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去端庄温柔的面具后,洛怀珠感觉自己耐心都少了几分,见对方的手还停顿在腰间,凉凉威胁道:“要不,还是我来动手。”
    青年果断将布扣解开,露出穿着亵衣的上身,透过单薄的亵衣,隐隐可见后背一片红肿。
    中衣的系绳一拉,青紫红肿混杂的一大片,便显露出来,自后背顺着右臂一路蔓延。
    严重的伤势,看得洛怀珠眉头紧皱,先用布巾沾热水帮他擦拭伤口,再把药粉撒到创口上,最后才将药酒倒在手里搓热,给他揉开青肿。
    火热的手掌贴到肌肉上,让谢景明闷哼一声。
    他抱着自己的中衣,将胸膛和腰腹遮掩住,整个人都轻颤了一下。
    “这就是你说的小伤?”洛怀珠手下用力帮他推揉,说话的气息就响在耳边,“谢景明,你倒是能忍。”
    能忍的谢景明,冒出一额角的冷汗,不敢说话。
    反驳的话,阿玉会更生气。
    他很多事情都不怕,唯独怕她生气,只好抿紧唇瓣把话闷肚子去。
    等创伤处理好,谢景明赶紧穿好衣裳,给她递胰子净手,又递布巾擦干。
    青年垂着温柔眼眸,端着谪仙似的温润脸庞,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看人,直看得人心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好似拒绝了,自己就不是人一样。
    洛怀珠生气都气得不够爽快,没好气白他一眼,丢下句“晚些和你算账”,便转出屏风。
    她已听到其他人到来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沈妄川和云舒,还有半途寻来的林衡。
    “岂有此理!”
    云舒郡主脾气暴,人没坐下不说,手中横刀还没出鞘,就差点儿被它的主人将它一手送进桌案里嵌着。
    她握着剑柄的手发白,脚踩着杌子,山匪审人一般,盯着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的谢景明:“他竟如此待阿玉,他还是人吗?”
    想她和沈妄川蹲守这么多日,根本就没看见大理寺传唤阿玉,是什么情况,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过来。
    “慎言。”洛怀珠提着衣摆坐下,将茶递给她,“他始终还是大乾之主。”
    云舒气得牙痒痒,用力一甩袍子坐下:“你又是怎么回事儿?”她转向走近后浑身药味的谢景明,“怎的一身伤。”
    沈妄川懒懒提起衣摆坐下,看向他:“我也很想知道。”
    青年唇瓣刚离开茶杯,准备说一句“没有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洛怀珠便将手中的茶杯用力按在茶案上,带着闲凉的笑意,悠然道:“我也想知道,这一身伤到底怎样来的。”
    谢侍郎瞬间噤声,不敢搪塞,老老实实把事情讲了。
    云舒更气,拍得茶案上杯盏起舞:“沉冤者不得昭雪,还得防着不被他杀,这是个什么道理!”
    杯盏温热清茶溅出,洒落她手背,蜿蜒一案。
    “上位者的道理。”洛怀珠吹拂杯中轻薄水雾,在氤氲雾气中,轻声说道,“云舒,你切莫冲动。”
    事情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绝不能前功尽弃。
    云舒案上手掌紧握起来,攥了一手琥珀色泽的茶水,极力压低自己的嗓音,却无法压住自己颤抖的身躯。
    “我知道,如果你的事情抖出去,那些上京伸冤的苦主,将不再是苦主,而是犯上作乱的贼子。”她眼眸泛出血丝来,死死盯着案上晃荡茶水,“可这算什么。”
    他们唐家的天下,若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与太祖皇帝立国前,风雨飘摇的百年有何不同?!
    后世史书工笔,都得嘲笑他们大乾窝囊!
    第77章 更漏子
    茶水晃荡, 搅碎杯中影。
    洛怀珠放下茶盏,伸手将云舒手背盖住:“且等今秋过。”
    处决沈昌再说。
    “可你当如何自处?”云舒心疼她。
    亲人尸骨尚且埋在荒山,亡魂如何安歇!
    她连牙齿都颤抖起来, 眸中水波摇摇晃晃不成形。
    洛怀珠垂眸盯着案上千里江山图, 轻笑一声:“三娘投身大乾,一直以来, 享高门厚禄, 少年肆意狂放,挚友相伴。虽有外敌侵扰不息, 却始终被护在最是繁华之地, 无忧无惧而长。”
    前十五年的日子,真叫一个无忧。
    “那都是从前的事情, 就算如此也是先帝厚德,与他唐匡民何干!”
    “云舒,我不是感念他。”洛怀珠伸手抚摸突出的山水, “三娘一朝从云端坠下,满心仇恨,刚好起来就胆大包天, 脱离舅舅庇护,顺着沈昌过往溯源,网罗他的罪证。便在此时, 遇见同为天涯沦落之人。”
    四人都未曾听她主动提起过这一段, 一时静默下来。
    少年泪浅,忍不住伸手抓她的袖摆握在掌心,心疼呢喃一句:“阿姊——”
    谢景明指尖发麻, 微微颤抖,被他紧紧扣在膝头。
    沈妄川定定看着她垂眸的侧脸, 随云舒一道噤声细细听着。
    “他们在我被追杀时,冒险藏匿过我的踪迹,为我煮过鱼汤,于暴雨中奔走寻我,替我撑伞躲避追兵。他们大都垂垂老矣,因子孙误信沈昌之过,被乡里指摘,不得已搬进山林里,连糊口都难。”
    洛怀珠苦笑一声,音微颤,指尖轻抖,“可他们还是一遍又一遍,在被人推攘、辱骂的声音里,卑微哭求,为我一个同遭遇的陌生人,费力求一纸药方,再漫山遍野翻找、熬药。”
    即墨兰从怀中掏出帕子,递到她面前。
    她伸手接过,却没擦去泪水,任由它滴答落进杯盏里。
    “万千沉冤的人里,越是下民越是艰难翻案。我还曾见一人,一路上告,连脊骨都被打断了,还在风雨里呐喊着往前爬,说要求个清白在人间。我闻讯跑去时,那人撑着一口气求我,帮他将冤情写下,他怕到了地府要被拔舌,讲不出冤情来。”
    她又笑一声,笑里全是苦涩。
    滴答——滴答——
    泪珠如雨坠落,打碎杯中平静世界。
    “你们看,同是沉冤之人,我有舅舅,有你们这么多人惦念着。可他们什么都没有,所剩不多的余生,也不过为求一个清白在人间。”
    她缓缓抬眸,未断的泪珠还挂在眼角:“我又岂能让他们的希望覆灭。”
    只要她一日未死,林家翻案便还有可能。
    但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能够亲眼见冤情昭雪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
    “阿耶阿娘他们,定如我心,不怨不悔。”
    阿耶曾说,世间万物最易碎的不是琉璃,而是风雨飘摇之下的万民。是以,上位者该当肃清世道,才可让风雨停歇,万民续存。
    她不是什么上位者,可有这样的机会,她听阿耶的话。
    稀微日光似乎格外眷顾她,透过窗棂洒落她满身,将她轮廓勾勒出一圈朦胧金光。
    娘子眼神坚韧笃定,目含恳求。
    谢景明松开扣在膝头上的手,对上看来的杏眸,眼神沉静,轻声回她:“好。听你的。”
    不管她要做什么,他都竭力尊重。
    “我亦然。”沈妄川道。
    他随她心而行。
    云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只要你不冒险,我都听你的。”
    倘若对方敢瞒着他们做什么危险的事情,那就不能怪她冲动了。
    “阿姊,我也听你的。”
    林衡慢慢收紧手中衣袖,神思还落在他阿姊受过的苦难之中,满腔涩意难消除。
    阿耶也曾教过他,来世间一趟,最重要的是求内心的宁静与清白,若是为一家之仇而纵万家于不义之中,则万万不可行。
    洛怀珠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我们阿衡长大了。”
    也委屈了。
    “阿姊——”林衡挪动过去,将脑袋靠在他阿姊腿上,如同小时候一般,“阿衡以后都陪着你。”
    不离开。
    天地稀薄的一线光,将姐弟两人笼罩。
    暮色渐合,抱紧两人。
    黑夜悄然而至,洛怀珠伏案书写,让凯风、清和继续发信,推进此事。
    时日不堪算,眨眼之间,京师遍地落叶,黄花铺就。
    “沈昌的判决,还无定论么?”
    她深夜爬墙,又被谢宅护卫架了一脖子横刀。
    谢景明着护卫松开,言道:“以后三娘来,不必这样戒备。”
    洛怀珠还没说话,书房窗口就传来一道慵懒的啧啧声。
    “谢景明,你偏心。”沈妄川斜倚窗台,没个正形,“我来多少次了,可次次都是被架着脖子,等你来救才能松快下来。”
    偏心的人懒得理他,甚至还贴心走在右侧半步前,亲自给人打灯,一路护到书房前。
    洛怀珠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丢给酸溜溜的人:“你在正好,正愁不知上哪找你。”
    谢景明将灯挂檐下,顺嘴问了句:“这是何物。”
    他以为会是沈昌新罪证,或者北地异动的消息,万万没想到——
    “和离书。”
    洛怀珠澹然说出这句话,伸手敲了敲桌子,用眼神示意青年给她斟茶。
    “三娘子!”沈妄川像狸奴一般炸毛,“此言怎能在……他面前讲。”
    换成云舒他都没这么窘迫。
    “你就……”他小声控诉,“就不能等我离开再讲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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