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父亲卫敬恒不在,一大家子人基本都到齐了。
    向来端坐上首的老夫人庄氏却站着,满脸堆笑地陪着一个妇人说话,容色甚至有些谄媚。
    那妇人三四十许,穿一件姜黄色和白色相间的织锦半臂襦衫,一张圆润的脸看上去颇为富态和蔼,通身衣饰简单,气派却很是不凡。
    她只消站在那边,气势上就把养尊处优的庄氏给压下去了。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庄氏笑道。
    “是啊,福姑姑有事只需叫上两个下人来传唤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真是折煞我们了。”下面的柳姨娘也赔着笑附和,悄悄拧了拧女儿卫文漪的胳膊,把她推上前。
    卫文漪不情不愿的,但还是也跟着奉承了几句。
    福姑姑淡笑点头,目光掠过她在厅中扫过,问道:“你家大姑娘呢?”
    听说是找卫舒梵,柳姨娘和卫文漪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老夫人也怔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宫里的贵人要找的竟然是他们家的一个小娘子。
    但福姑姑问话,不能不答,老夫人忙道:“在呢,我这就遣人去唤她过来,您先坐。”
    舒梵这才走过去,依次对老夫人和福姑姑欠身行礼,又唤了柳氏一声“姨娘”。
    福姑姑看到她就笑了:“既然姑娘来了,那就随老身走一遭吧,太后还在永安宫等着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都没想到,要见卫舒梵的竟然是太后。
    老夫人握茶盏的手都不稳了,忙道:“不知我们家梵娘犯了什么事儿,竟劳烦太后亲自传召?福姑姑,能否透个底儿?”
    说着悄悄将手上镯子褪下,就要塞给福姑姑。
    谁知福姑姑神色不改地将镯子推回了她腕上,笑道:“言重了。太后大寿在即,宫中急需技艺高超的绣娘,听闻卫家大姑娘绣技超群,这才想请姑娘过宫门一叙,商讨一下怎么缝制太后的凤衣,别太紧张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但又怕卫舒梵不懂规矩,触怒太后,又忧心忡忡起来。
    临走前,老夫人庄氏跟福姑姑还说了不少话,舒梵隔得远听不到,但大抵也知道,无非是希望福姑姑多提点些,谨防她失礼惹恼太后。
    出院门时已是巳初,一行人朝西边的侧门走去。
    福姑姑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应该知道,太后召见你所为何事吧?”
    舒梵道:“梵娘知道。”
    福姑姑道:“那便省去我许多口舌了。”
    此后便目不斜视,不再跟她说话,肃穆紧绷的脸孔好像庙里的佛像,不见一丝方才的和蔼和善。
    永安宫内焚着香,味道虽不浓郁,萦绕在鼻尖久了难免有些昏沉。
    舒梵跪在殿前,日头已近正午,火辣辣的日光炙烤得殿前的金石砖都微微滚烫起来。
    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跪了将近一个时辰,里头却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
    膝盖好像已经麻木,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偏偏她不敢动,以免触怒太后。
    终于,快到日中时,两个内侍从里面将殿门打开,一个女使手持拂尘从里面缓步走出,淡声道:“太后要见你,进来吧。”
    舒梵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膝盖上的酸麻疼痛,勉力站起身来,跟着她垂着头进了殿门。
    穿过冗长的殿堂,进到内室,隔着一扇半透屏风隐约可以窥见后方贵妃榻上坐着的一个中年美妇。太后虽然年过四旬,面上并无皱纹,长长细眉挑飞入鬓,手中执着一柄海棠花绣缠丝团扇,容色昳丽而慵懒。
    可以想象,年轻时应该是个容色倾国的美人。
    太后命人撤下屏风,也不说话,只目光缓慢地在她面上打量,手中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舒梵更不敢抬头,问了安后就跪在那边。
    “你就是卫氏?”太后淡淡问道。
    “臣女是。”
    “大胆!太后问话,怎么能这么没规矩?!”一个使女喝道,“要说‘回太后的话’。”
    舒梵忙纠正道:“回太后的话,臣女是卫舒梵卫氏。”
    “你父亲是从五品都察院都事卫敬恒?”
    “回太后的话,是的。”
    “官儿不大,生的女儿倒是挺本事。皇帝挺喜欢你的吧?”太后幽幽一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舒梵不敢应声,只得垂着头继续跪着。
    旁边的刘太妃坐在下首,原本是过来替太后聊天解闷的,谁知遇到这种事情,面上不由浮出几分尴尬,忍不住打圆场道:“虽说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倒是镇定,气派也不错。臣妾第一次见到太后的时候,吓得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壶呢。”
    太后神色缓和几分,笑道:“你这个胆儿,也没比麻雀大多少。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刘太妃也笑:“太后是女中豪杰,陪先帝四处征战打下的这江山,臣妾哪能跟您比啊?”
    太后眸底露出笑意。
    恰在此时,外头有宦官进来禀告说,太皇太后要传召卫氏。
    太后微一挑眉,低头抚了抚团扇上的刺绣。
    连刘太妃都怔了下,太皇太后常年深居长乐宫,不理后宫诸事多年,怎么会突然传召一个宫外女子?
    “可说了是什么事?”刘太妃道。
    “太皇太后想缝制一件寝衣,听说卫姑娘绣工出众,特命人来请。”太监道。
    “听听,她这消息倒是灵通。我这前脚刚把人给叫过来,她就派了人来。也罢,你且去吧。”太后命舒梵跪安。
    舒梵此时已经跪到腿脚酸麻,叩头谢恩后,一时竟无法起身。身后的小太监眼尖,忙上前扶了她一把,把人搀了出去,交给在殿门口等候的景芳姑姑,一行人这才走出了永安宫。
    背影消失,太后才嗤一声,对刘太妃道:“不过是叫过来问两句话,真以为我会吃了她不成?这就眼巴巴地把人喊走了。怎么,我是会吃人的恶鬼不成?”
    刘太妃赔着笑道:“也不算太皇太后多事,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还是不要伤了和气地好,免得日后您和陛下生出嫌隙来。”
    “他向来瞧我不顺眼,还能怎么生嫌隙?”
    刘太妃愈加尴尬,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低头咳嗽,掩饰过去。
    第2章 恋爱
    舒梵到了长乐宫才发现,团宝也在,由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抱着。
    看见她,团宝就咿咿呀呀带着哭腔要她抱。
    舒梵为难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
    太皇太后慈爱地笑了笑,说无妨,她才小心地接过了孩子。
    太皇太后又命人给她看了座,上了茶。
    舒梵忙称不敢,又要起来。
    太皇太后温和地笑了笑,让她坐下,她才复又坐下。
    “别动不动就跪啊跪的,老太婆的宫里没那么多规矩,你和孩子能常过来陪我说说话,我就高兴了。”太皇太后穿得朴素,也没什么架子,又问了她一些孩子喜欢吃什么、平日都玩些什么之类的话,让一个小太监一一记录下来。
    又道:“我这确实有事要你去做。”
    一面令人将早就画好的图案绣样拿上来,让她挑选。
    舒梵看了会儿,欲言又止。
    太皇太后笑道:“但说无妨。”
    舒梵这才道:“花样是有些老,且绣法也比较单一。”
    她随意执笔,在宣纸上勾勒几下,全新的花纹就跃然纸上。
    又在底下添上字,标注这是什么纹样。
    一手簪花小楷,清秀娟丽,不失风骨。
    太皇太后赞道:“真是好字啊。听说你母亲出自荥阳郑氏,也是高门之后,怪不得生出这样貌美聪慧的孩子。”
    舒梵忙称不敢。
    太皇太后见她容貌昳丽端秀,体态极是苗条动人,风姿楚楚,谈吐也颇为得体,不觉又有几分喜欢。
    “你过来。”又朝她招手。
    舒梵压住心里的忐忑,垂着头上前。
    太皇太后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怎么这么凉?天冷了,也不多穿一件?”让人去取了大氅来,替她披上,又说,“这玄狐皮是安阳县主送的,这样年轻的款式颜色,不适合哀家,就给你吧。”
    “既是县主所赠,梵娘实在受之有愧。”
    “无妨,给你就收下。”
    舒梵也不好再推辞了。玄狐皮是浅褐色的,柔软细腻,摸着极为舒适温暖,压在雪白的裙裾上更衬得她容色娇艳,华贵非常。
    “姑娘,这边。”引路的小宫女指引着她朝旁边的一条岔道而去。
    午后下过一场雪,御花园里草木葳蕤,枝叶上还带着些许潮润的湿气。
    到了一处转角,舒梵忽然发现娘亲留给她的一枚玉佩掉了,忙对那宫女致歉,回头去寻。好在很快就寻得,折返时却见宫女一脸愧色又急惶地指着远处的凉亭跟她说,孩子去那边了。
    舒梵大吃一惊,忙转头望去。
    那是一处位于湖岸边的亭子,一条直道从岸边的一棵垂杨柳下往前延伸,直入湖心。
    亭子四周覆以轻纱,又因为隔得远,看不真切。
    可她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也顾不得会不会冲撞贵人,已经飞快朝那边赶去。
    身后宫女焦急地唤她,又似乎碍着什么不敢高声,声音很快离她远去。
    到了亭边,还未靠近就有一个内侍出来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敢冲撞圣驾?”
    舒梵吓了一跳,心里紧张,下意识就跪在了地上。
    四周忽然变得极为安静,暗沉的天幕下,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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