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玉起初听到林夫人的话语,还惊于她口中周季萌的身世,和她的狂妄愚蠢。只是他没想到,昌元公主一改从前的姿态,逐字反击了回去。当年她还被他和景安珺吓到离开,今日就可从容不迫应对这种事情,她已经长大了……
    而且他看皇帝,任由双方拉扯,面上不喜却没有怒气。李公玉心下猜测,皇帝知道此事纵容了林氏,还是林氏太过愚昧,他想帮姐姐应对,替周季萌翻案?
    景安珺听了林令那些字句,她是高兴的。妹妹不是还讽刺她对驸马那些事情吗,转头之间她的驸马也出了大事。可是——她想起周季萌曾经是她的婚嫁对象之一,她就觉得他一派君子样,不好招惹,她偏要招惹荼毒他!她之前梦见过,那个周季萌跟李公玉一样堕落于她的身下。可是——周季萌怎么会是如此出身?那么肮脏的出身,还能养出如此般的人,令她唾弃……又兴奋。
    妹妹,你为何要替周季萌伸张正义?跟以前一样乖顺不好吗?以前跟着自己后边叫姐姐,怎么这时候还会反驳自己了?哦,景元琦反驳的是林令,讽刺了她。景安珺失望想着。她不嫉妒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觉得景元琦得到的荣宠,太过太盛。
    金钱,她不知道挥霍。脔宠,她不知道享用。她却坐拥比自己还多的权势和财富,让它们腐烂都不知道物尽其用。可惜啊可惜。
    “公主所言有理。林令,你把事情说清楚。”
    景令瑰的眸子黑了许多,他只是看着景元琦,无奈道。
    他不可能为了外人驳了她,先舍下这步棋,他还有法子。
    林令无措地看向皇帝。当初他不是这么安排的,他说过会杀了周季萌。
    “陛下,公主,妾可否禀出实情?”
    刘仲妃忽然起身,跪在中央。
    “说吧。”
    他已经没兴趣听这些陈年往事。反正,今日阿姊是走不了了。
    刘仲妃神情倒是恢复了平静,她缓了一下,徐徐开口,“妾确实是周家的外甥女,当年战乱父母离散,被大人收留,有了孩子。但身世明了后,大人同我商量,把那个孩子丢掉,让我收养了旁支子,就是蔚卿。”
    她说完后,力气不逮,差点跪坐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失态。
    周季萌心里千回百转。先是向来不喜他的嫡母发难,再是公主当场维护他,现在母亲禀出实情,这一桩桩事情,让他的心脏反复被捏紧。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母亲,那个瘦弱的妇人。无论她是不是生母,他都会记得她这么多年来的恩情。
    帷下挽起的丝带绑了个圆形玉环,一荡一晃,像被蠹空的碧月。环中央,那叁个身份不同的女人轮流坐庄,目的各异,毫无退让。
    麝香混合着檀香,随着她们衣袂飘飘,游散至主宾的面前。
    林令听完刘仲妃的话,一瞬间,她面色惨白,身体因恐惧而僵硬无比。堂上天子只关注姐姐,发现景元琦表情毫无波动,浅笑说道,“当年先帝赐婚,赐的是周侯二子,如今周将军身世大白,这桩婚姻,合乎礼仪吗?”
    曾经的尚书令,一身清白的周侯,死后竟然有了此等恶事,如果他交予臣子议论定夺,定能让周家万劫不复。
    “陛下,臣有疑问想提出来。”
    李公玉的声音无故响起。
    “说。”
    景令瑰语气有些冷。
    “林夫人,周将军是否在周家祠堂祭祀,他是否在族谱上面?”
    林令的手上已经被自己无意识地抓出血痕,听到李公玉的问题,她忙不迭回答道,“他祭祀过周家祖先,也在族谱上。”
    李公玉听完他的话,转头看向景令瑰,“陛下,周将军生父虽不是周侯,但他确实是周侯之子。”
    景令瑰笑了,“爱卿言之有理。”
    “如此说来,虽然周家并不是故意隐瞒,不过委屈的还是昌元公主。你们就先回去,我劝慰一下公主。”
    “至于林夫人,你就先回林家歇一段时间吧。”
    景元琦闻声抬头看着景令瑰,眼神冰冷。景令瑰似乎并未理睬含笑看着他们走完,脑中却暗恨恼怒,且泛了一丝苦涩。她到底是不装了,那些甜言蜜语,尽数被她抛在脚下,成了一现昙花,只有他还在等待。
    “公主,臣等您。”
    周季萌拉住她的袖子,轻声说。
    景元琦看着面前的男子,“你放心。我不委屈。”
    周季萌笑得很灿烂,他还有她!不属于他的天上月,终于落到自己怀里,即使被砸晕了,他还能品出幸福的滋味。公主是在意他的,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皇帝望见新婚夫妻情深意切的相惜模样,忽觉得眼前这一幕与几年前的一幕倒流回转,彷佛他就是世外客,桃花源外人,不管他是太子还是皇帝,都改变不了她一意孤行要爱新男人的心。他的痴念和欲求,哪怕是他与她共有的时光,都被景元琦踏在脚下嘲讽嗤笑,全都不值一提。要爱他也给了,那还要什么东西才能把她留住?恨吗,他不想选择恨,不愿成为与她相行渐返的仇人,那用帝王之权留下她呢,他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可是再也吞不下了,只好吐出来,其实她是一团吞不进的血肉,放不得留不得。
    “驸马也跟着吧,随朕与公主拜见太后。”
    景令瑰不再看他们,淡然甩下一句话就已经下阶走远。只有景元琦有种无力之感,他还要玩什么花样?
    殿庭迥然于公主府的布置。九重宫楼上,金乌与朱红相辉,照得长巷的柳树也融上玲珑颜色。池沼里鱼跃莲叶,水浮绿萍。而椒房窈窕,静穆清幽。周季萌跟随进入了太后所在的宫室,泛泛扫了一下,发现未有异常,就跟着公主一道向堂上那个牵着宠物且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行礼。
    堂上有一人一鬼一豕:假扮太后的郑菟、已为鬼魂的容南莲和已投畜生道的先帝。皇帝对眼前所见不为所动,对夫妻二人说道:“太后身体有恙,难得见公主一面。周驸马,不若我们去别室小酌?”
    景元琦倒是小小讶异,就怕景令瑰对周季萌做什么事情。转念一想她又不禁苦笑,她何时担心过这个问题。她会变,他亦会变。所以那份爱,迟早消散在他与她的各自人生里。当然倘若现在他俩一道死了,倒是成全了他执拗的念想,满足了她年少的爱意。
    她也离开得干净,到后面的池苑观景去了。
    彩衣宫女们摆好桌案,取来六博棋。周季萌纵是朝臣,此时也难猜度皇帝的心思。不过他想起寻常人家的情形,琢磨出皇帝对他的敌意。原来是一事未成,又起一事。他只能选择应战。
    棋坪两端,并不是无声地厮杀,而是一来一回地试探。
    “你输了。”
    一袭玄衣的景令瑰却未有喜色,只是无情宣布博弈的结果。接着,他抬眸端详对面的男人。周季萌额上已有细密汗珠,但衣冠依旧规整,并不狼狈。景令瑰一腔不平之火,见他如此,也发泄不出。容亘被斩首,奚彤被一剑穿心,而周蔚卿呢,他将来会有多凄惨?想到这一点,景令瑰开心了一些。
    周季萌拱手,“陛下棋艺高明,臣心甘口服。”
    皇帝眼神微动,“果真心甘口服吗?”
    尚年轻的臣子略微思虑了一下,便答,“臣输得不冤,自然臣服于陛下。”
    景令瑰盯着他。经过刚才的纷乱,他似乎连尘土都未沾染半分,气定神闲,恍若揣着流落民间的和氏璧,连输棋都捎带几许笑意。
    狼狈的……到底是谁?
    景令瑰不欲露怯。可一想到容亘被冤杀,年青才俊如新星般瞬间陨落,他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惋惜了。连带着对周季萌,他忽然质疑自己,真的忍心再次破坏复圆的花好月夜吗?
    “你照顾好昌元公主。”
    黑衣沾连了黑影,景令瑰起身,好似淤泥中出水的雏荷。
    他又回到那种无边孤寂的宫廷中。
    周围一切都能够吞噬掉他。对他谄媚的奴仆,奉承他的臣子,唯唯诺诺的宫人,还有那根本不熟悉的妃子,他被抛在淤泥之下,任凭呼吸被堵塞完毕……
    “陛下!陛下!”
    景令瑰病得很严重,但太医们束手无策。他躺了几天,政务都搁置了许多。
    服用了一丸暗格里的药后,景令瑰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乘着难得清醒的间隙,下旨让几个大臣联合辅政,其中就有新驸马周季萌。
    而他,无由来重病了一场,自然是好生休养去了。
    似乎所有的爱欲都被抽离,严重的时候他几乎吃不下饭。连见到姐姐,景令瑰都逐渐不渴望了。
    郑菟带来文幼旋,为他暂时分出生母的魂魄,只是容修仪生世已过,亦不能多留人间,匆匆告别了陌生的儿子,去找那些仇人算账去了。
    见了母亲一面,景令瑰的精神好了不少,但还是很差。
    昨日执手,今日陌路。姐弟之间怎么可以如此生分?
    他也不再执着这个剖心之问,只是在思考,倘若死了,会不会变成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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