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未几,数百人在吴王府外停了下来。
    一阵简短的口令声后,第一、二队百名府兵顺着围墙走,绕到了吴王府后院的两道小门外,持枪肃立。
    第三队开到了运粮食、柴禾的右侧角门外。
    第四队立于供仆婢及不太重要的宾客出入的左侧角门外。
    另有五十骑手持马槊、角弓,在围墙外巡弋。
    高平郡甲父龙骧府部曲督陈金根带着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上前敲门。
    陈有根立于其后,身侧是两百名辅兵部曲,无甲,人手只一杆长枪,但队列还算整齐,看着也挺能唬人。
    巨大的动静让东阳门内大街一片骚动。
    居住在这里的多为达官贵人,消息灵通。当邵兵刚一出现的时候,家家户户就紧闭大门,气氛凝重。
    他们现在把府兵及其部曲称作“邵兵”。
    如果说许昌、南阳等地的世兵、各地屯田军以及临时征发的丁壮农兵的身份还有些说道,很多人将他们视作朝廷兵马,并不直接称呼“邵兵”的话,那么府兵身上自带的邵氏色彩可就太浓了。
    这支部队能够出现,完全就是邵勋的个人意志,而且“罪孽深重”。
    以陈金根所在的高平郡为例,计有瑕楼、东缗、梁丘、甲父、大野五个龙骧府,共六千府兵。
    高平北面的东平郡则有阳谷、郈乡、瓠子(缺编)三个龙骧府。
    东平西边的濮阳郡——在濮阳王死后,国除——则有胙亭、韦城、羊角(缺编)三個龙骧府。
    此十一府、一万二千府兵连成一片,将三郡二十二县牢牢掌控在手中。
    这些兵完全就是邵勋的私人,横行乡里,凶名昭著。如果说这些还可以忍的话,那么这些府兵带坏了风气,可就让人很不满了。
    曾经淳朴的乡间,再也不是士人的理想乡了。
    苦心营建的庄园,再也不是士人最后的避难所了。
    这就是一帮鹰犬、爪牙啊。
    敲门声响了一会后,王府正门被打开了。
    双方僵持了一会,王府仆役让了开来。
    陈金根一挥手,带着五十甲士入内。
    陈有根在后面看着,微微有些遗憾。
    陈公的命令比较严,他们也不敢过于放肆,整体还算客气,至少比当年司马乂、司马越的兵有礼貌多了。
    毕竟何伦那厮是真的丧心病狂,什么人都敢抢,献上来的一套极品茶具让邵勋用到现在。
    凡事最怕对比,邵兵简直太有礼貌啦!
    吴王司马晏眼睛虽瞎,但心中清明。接到消息后,他挥手让给他讲鬼怪志异的家臣退下,然后叹道:“又要出钱啦。”
    在身边侍奉的还是新都王司马衍。
    少年郎火气较盛,道:“这已经是邵勋第二次上门派捐了。”
    永嘉七年,陈公兵临洛阳,当时便索要了钱帛、车马,现在又来了,如何不让人生气?
    大家都难啊。
    想到此处,司马衍不由得痛心疾首。
    “给吧。”和两年前一样,司马晏非常看得开,直接说道。
    说完,又叹了口气:“有一有二不可有三,邵兵第三次上门,可未必有这么客气了啊。”
    司马衍一惊,立刻问道:“阿爷,你是说……”
    司马晏瞪大眼睛,看着儿子,因为眼力不济,只看到个大体轮廓。
    司马衍靠近了一些。
    司马晏摸了摸他的脸,叹道:“你封国在梁州,别指望啦。若有机会,早日渡江南下吧。景文即便不愿见到你,却也不会多为难,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阿爷!”司马衍下意识就想拒绝,却被父亲止住了。
    “我一身病,是走不了了,况且你可以去江南,我却不行。”司马晏叹道:“去吧,去前院看着点。邵勋要什么,给就是了,不要多话。”
    作为武帝亲子,司马晏知道自己的身份非常敏感。
    司马景文不过是宗室疏属,真愿意看到他过去?况且,他不仅仅有眼疾,身上也一堆毛病,强行南下的话,说不定路上就病倒了。
    司马衍担忧地看了眼父亲,然后扭过头,径奔前院而去。
    院中正吵吵嚷嚷。
    “绢帛还有一些,钱是真没了。”王府典计苦着脸说道。
    陈金根看着手里的铜钱,疑惑道:“就这一枚铜钱,便算五贯钱?”
    “此乃东吴大泉钱,一当五千。”典计说道:“可不就是五贯?”
    陈金根闻言笑了。
    他当然知道虚值钱。
    在一开始的时候,一枚铜钱就是一文钱。但随着战争频繁,朝廷开支日渐浩大,虚值钱就越来越多了,即铜钱重量增加很少,但面值大大增加。
    王莽时期就铸造了“大泉五十”,一枚铜钱当五十钱用。
    蜀汉、曹魏都造过“直百五铢”的铜钱,后来又出现“当五百钱”的虚值钱。
    东吴的“一当五千”他还是第一次见。哦,手里还有许多“大泉五百”、“大泉一千”、“大泉二千”,基本都铸造于东吴赤乌年间。
    当然,这些虚值钱面值离谱,在实际流通中是不太被认可的,经常会打折使用,有时甚至是打“骨折”。
    毕竟,汉五铢钱重五铢,是为一钱。“大泉五百”不过重十二铢、“大泉一千”重十六铢,你也好意思当五百钱、一千钱用?老百姓不认可!
    不过,朝廷是有很强烈的强迫民间认可虚值钱币值的冲动的。很多时候动辄赐钱十万、百万,具体给的是什么钱可就难说了……
    “莫要诓我!”陈金根一把拽过典计,将“大泉五千”塞到他手里,指着门外,大声道:“你若能拿这五贯钱去买个胡饼,我…我…我今天就不打伱!”
    典计自然不敢去试,只能连连讨饶。
    司马衍叹了口气,挥手喊来一名仆役,低声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仆役们抬来了许多器物。
    司马衍上前,说道:“将军可据此估直,应能凑够三千贯了。”
    此时风俗,“贵人富室,必蓄其器”,富贵人家在家具布置、器物用度方面非常舍得下本钱。
    比如这会抬出来的七宝床、象牙席便是东吴特产,纯银叁镂带漆画书案、金镜、金缕合、银缕合(食器)、金澡盘乃至小型铜兽……
    陈金根挥了挥手,让军士将这些器物取走,然后看着司马衍,道:“另有绢五千匹,若实在无绢,布亦可。禁军将士正在攻打新安,舍生忘死,新都王就不要吝啬了。”
    司马衍脸色一白,这个时候上哪弄五千匹布?
    于是问道:“钱帛却无了,今只剩器物。可否?”
    陈金根不语,算是默认了。
    不过他很快又说道:“听闻吴王府内僮仆如云、庄客如雨,天子有诏,令征发仆婢舂米,庄客转输粮草,至少需得三百户。”
    司马衍愣在了那里。
    他突然想到了父亲方才的话,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两次就有第三次。
    这是第二次上门,胃口可比第一次大多了。
    当年司马颙、司马颖围攻洛阳,战事最激烈之时,长沙王司马乂便征发豪门仆婢舂米——这些人再也没回来过。
    本以为邵勋出身低贱,不敢学司马乂征发奴仆,但他显然失算了。
    父亲说得对,下一次上门会开出什么条件,可就很难说了。
    这个时候,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明悟:邵勋不但征发奴仆,连他们本就不多的庄客也需要,这是要彻底断了他们的财路啊。
    丹阳等地的租赋,可不一定能及时转运过来,还指着庄客种田养他们呢。
    邵勋这么一搞,洛阳确实很难待下去了。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逼着他们走?
    他又看了眼陈金根。
    陈金根站在那里,许是见到吴王一家态度好,便多说了句:“是非之地,逗留作甚?”
    说罢,转身离去了。
    ******
    吴王一家还在纠结,竟陵王司马楙却已收拾东西离开了。
    前后十余辆车,满载粮食及各色用度。
    一家老小,外加门客仆役,总共不到百人而已。
    司马楙当了多年徐州都督,本来挺有钱的。但在诸王混战之中,挡了司马越的路,被他弄得很惨。
    积累最丰厚的徐州府邸财货竟被司马越夺取。
    后来到了洛阳,财货又失掉大半。
    现在这十余辆车上所载之物,已是被邵勋“敲诈”之后仅剩的一点钱粮了。
    堂堂宗王,曾经也是一地方伯,临老了却混成这副模样,委实不知该怎么说。
    车队很快出了建春门,司马楙最后看了眼洛阳,叹气离去。
    早上已经与天子告别过了,君臣对坐而泣,哀不自胜。
    难道这就是王朝末日景象?
    司马楙不敢这么想,但又忍不住这么想。
    其实,邵勋征发奴仆、索要财货,并不算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毕竟在他之前,很多人这么做过。
    但问题在于,他不是司马氏宗王。
    司马乂、司马越乃至更前面的司马冏、司马伦可以这么做,甚至杀害同宗兄弟,其余诸王不会走,因为他们知道这还是司马氏的江山。
    但邵勋是外姓人,他这么做兆头可就很不好了。
    此人必是操莽之流,又抑或是董卓?
    在司马楙看来,邵勋更像是董卓、曹操的结合体。
    他有志扫平群雄,这一点与曹操很像。
    他又霸占宗室乃至皇室女子,这一点则是活脱脱的董卓。
    董卓当政那会,地方上还有许多刘氏方伯。
    邵勋入洛阳之前,地方上的司马氏方伯却在自相残杀,大部分被自己人干掉了——作为前徐州都督,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可惜啊,可惜!
    到了这会,司马楙胸中悔意无限。
    若司马家不内斗,其他人哪有机会?便是邵勋这种野心勃勃之辈,也得老老实实给东海王效力。甚至于,还在东海老家种地。
    可惜!
    司马楙又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
    他们这些宗王走后,天子在洛阳愈发势单力孤,连个熟悉亲近的人都没有了。
    毫无疑问,邵勋在一点点改变洛阳,试图将其变成自己掌控的地盘。
    他没有动士族,因为士族是他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动了司马氏宗亲,因为司马氏是他野心的阻碍。
    这是一次“温柔”的清洗,却十分坚决。
    现在或许不会动天子,但当他自觉功劳、威望足够后,会做什么事就难说了——当年董卓可是废杀少帝了的。
    当然,也有一些宗室出于种种原因,选择留在洛阳,继续观望。
    司马楙不想评价他们的选择。他也想借此看看,邵勋到底有没有那个胸襟,容司马氏族人活下去。
    “洛阳名邑,不复归司马氏所有矣。”司马楙骑着一匹枣红马,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金乌西垂,残阳如血。
    恰如那大晋朝的江山,或许用不了多少年,就将迎来日月交替之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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