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还在赶往许昌的路上,最终会回到洛阳。但洛阳上下,似乎对此没什么感觉,谈论的人都很少了。
    大伙挂在嘴边的,更多还是颇具传奇色彩的“一千破十万”,虽然实际情况并不是那么回事。
    天子很愿意相信这种事,激动得无以复加,虽然这场烂仗,都是他的臣子们在互捅,毫无意义,损失的都是中原的元气。
    “邵勋又会做鸡汤,又会打仗,岂非经世之才?”华林园内,天子司马衷一边吃着饼,一边说道。
    皇后羊献容敷衍地应了一声。
    天子,当真不知道司马越回京意味着什么么?
    你现在能吃胡饼,将来保不齐给你个毒饼,唉。
    羊献容是真的有些伤神。
    她都有点害怕了。
    司马越不在的这一年多,她为了自保,可是做了不少事。
    她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
    事实上她很清楚。如果有选择的话,她更想与天子离婚,就像当初王惠风与太子离婚一样,回家居住。
    大晋朝这个模样,就算做到贾南风第二,又能如何?没用的,她还是众矢之的,还是逃脱不了性命之忧。
    但与天子离婚,也就只能幻想下了,谁会允许?
    她只能留在这个宫中,为了自己的将来,徒劳地谋划一些东西,以期获得一时之苟安,直到大晋朝轰然倒塌。
    想想都绝望。
    “皇后自早过午,皆未进膳,不如来张饼?”见皇后不说话,司马衷突然拿起一张温热的胡饼,递了过去。
    在一瞬间,羊献容有些感动,不过在接过胡饼后,这种情绪便消散了。
    她是個十分现实的人,经过几次废立,更是看透了许多东西。
    天子是个好人,但也就是个好人罢了。
    这个世道,好人是没有用的,狠人才更如鱼得水。
    邵勋是个狠人吗?目前看来是的。
    太极殿之时,杀人干脆利落,眼都不眨。
    金墉城那会,说实话她都有那么几分魅惑的意味了,但这人就是不上钩,虽然即便上钩了,也不会给他任何甜头。
    金谷园之事,更是没有下文。
    收了好处,没有一点表示,这还是人么?
    羊献容有点不知道如何拉拢邵勋了。
    目前能确定的,只是这个人有野心。
    许昌武库案的消息别人不清楚,但颍川的世家大族多多少少知道些,宫中亦有所耳闻。
    凭此,羊献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邵勋有野心,还不小。
    他与司马越之间,应该已经貌合神离了吧?
    那么,如何利用这一点呢?
    她暂时还没有头绪。
    “皇后,邵勋回京了没?”天子突然问道:“朕要赐他一柄宝剑,去把那些躲起来的蛤蟆都挖出来。朕不想听它们叫了,朕要吃。”
    “应还没有。”羊献容随口说道:“京中不是有军士传言,邵勋去了广成苑旧址么?”
    广成苑!
    羊献容心中一动,邵勋这人做事都有目的,他去广成苑做什么?
    那地方已经废弃百年了,什么都没有,他想做什么?
    羊献容一时间十分好奇,都想要找人查探一番,把原委弄清楚了。
    她下意识觉得这里面可做些文章。
    ******
    邵勋在十一月初回到了京城。
    路过司空府时,扭头看了一眼,似乎期待能看到什么一样。
    结果看到的只有仆役。
    仆役还认识他,恭敬行了一礼,然后门令史徐朗便扔了兵书,奔出来打招呼。
    邵勋用眼神示意,连连摆手,在徐朗疑惑的目光中离去了。
    以前来过几次王府,每次都笑容满面,脚步轻快,这次怎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在自家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大早,宫中便来人了,天子令其觐见。
    妈的!消息传得真快。
    城里这个宅子,一定被人监视了。
    唉!邵勋装逼地想了想,人红是非多啊。殿中将军这种掌宫廷宿卫的要职,在京中确实算一号人物了,什么宫廷阴谋、政变都绕不开他们。
    临离去之前,他想了想,让仆役把两张胡床带上。
    一行几人就这样去了宫城,过端门之时,仆役自回府邸,胡床则放在门口。
    “将军。”杨宝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临近邵勋时,不知道激动还是咋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杨幢主与我分属左右卫,何须如此?”邵勋惊道。
    杨宝有些尴尬,刚才太激动,腿软了。不过他面不改色,顺势拜了一下,然后起身,一整套动作丝滑无比,看不出任何滞涩,仿佛他原本就想这么做一样。
    “我能当上幢主,多亏了郎君美言,此大恩大德,永远铭记心中。”杨宝说道。
    邵勋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不过杨宝今日跪拜他,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确实不一般。
    因此,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我皆是同乡,互相帮衬乃应有之意。”
    杨宝连连点头,道:“郎君要入宫?我已接到军令,这就遣人护送。”
    邵勋一听,拿拳头敲了敲他的兜盔,道:“我什么身份?如何当得起宿卫护送?”
    “那就挑几个老兄弟,帮郎君抬着家什进去。”杨宝说完,不待邵勋拒绝,立刻点了几人。
    不一会儿,七八个人赶了过来,见到邵勋时,齐齐行礼:“参见将军。”
    邵勋一看,确实都是老兄弟了。有的甚至跟他一起在辟雍战斗过,现在居然都当上了什长、队主,立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自王国军解散后,已有半年未见尔等了。”
    “恨不能重回将军帐下。”几人齐声叹道。
    “会有机会的。”邵勋哈哈一笑,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端门。
    他现在在禁军中的名气,确实相当不小了。
    王国军时代,他以中尉司马的身份主导训练,认识他的人极多。
    几次战争,又把他的名气进一步传扬。
    王国中军六千余人是他亲自带的,有时候还抽调上下二军的精锐出战。这些人,在禁军大扩编的时候,很多都捞到了什长、队主甚至更高的职位。
    就像今日值守宫廷的右卫殿中将军陈眕部,就有不少当年的老部下,走到哪里都有目光投注过来。
    “以后得找机会,与他们聚一聚。”邵勋一边走,一边想道:“关系到位了,即便他们暂时不愿意跟着造反,也有其他诸多好处。高高在上的司马越,如何懂武夫之间的交情?这种名气,总会有发挥作用的那一天。”
    太极殿很快到了,但这不是目的地,一行人走了好远,最后抵达了华林园才算完事。
    “拜见陛下、皇后。”邵勋跪在地上,大礼参拜。
    巧了,皇后好像还是穿着擒捉司马乂时的长裙。
    华丽、威严、秀美,让人想要——把它撕碎。
    “邵卿速速起身。”天子正在吃东西,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邵卿。”皇后羊献容按了按天子的肩膀,示意他安静,然后看着邵勋,开口道。
    “臣在。”邵勋应道。
    你在金墉城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当时晃着洁白水嫩的手臂,故意诱惑我来着。
    虽然我是皇后控,但我还是把持住了。
    “后汉马季长曾有赋云‘方余皇,连舼舟,张云帆,施蜺帱,靡飔风,陵迅流,发棹歌,纵水讴,淫鱼出,蓍蔡浮,湘灵下,汉女游……’”羊献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道:“不知邵卿可曾听过?”
    余皇、舼舟是南方地区的船名。
    把这些船用铁索连起来,在湖中游荡戏水,说的便是后汉天子在广成苑湖泊内嬉游的场景。
    羊献容这么说,肯定意有所指。
    这个时候你的回答,会决定很多事情,必须慎之又慎。
    “臣听闻过,说的是后汉广成苑盛景。”邵勋回道。
    天子还在吃东西,羊献容慢慢踱着步子,离邵勋忽远忽近,嘴上说道:“邵卿可去过广成苑?”
    “去过。”鼻尖传来了几缕馨香,没有海的味道,邵勋闻着很是舒服,回道:“广成苑虽已荒废,却山川瑰丽,景色壮美。后汉时的园囿,依稀有存,诚可追忆往昔盛景。”
    “陛下。”羊献容脚步轻快地绕过邵勋,走到天子面前,轻启朱唇道:“或可遣人至广成苑查访一番,若真有几分颜色,或可稍稍修复后汉以来的园囿。盛夏之时,便有个泛舟戏水之处。”
    “朕不想去那么远。”司马衷皱着眉头说道。
    他有些地方傻,有些地方又不傻。
    外地修起行宫来,他若坚持,也不是不能去,但一定前呼后拥,甚至就连即将回洛阳的司空司马越也会跟随。
    他们一个个都不想朕脱离手掌心,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陛下……”羊献容不满道。
    “也罢,先遣人查访吧。”司马衷无奈道。
    邵勋默默听着。
    天子司马衷其实很好相处,对权臣们也很配合。
    这么好的一个傀儡,为什么被司马越杀了呢?没道理啊。
    换上来个晋怀帝,天天和司马越对着干,偏偏还被他拉拢了不少朝臣、将领,开始“亲政”,生生把司马越给逼出了洛阳。
    你不是司马伦、司马乂,没有控制皇帝的威望和能力知道吗?
    还是说,中间存在着一些未曾载于史书的隐秘,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是,这个就难以知晓了。
    天子同意查访之后,羊献容慢慢直起身,看向邵勋。
    邵勋微微有些犹豫。
    他知道,羊献容想和他做交易。
    或许,还有一些别的阴谋?
    但他真的很无奈啊,我看上的地方,伱掺和个什么劲?
    不就是想让我允诺,值守宫城的时候,能够顶住压力,保护她和天子的安全么?
    这事不是不能答应,但不是现在。
    他和司马越之间,现在敏感得很,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羊献容,整天瞎搞,沉不住气!
    有策划阴谋的劲头,不如借我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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