维山和王鹤玲脸上各停留了一下,看起来平静而真诚。
    “不是不想……”弋维山下意识反驳,却发现自己论据不足,羞愧地住了嘴。
    “那为什么不拜托另外一个人呢?”弋戈紧接着问。
    “…嗯?”弋维山好像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弋戈的目光退缩了一下,垂下眼帘,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要找人照顾我的话,为什么不找一个不会抛弃我的人呢……”
    既然你们已经抛弃我了。
    既然你们宁愿花很多钱给别人也不愿意亲自照顾我。
    为什么不再好心一点,再多花点时间或者钱,去找一个不会抛弃我的人呢。
    我可以不要爸爸妈妈的,可是哪怕是托付,是交易,为什么不能是一个不会离开的人呢。
    天还没亮,弋戈就退烧了。刚刚那个忍不住发火的医生看了都觉得好笑,颇有兴致地和弋维山玩笑道:“你家这个小姑娘身体底子真好啊,男孩子我都没见过退烧那么快的。”
    弋维山似乎对这话很受用,连连点头笑道:“是啊,从小吃饭就乖,爱运动!”
    “没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回去了哈,记得按时吃药,不放心的话住一天院也行。”医生又看了看她的喉咙。
    “那我们再住一天吧,这个事情可马虎不得!”弋维山扭头对弋戈笑道,“小戈,爸爸给你安排个单人病房。”
    弋戈没说话。
    王鹤玲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终于蹲下身拍着弋戈的手背柔声问:“想吃什么,我回家给你做。”
    弋戈沉默。她很少生病,仅有的几次都是小时候在桃舟,三妈每次都会给她煮红糖蛋酒。这种东西虽然简单,但换个人做味道完全不一样,更何况王鹤玲的手艺……她顿了顿随口道:“想吃文东街的油饼包烧麦。”
    王鹤玲犹豫了一下,商量道:“生病了不能吃太油腻的,而且那个地摊上的东西都不干净的……妈妈给你订美龄粥好不好,清淡的,养胃。”
    弋戈笑笑,点了头。
    病房和弋维金的病房在同一楼,弋戈趁弋维山去阳台抽烟,偷偷溜了过去。
    快两年了,这个病房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连弋维金躺着的位置、姿势甚至表情,都和刚来这里时一模一样。
    “他有可能醒过来吗?”弋戈问护士。
    护士被她突兀的问题吓了一跳,又想到似乎是自己曾经说过病人恢复得好有可能醒过来,为难地笑笑:“说不准,植物人的意思你也知道……”
    弋戈看着同样陪伴她十余年,却好似陌生人的三伯。她这会儿才恍然意识到,其实她从来没听过三伯的声音,不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性格脾气的人。可事实上,她能在桃舟长大、度过她觉得最好的那些年,并不是因为陈春杏,而是因为三伯。
    因为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但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的所谓“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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