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石勒寇汲郡,执太守胡宠,遂南济河,荥阳太守裴纯奔建邺。大风折木。地震。幽、并、司、冀、秦、雍等六州大蝗,食草木,牛马毛皆尽。”
    当然,以上那是历史上发生的事,本时空已经改变太多了。
    但细节可以改变,根本战略则还没有决定性的力量将其推翻,比如匈奴攻洛阳之事。
    经历了去年的失败后,今年他们以断洛阳粮道为主要战术,这便是历史上石勒南下的重要原因。
    他成功了,洛阳陷入了大饥荒,司马越被迫带人出镇外藩,减轻洛阳粮食压力。但缺兵少将的洛阳在第二年初夏依然陷落了,匈奴甚至只派了四万人就拿下了,不到第一次兵力的三分之一。
    他们的战术是成功的。
    但当邵勋看到杨宝带着空船返回敖仓时,又有些迷惑了。
    合着匈奴是完全不管漕运了吗?不对劲啊。
    再这样下去,待我一船又一船的粮食运回洛阳,你们今年再来,又有屁用?
    禁军尚有步骑两万六千余,临时征发农兵丁壮的话,凑个四五万人不成问题。
    这些人固然不擅野战,但如果死守城池,你能怎么样?
    邵勋甚至一度觉得匈奴可能已经放弃了。
    不然的话,怎么解释他们至今没对漕运节点动手?
    没有人攻乞活帅陈午镇守的浚仪。
    没有人攻牙门军镇守的官渡城。
    没有人攻运兵、船只大量集中的敖仓城。
    没有人攻义从军驻守的厘城。
    甚至都没人进入洛阳盆地,袭扰巩县、偃师等漕运节点,连造浮桥渡河南下的迹象都看不到。
    打的什么鸟仗!
    而既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邵勋决定主动出击,带上银枪军主力及能动弹的所有骑兵——算上亲兵,差不多一千骑出头——向北渡过汴渠,先至阳武,再发东燕、白马,进攻王弥部。
    这一招叫打草惊蛇,即把敌人的战术意图打出来。
    有些东西,猜是猜不出来的,只有主动出击,把敌人调动起来,然后从其蛛丝马迹中进行分析,得出相对靠谱的结论。
    他现在甚至怀疑石勒、王弥抗命了,没有遵守刘汉朝廷的整体战略。
    但这种抗命是有限度的,他俩现在还脱离不了刘汉朝廷,没有自立的能力,这种状况不可能持久。
    当暴怒的刘聪连连传令之时,他们最终会抵挡不住巨大的压力,再度回到正轨之上。
    看看谁能耗吧!
    但刚刚出师,就被迫止步……
    铺天盖地的蝗虫已经成了河南一景。
    它们一开始是青色,鸟儿、鸡鸭吃得还很欢,但当蝗虫聚集在一起,互相碰面时,因为争夺食物,开始变得凶狠暴躁,体色也从青色变成了褐色。
    于是乎,一群又一群的蝗虫开始起飞,“转战”各地。
    起飞了的蝗虫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体内含有毒素,就连它们的天敌吃了都会轻度中毒。
    人少少吃几个没事,吃多了就自求多福吧。
    “满昱、高翊,你二人把骑兵撒出去,远远警戒,一有情况,立刻回来报讯。其余人抢收小麦。”邵勋看着渐渐多起来的蝗虫,下令道。
    其实派不派人都无所谓了,这么严重的蝗灾,在历史上可能也是难得一见的,已经到了阻碍人出行的地步。
    他印象中,连人马都不能出行的,似乎只有元朝一次——
    “五月,山东、河东、河南、关中等处,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
    “食禾稼草木俱尽。所至蔽日,碍人马不能行。填坑堑皆盈。”
    这狗屎般的世道!
    邵勋叹了口气,放下屠刀,拿起镰刀,冒着飞蝗,钻进了田间地头。
    荥阳是司州属郡。前年秋天王衍力推冬小麦种植时,司州不是很积极,种植此物的农户、坞堡、庄园并不多。
    但当严重的旱灾袭来,导致春播粟大面积减产乃至绝收时,很多人醒悟了。
    然后不用人催,去年秋天起码有四五成的农田种了冬小麦,进入五月后陆陆续续开始收获。
    前几天,最早的一批小麦甚至已经收割、晾晒完毕。
    最近几日,又有部分农田开始了收割。
    邵勋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战争会因为严重的蝗灾而打断。
    这场战争,意外可真是太多啦!
    ******
    夔安脱下战袍,仔细地遮盖在坐骑背上,甚至犹嫌不足,又扯来几匹刚抢的锦缎,仔仔细细盖住宝马。
    但不成想,精美的丝绸之上,竟然也落满了蝗虫。
    夔安看傻了,蝗虫就连丝绢都吃。
    他又抬起头看向天空。
    遮天蔽日的蝗虫大军一群群起飞,扑向农田、草地、树林,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
    老实说,他不是没见过闹蝗灾,但从没见过哪一次的蝗灾有这么严重。
    数量太多了!
    不知道河北怎么样,估计好不到哪去,甚至更严重。
    被蝗虫这么一闹,河北、豫州春种的粟苗无孑遗矣!
    粮食!
    夔安陡然一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粮食,谁能占有更多的粮食,谁就能活下去!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夔安透过密密麻麻的蝗群望去,却是自家的骑兵。
    马儿身上落了不少蝗虫,不安地扬蹄而起,甚至直接将人甩了下来。
    畜生!连马毛都吃啊,真是畜生!
    夔安怒气攻心,一把抓了两只蝗虫,欲塞进嘴里。
    “将军,不能吃啊。”亲兵们连忙拉住他的手,劝道:“会得病的。”
    “滚开!”夔安骂道:“我以前听人讲史,提及袁术在寿春,百姓饥穷,以桑椹、蝗虫为干饭,难道是假的?”
    “将军,真不能吃。”亲将抹了下脸,拽下一只蝗虫,道:“此物初为青色,可食。若变成褐色,不能吃。实在饿得无法,强要吃的话,最好蒸熟了再吃,但吃多了还是会得病。”
    “老子就吃!”夔安看了眼手掌心里仍在挣扎的两只蝗虫,悄悄扔了一只,将另一只塞进嘴里,大口嚼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说道:“连他妈人肉都吃过,蝗虫就吃不得?”
    亲将无语。
    故老相传,蝗虫在地上的时候,可以吃。一旦变了颜色,成群起飞的时候,若非将要饿死,绝不能吃。
    吃完蝗虫之后,夔安强忍住恶心,看向跟在亲将后面的两人,奇道:“你俩不是跟着桃豹吗?怎么带着伤回来了?”
    “桃将军率众至蒙县,为乞活帅王平、祁济所攻,败了一阵。特遣我来知会。”
    “桃豹是不是废物?他有三千骑,打不过王平、祁济?”夔安斥道。
    “将军,你看这漫天蝗虫,谁的马跑得起来啊?”来人委屈地说道:“战马、役畜躁动之时,乞活军从堡寨内杀出,我军大败,折损了三千余人。”
    夔安语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就像两军对垒之时,突起风沙,处于下风的一方骚动不安,被人占了便宜。
    这仗打得!
    “将军,外间没法牧马了,粮食事关紧要,得尽快弄到粮食啊。”亲将上前一步,提醒道。
    夔安更是无语。
    如今不比几十年前,甚至不比十年前。
    村落是越来越少了,土围子、堡壁乃至大型坞堡越来越多,百姓聚居成坞的趋势十分明显。
    几千骑兵南下,如果不能于野外放牧,在粮食十分紧张的情况下,消耗实在太大。
    那么,只能攻取堡壁获取粮食了——这就是他们一定要带着步兵南下的原因。
    几十户、百余户人的小土围子容易攻取,甚至不用打仗,骑兵绕行一圈,吓一吓就能获取粮食。但他们体量太小,不解渴。
    如果是大坞堡,数万骑或许还能吓一吓他们,让他们自愿交出粮食,数千骑趁早洗洗睡吧。他笃定你攻不下自家坞堡,或者觉得伱不舍得拿宝贵的骑兵攻城,压根不会理你,必须上步兵。
    想到此处,夔安愈发烦躁了。
    他发现这仗与出发前的计划相去甚远。
    他甚至隐隐觉得,在这场蝗灾之后,坞堡帅们愈发不愿意服软了,每一粒粮食都十分宝贵。要他们的粮食,就是在要他们的命。
    简而言之,没以前好说话了。
    他有点想退兵了。
    邵勋运气真好,尔母婢!这仗打得憋屈!
    ******
    广成泽牧场之上,所有牲畜都被驱赶进栏,门窗紧闭,防止蝗虫钻进来。
    以前人们只听说过蝗虫食草木,但连牲畜毛发都吃还是第一次。
    事实上,这也是第一次史载“牛马毛皆尽”,第二次则是唐代贞元元年(785),“(蝗虫)所至草木及畜毛靡有孑遗,饿殍枕道。”
    蝗虫每聚一次,脾气就暴躁一点。
    当聚的次数多了,暴躁到极致时,不光吃牲畜毛,甚至连皮革都吃。
    广成泽湖泊上游弋着的鸭子呱呱乱叫着吃起了蝗虫。它们能抵抗一点蝗虫体内的氰聚酸——致死量1mg/100kg——但也吃不了太多,一只鸭子一天吃百只就了不得了。
    陈有根看着被紧急动员起来的百姓、屯丁们,心情焦急。
    他们使用了很多方法捕杀蝗虫。
    比如在夜晚点篝火。
    比如在田间挖沟堑,然后掩埋密密麻麻的蝗虫。
    比如用布幔,顺着风扎起围栏。
    但好像都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他亲眼看到,一个又宽又深的沟堑被挖好后,没用多久就被蝗虫填满了。
    老天爷要杀人啊!
    所幸广成泽的蝗虫是从别处飞来的,稍晚了几天。地里成熟的小麦已经收割了一半,虽然损失依然十分惨重,但多少收了部分粮食。
    深深地叹了口气后,他带着紧急征好的府兵及部曲,用麻布盖着马儿,步行前往梁县集结。
    梁、阳城、鲁阳等五县及广成泽南缘共有十防府兵,账面上有三千人,实际只能调用两千六百不到。
    之前已经有两千人被征发起来了。这次收到石勒所部大举南下的消息后,又紧急征发了五百,几乎把能上阵的都调过来了。
    长社、许昌、襄城、阳翟、梁五县提前准备了部分换乘马匹及马料。
    昨日李重传回命令,把广成泽内能代步的马匹悉数调发出来,争取做到两千五百府兵一人双马。
    他明白李重的意思。
    一人双马,各地又提前准备好马料,他们的快速机动能力将远超石勒所部——他不信石勒能做到帐下所有骑兵都一人双马。
    这次是真的不惜血本了,哪怕跑死跑废一批马,也要揪住石勒的兵,狠狠暴打一顿。
    只可惜,出师不利!
    铺天盖地的蝗虫极大打乱了府兵的节奏,让他们无法在襄城、颍川一带肆意跑马,捕捉、围歼石勒的步骑。
    石勒运气真好,尔母婢!这仗打得憋屈!
    夕阳西下,陈有根带着府兵及部曲,一边驱赶着往身上乱撞的飞蝗,一边扛着重剑、弩机,牵着“全副武装”的战马,向梁县行去。
    谁都没想到,这场战争以这么一個滑稽的方式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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