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额前有一小撮细软的头发,不安分的从发丝间冒出来,突兀的支棱着,跟她本人的性子倒有几分相像,随着动作一摆一摆,看得人忍不住想伸手,把它攥到掌心揉上两把。
    宋谏之的眸色渐渐暗下来,如幽潭一般,暗藏静水深流。
    撄宁翻完五本,已然围着桌案转了小半圈。大约是因为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身后半尺就是燃烧的油灯。
    她想抻抻腰,一个猛地起身,险些叫火撩了头发。
    宋谏之眼疾手快从钱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金子,指尖运上力,巧妙地弹灭了撄宁身后的油灯。
    “啊!”
    撄宁只觉耳畔撩过阵风,伴随着“噗”一声轻响,眼前就暗了两分。
    随即是好似石子滚落的动静。
    她吓了一跳,呆呆地回过头,先是瞥到了身后尚且还冒着青烟的油灯,有些后怕的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幸好幸好,头发还在。
    想着,撄宁目光下移,又看见滚到自己脚边的那块碎金子。
    她眼睛蹭的一亮,弯腰把金子捡了起来,也顾不得烫手,两只小手翻花似的来回倒腾,直到金子的热度降下来。
    怎么能这样浪费呢?
    撄宁对这等‘摆阔’行径嗤之以鼻,心疼的吹掉金子上的灰尘,然后贼兮兮的探头看过去,正好对上宋谏之情绪莫测的眸子。
    “哪来的穷酸鬼?”
    他嘴上虽说着讥讽的话,眼中却浮了线淡淡的笑意。
    撄宁被笑话了也不恼,她本来打算意思意思,问晋王殿下还要不要?又怕这小气鬼故意为难她,掉地上都懒得都给个眼神的碎金子,看她宝贝,倒想着要回去了。
    这坏蛋最爱拿她寻开心。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撄宁就觉得肉疼。
    “你看不上就归我了。”
    左右她现在就是穷酸鬼一个,得了体面失了金子,那才是大大的愚蠢。
    有晋王殿下笑话她这一句,这碎金子反而昧得更加顺手了。
    撄宁厚着脸皮把金子塞进自己怀襟里,心满意足的拍了两把,神色坦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毫无心理负担的顶着晋王视线继续看账。
    等她将所有账本翻完记住,已经过了午膳时间。中途巡查过来问询过一次,但事急从权,两人都没顾上吃饭。
    撄宁路上胡吃海塞了不少零嘴,饿是饿不着的。
    宋谏之却是什么都没吃,他回绝巡查的时候,撄宁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好啦!”
    撄宁把所有账本重新排好时间收回了木匣子,蹦蹦跳跳的走到晋王殿下眼前。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脑袋,眼儿圆圆,里面满是得意和狡黠:“都在我脑袋里啦。”
    宋谏之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撄宁脚步声就睁开了眼,瞳孔里倒映着她那张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
    地库里桌案满是尘土,撄宁手上蹭的全是灰,加上天气又热,三五不时地抹一把汗,于是成了现在这副滑稽的模样。
    小王爷迤逦的眼尾弯下两分:“便是摘下脑袋扔灶台里滚一圈,都比你现在干净。”
    话里是明晃晃的嫌弃。
    撄宁闻言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用手背蹭了下脸,瞧见手背上那抹明显的灰痕,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再迎头对上晋王殿下嘲笑的眼神,忍不住瘪着嘴鼓起了脸。
    她撄小宁现在可是“大功臣”!
    天下哪有这样刻薄的雇主?
    撄宁有些气急,紧紧闭着嘴巴不肯接话了。
    正值午时,地库热得像蒸饭的笼屉,她满脸满手的灰,眼前这人却仍是副干净清爽的样子,撄宁心里咕噜咕噜的冒酸泡儿。
    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一咬牙,把脑袋胡乱的拱到宋谏之身上,还怕弄不干净,来回多蹭了两下。
    都不是壮着胆子,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宋谏之睨一眼这小不要脸的,用他衣裳擦完脸还一副理所当然气鼓鼓的样子,当然,也没忽略掉撄宁眼里得意的挑衅。
    他心里啧了一声。
    不知道她一天天的,豆子脑子里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
    宋谏之懒得同她计较,但也没让撄宁得意多久,便掐住她的腰,一手攀住绳梯,往上疾冲两步,极利落的飞身上了地面。
    两人刚踩到坚实的地面上,不远处的巡查便走了过来,不过这回他的态度恭敬多了。约莫是在撄宁查账的这段时间想好了对策,连转移银两的地方都想好了,最差的结果就是费点事转移银两。
    既然能解决,再吃罪人就得不偿失了。
    巡查先是告罪一声,去地库确认了账簿确保没有被带走或掉包,随后上来恭恭敬敬的将两人送走了。
    路过记账位置时,撄宁注意到盐场已经没了徐彦珩的身影。
    她轻快的心情又一下子沉了下去,苦恼的皱起了眉。
    他们回程特意绕了路,担心有意外。
    果不其然,快到泸溪时十一跟了上来,隔着车帘回禀道:“殿下,那两个来查证的巡查宁死不肯顺从,已经自戕了。”
    “知道了。”
    宋谏之神色不动,眼角眉梢是利刃一般的锐气。
    撄宁跟着听了一耳朵,诧异:“用家人来说项也不肯从吗?这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何家手里啊。”
    她心里有些打鼓,但顷刻间脑袋又转过弯来,矜持的收着下巴,开口道:“多亏有我,不然今天白跑这一趟。”
    她不知道晋王殿下的打算,只是眼睛亮亮的盯着他,那点小心思就没想着藏。
    宋谏之眼神斜过去一分,没有说话。
    直到撄宁默默鼓起脸,眼睛也耷拉下来,他才轻描淡写的抛了个“嗯”出来。
    撄宁是个顺毛捋就要飘到天上去的性子,虽然晋王殿下回的敷衍,但她还是喜滋滋的弯了眼。
    这份得意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州衙。
    甫一下车,撄宁便看见了在门口站着的徐彦珩。
    她刚要跑上前问个明白,便被宋谏之揪住了后领子。
    第77章 七十七
    “嗯?”
    撄宁尚未反应过来, 双脚便离了地。
    晋王殿下揪人衣领可不是轻飘飘的提醒,而是囫囵个儿的把人提起来。
    撄宁有些费劲的回头,满眼不解的看向他。
    “放我下来, ”当着旁人面被毫不客气的提溜起来, 跟小孩儿一样, 撄宁的脸皮再厚都要不好意思, 她红着脸补充道:“我们要问清楚呀, 不然哪里能放心?”
    宋谏之下颌紧绷, 神色阴沉, 嘴里不清不楚的蹦出一句:“一刻都等不及?”
    “当然呀, 不问清楚怎么行?”
    撄宁不知道他又犯哪门子的毛病,一阵阴一阵晴的, 但她的脑筋也没用在这儿, 晋王殿下的心思你别猜,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她的一门心思都在徐彦珩身上,他的动机肯定不一般, 既然没有当面揭穿他们,就说明不是完全和盐政司一条心,没准还能问出什么情报呢?
    宋谏之松开手里的人, 面色却冷的要结冰, 眼神幽幽:“很好。”
    他声音不大, 却暗含着威压, 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撄宁再傻也意识到了,晋王殿下这气是冲着自己来的。
    怎么了嘛?她又不会抢他的功劳, 只是想问个清楚明白。
    算了, 就当她撄小宁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她伸出两根指头揪了身边人的袖子:“那我不问了,你去问嘛。”
    晋王殿下却不搭理她, 抬脚便往院里走,连背影都透着凌厉的煞气。
    撄宁懒得同这阴晴不定的幼稚鬼计较,又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只能颠儿颠儿的迈着两条小短腿跟上去,路过徐彦珩时还没完冲他使个眼色。
    谁知这一幕正好落进了转弯的晋王殿下眼中,他在原地站定,血管里横冲直撞的暴戾压都压不住。
    手刚握住腰间的刀柄,后背就跳上来一个人。
    “你怎么又生气了?”撄宁四肢并用,壮着胆子勾住了眼前的脖子,腿也紧紧扒在他身上。
    “我问也不行,你问也不行……”她小声嘟囔:“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聪明,那你说想怎么办嘛?”
    她的语气里除了委屈还有小小的不甘,听上去可怜极了,眼神却不着痕迹的下移,瞥过宋谏之腰侧的手,心里不着痕迹的舒了口气。
    幸好幸好,幸好她反应快,不然照这活阎王杀人如切瓜的性子,只怕要出人命。
    宋谏之捏住她的手腕,语气阴沉:“不知死活。”
    明笙听见外头的动静,知道是自家姑娘回来了。刚推开门,见到眼前这一幕,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从善如流的退回去关上了门,连带着把想看光景的李岁也摁了回去。
    “你总得告诉我呀。”撄宁驴头不对马嘴的接了一句。
    徐彦珩却没跟进来,只站在院门口,看着这刺眼的一幕,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去给你们誊写下来。那位在进京途中身亡的县令是我的同伴,我以性命担保自己绝无虚言。”
    说完没等撄宁回应,便转身离开了。
    他太了解这个邻家表妹了,在情感上向来迟钝,但若不是朝夕相处的亲密,断不会这般冒失。
    只怕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如今她有了新的生活,他也没必要做碍眼的人。
    那厢,撄宁刚松了口气,便听见晋王殿下冷声道:“人安全了,你还赖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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