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高大的城池突兀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押车的军士们远远看着,颇觉震撼。
    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并州、冀州流民,多年前经此过河,到云中、金门、檀山、甘城四坞定居垦荒。
    当时可没这座城池!
    走了一会之后,渐渐近了,城池的全貌渐渐显现在眼帘之中。
    木匠们正在打制巨大的城门。
    役徒们正在挖掘护城河。
    工匠们正在安装绞盘,以便驱动吊桥。
    还有人进进出出,不断送上砖瓦木石,将诸如女墙、马面之类的城防设施完善。
    “河阳南城。”邵慎读出了南侧城墙上那笔锋遒劲的四个大字。
    字写得挺不错的,比二叔强。
    城外扎了好几个营盘,一看都是老熟人:要么是银枪军,要么是各地征发来的屯田军乃至许昌世兵。
    许是今日不用操练,于是他们开始下地收割粮食。
    地里种的是豆子,让邵慎有些失望,不可能有多少收成的。
    不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能收点杂粮就不错了,别想太多。
    经历了两番盘查后,车队被放行上路。
    他们从河阳南城东侧新修的驿道上经过,只寥寥不到百步便抵达了渡口,然后踏上了浮桥。
    “这桥也太大了……”邵慎有些震撼。
    征战之时,修建简易浮桥是很常见的事情,但都没这么大,这么——坚固。
    是的,这座浮桥只有轻微的晃动,走起来非常平稳。
    船身还上了漆,一看就下了本钱,并非打完仗就弃之不管的临时浮桥。
    河面上的风很大,隐隐带着股腥气。
    行了一炷香工夫后,浮桥的晃动程度稍稍大了一些,但总体仍可称平稳。
    走了小半個时辰后,晃动又变小了一些,此时河渚已经遥遥在望。
    又一座城池,上书三个大字“中潬(tān)城”。
    好家伙!城是一座连着一座啊。
    与南城相比,中潬城稍小一些,但该有的设施都有。瓮城、马面等一应俱全,黄河是其天然护城河。
    城池呈长条形状,开有南北二门。
    过南门后,走了差不多一里地,很快就出了北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崭新的浮桥。
    浮桥还在修建之中,但看工匠们忙碌的样子,进度应该很快。
    站在北门外,邵慎举目四望,发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座城池本身很难被正面攻破。
    原因很简单:河渚并不大,城池修建完毕后,除东西两侧还有小片农地、果园、菜畦外,南北二门外的空地很少,且被修了一堵羊马墙,用来寄养牛羊马骡。
    敌军若攻来,真的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无法展开兵力,更谈不上攻城。
    车队停在北门外。
    文吏自与守军去交割物资,邵慎则坐了下来,慢慢欣赏着河上美景。
    “陈公呢?”他坐了一会,又觉得无聊了,于是拉住一名文吏,问道。
    文吏知道他是陈公的侄子,遥遥一指西面,道:“在那边。”
    邵慎睁大眼睛望去,却见宽阔的河面上,数十艘船逆流而上,慢慢靠近西边另一个河渚:马渚。
    船不大,每艘能载二十人就顶天了。
    船工们奋力摇橹,船只像喝醉了酒的壮汉般摇摇晃晃,慢慢靠近了马渚。
    片刻之后,鼓声响起。
    一批轻甲军士跳下了船,趟着浑浊的河水,在淤泥中缓慢前行。
    邵慎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很努力了,但趟水而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被陷在齐腰深的水中,动弹不得。
    船只一艘艘靠近马渚,越来越多的士兵跳入水中,只着皮甲或压根不着甲,奋力前行着。
    马渚上响起一阵角声。
    邵慎很熟悉演武,这是射箭的命令。
    “唉!这一轮箭雨下来,冲岛的就没几个能活下来。”邵慎一拍大腿,叹息连连。
    “晚上会好一些。”文吏也看得入神了,随口说道。
    邵慎缓缓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做,其实都很难。
    “陈公这就要进讨北岸了?”邵慎问道。
    “我亦不知。”文吏苦笑道:“不过,最近确实一直在搜罗船只,其数已不下百。陈公甚至下令木匠们临时伐木造船,能用多久不管,只要能为他渡人渡马过河就行。”
    新伐的木材,显然不适合拿来造船,时间长了,船只漏水、变形、腐烂等破事一大堆,严重的甚至会在河中央散架,纯粹是害人。
    不过临时用用倒是没事,反正也没指望用多久。
    “你说的应该是真的。”邵慎一把拨开了文吏,冲到岸边的草丛中,够着头看向正在登陆作战的银枪军士卒。
    他们花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冲上了河岸,然后就地布阵。
    大盾居前,长枪向外,步弓手排在后面,作势挽弓。
    他们甚至往阵前扔了一些东西。邵慎猜测那是用树枝制成的简易鹿角,可单人携带,没有车辆、拒马的时候,临时拿来阻挡骑兵冲锋——其实只要仔细想,办法总比困难多。
    第一批人上岸之后,后续船只慢慢摇了过来,第二批士兵开始登陆。
    “这仗打得也太麻烦了,真真急死个人。”邵慎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亲自跳上马渚,挥舞着长柄斧,将敌人尽数斩杀,把防线不断外扩。
    “咚咚咚……”另外一侧响起了鼓声。
    邵慎立刻转头望去,却见一队队军士正在起身,往船上行去。
    那不是银枪军!
    “黑矟军。”文吏轻声解释道:“本有千二百人,旬日前又扩充两幢,现有两千四百余。”
    “什么黑矟军,连铁铠都没有,拿着根黑漆漆的‘木棍’,到底想干什么?”邵慎有些惊讶。
    “他们是去送死的。”文吏幸灾乐祸道:“成军不久,技艺未成,将来北渡厮杀,他们将是第一批。”
    “何以见得?”邵慎问道:“这般稀松的军兵,一旦为敌所迫,驱赶下河,陈公面上也不好看吧?”
    “都是流民罢了,要多少有多少,死多少都不心疼。”文吏哂笑一声,说道:“百余艘船,恰好能渡这两千四百人。”
    “你不是说还在造新船么?”
    “确实。”文吏回道:“或许将来还会再调拨一批屯田军上阵吧。”
    邵慎不说话了。
    渡河作战是真的残酷,容易被人半渡而击。
    照他看来,不如等到冬天,大河冻得结结实实的时候,再遣兵北上。
    不过这样也有问题,冬天取土不便,无论扎营还是筑城,都比较麻烦。
    “也不知道二叔怎么想的,唉。”邵慎有些着急地走来走去。
    “天子降诏,不得不北上了。”文吏解释道。
    “嗯?”邵慎有些惊讶,他真不知道这事。
    “七日前的事情。”文吏说道:“天使至中潬城,当众宣读诏书,陈公接旨后,晓谕全军。再等几天,怕是匈奴都知道了。”
    “难怪,难怪了!”邵慎一跺脚,叹道:“难怪我过南城之时,听到百姓议论之声。”
    其实何止是议论,还隐隐有哭泣之声。
    傻子都知道,渡河直攻遮马堤的风险有多大。
    大河南岸又不是没有匈奴的斥候或细作,稍稍打听一番就知道。
    “天子的命令理会它作甚!”邵慎有些生气,怒道。
    文吏摇头苦笑。
    天子诏命,确实可以阳奉阴违,但陈公这一次好像没打算拒绝。究其原因,大概是担心夜长梦多吧。总之这是上面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也想不明白,随他去了。
    邵慎心中不忿,懒得再看了。
    回到城门口时,押运来的物资已经交割完毕了:广成泽送来的肉脯、干酪、酱菜。
    另有少量稻米,惠皇后羊氏遣人送的。
    呃,还有两件冬衣,襄城公主私下里请他送的。
    二叔可真是……
    在中潬城等了一天没等到邵勋,邵慎便带着车队回返了。
    八月十六,他们在南城宿了一宿,第二天见到数千许昌世兵拔营启程,向东进发,随行的还有大量工匠。
    问他们作甚,却没人肯说实话。但“睿智”的邵慎早已看穿,这一定是去下游找地方建临时浮桥的,因为他们带了大量造桥工具。
    只是——过了孟津这段,不但河面更加开阔了,水势也颇为湍急,真的能建成浮桥吗?他有些怀疑。
    这仗打得他都有点迷糊了。
    思来想去,邵慎急得直接停下了,让手下人带车队回返,自己则直奔中潬城,打算劝谏一番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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