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一棵玉梅之前,长身鹤立着一名男子。
    他一身玄衣,外披着雪狐大氅,正背对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
    郦酥衣下意识猜想,这也许就是众人口中那位“从北疆来的朝廷命官”。
    她本想回避,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男子耳郭处的珠玉上。那是一对不甚起眼的耳环,戴在耳垂偏上些地方。月华寥落,耳环折射出一道莹白的光泽。
    郦酥衣的步子一下顿在原地。
    脑海中似有回声:
    ——郦酥衣,不准再送我这种东西。
    ——可是你戴着……好看。
    ——好看什么,丑死了。我是男人,戴耳环像什么话,娘们唧唧的。
    ……
    而如今,男子正背对着她。她看不见对方面容,一双眼紧紧盯着他耳上那对玉环。
    “沈大人——”
    匆匆一道脚步声传来,她急忙躲至墙后。
    “沈大人。”
    一名劲装之人走到院中,先是对那男人恭敬一揖,而后压低声音,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男人微侧着头,认真听着,片刻后,冷飘飘落下一句“一切照旧”。
    “是。”
    侍卫领命前去,沈兰蘅伸手拂去氅衣上的雪珠,徐徐转过身形。
    墙角后的郦酥衣震愕地捂住了嘴巴。
    月色之下,他一双凤眸冷彻,泛着令她十分陌生的光泽。
    可那张熟悉的脸,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然,不过一瞬之间,男人便发现了她。
    药水倒灌入口,男人眼神阴冷,垂下眼帘,睨着她。
    睨着地上那被灌了药,逐渐也失去力气的女子。
    他忍住眼底泛起的,那道微弱的怜惜。
    就连沈兰蘅自己都未曾发觉,曾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对眼前这个女人心软过。
    他在黑夜中兀自游走了这么多年,原以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丁点的光亮。
    在万恩山上,他原以为,对方是真的关心他,是真的在对他好。
    男人勾唇,自嘲地笑笑。
    他真是蠢。
    他怎么就没发觉,对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沈顷。
    为了那个伪善的、虚情假意的男人。
    她甚至,还要为了那个男人,杀了他。
    “嘭”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狠狠摔上。
    屋内并未燃灯,那一扇房门隔绝了院外的月光,也隔绝了这件屋子所有的光亮。
    郦酥衣已发不出来声息。
    此时此刻,她已经明白沈兰蘅要做什么。
    他要将她关在这里,与秋芷的尸体一道关在这里,他要她认罪,要她背下他杀死秋芷的罪行。
    一缕月光终于挣脱窗牖的帘帐,恰好打在秋芷惨白的脸上。
    她还未咽气。
    她奋力张着唇,想要喘息。
    郦酥衣以胳膊肘撑地,用最后一道力气,挣扎地爬过去。
    “沈兰蘅,沈兰蘅……回来。”
    她扒了一地的血手印。
    不要死,秋芷,不要死。
    婢女渐渐露出了眼白,原本一双明澈的眼睛,此时正阴森森的死死盯着她。
    郦酥衣想要大喊,想要唤人。
    可她没有力气,甚至发不出任何的声息。
    绝望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瘦小的身形包裹。
    她扒开地上的匕首与银镯,勾住秋芷软绵绵的手指。
    “秋芷,撑住,不要死。”
    求求你,不要死,不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血泊里,死在她面前。
    她知道,以沈顷的美名,所有人都不会想着,是“他”夜里杀死了秋芷。而如今,自己与那丫鬟正倒在同一间房间里,她衣裙上染满了血污,手上也尽是淋淋鲜血。
    明日她一醒来,只要她一醒来。
    身边就是一具尸体,以及满地的血迹。
    郦酥衣绝望地闭上眼。
    因为她知道,明日自己一醒来,所有人都不会猜想,是他们敬仰的世子爷,杀死了秋芷这丫头。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她的清白,都不会相信她的“狡辩”、她的“一面之词”。
    所有人都会要她——杀人偿命。
    第25章 025
    冷风拂过长夜,这一场雪无声地落下来。
    临近了年关,原本就寒冷的冬夜愈发悄怆凄清。雪粒子被风雨裹挟着,拍打着窗棂扑扑地朝下飞落。干净的廊檐上挂满了雪,远远望去,素净的雪白色连成一片。所幸这场雪来得急,去得也急,待第二日清晨时,院子里的积雪已然融化了七八分。
    一道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打破了望月阁的寂静。
    有丫鬟死了。
    死在望月阁,死在世子爷的房间里。
    尸体被发现时,她的四肢已经僵硬得不成样子。冬日天寒,屋内火盆里的炭火燃尽了,地上那一滩骇人的血迹亦凝固成了一片,在这个冬季的清晨,显得尤为阴森可怖。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的身侧,正躺着方过门不足一月的世子夫人,郦酥衣。
    被发现时,郦酥衣正昏迷不醒。
    她倒在血泊里,素净的衣裙被殷红的鲜血染湿。少女瓷白的面容上沾了些血迹,整个手掌更是红得骇人。
    侍人吓了一跳,忙不迭走上前去,夫人气息尚在,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世子夫人抬到床上去,又匆匆唤来了长襄夫人。
    国公府闹出了一条人命,虽然死的是个丫鬟,但这也终归不是一件小事。
    郦酥衣面色一僵。
    素姑姑怯生生地抬起一双眼,也朝身前的女子望去。不一阵儿,又将双手举起。
    月色落下,少女手腕间似有伤痕。
    有人愤愤:“无端责罚素姑姑、欺辱沈夫人,还妄图谋害世子爷嗣——郦酥衣,臣所言,可有半句不实?”
    少年声音坚毅,眸光更像是一把尖利的刀,直直朝赵、萧二人剜来!
    郦酥衣“扑通”一声跪下。
    流苏穗子在眼前晃了一晃,将月色打得七零八落,沈顷逆着月色,一对眸沉沉垂下,双目之间情绪晦暗,眉宇之上竟有隐隐的杀意。
    赵夫人的心“咯噔”一跳。
    “大胆!”
    她突然指向地上跪着的郦酥衣,“你、你怎么敢给沈夫人灌避子汤?!”
    “姐姐?”
    “住嘴!”水芙裙裳的女子突然变了面色,跪在地上的郦酥衣一愣,抬眼时,恰恰撞上对方递来的眼色。
    沈顷就站在她的身后。
    赵夫人双目微凛,转头望向沈兰蘅。
    “世子爷上!今早妾身是唤了夏妹妹与萧妹妹来。妾身想着,大家都是一个宫里头的人,互相熟络了日后也好有照应,却不知晓那是碗避子汤啊世子爷上!”
    有人亦是凛声:“这么说,倒是郦酥衣一人逼着沈夫人喝下这避子汤咯?”
    赵夫人望向沈顷,眼中似有惊惧,亦有泪光盈盈。
    后宫的女人都生得好看,是蜜罐子里养出来的花儿,被家族、奴仆呵护得娇嫩鲜艳。让人只望上一眼,便觉得心肝儿一颤,我见犹怜。
    她娇滴滴地唤了一声“世子爷上”,沈顷侧首,迎上女子双目。
    神色却是未动半分。
    “此事,都是郦酥衣一个人的主意!”
    素姑姑急了:“怎么会是郦酥衣一人的主意,奴婢亲眼见着——”
    不等小姑娘反驳完,忽然听到一声:
    “素姑姑。”
    开口之人,正是方才一直缄默不语的郦酥衣。
    素姑姑一愣,不明所以,却还是止住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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