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蒋戈乘坐当天最早航班返回京城,挤着国庆假期的拥堵赶回市区时近正午。
    一家开在胡同巷子里的咖啡店,装修雅致环境静谧,只有几位上了年纪妆容打扮贵妇模样的女人聚会闲聊,时不时发出阵阵造作娇笑。
    “怎么了,电话里讲不清楚?”
    蒋戈进了门在院子角落找地方稍作片刻,老板兼总编胡舒立从室内出来问,他并不答话用余光四处打量,用手拍了拍跨在肩上的电脑包。
    “你等等。”
    胡舒立二话不说转身回室内,转瞬间去而复返,手里拎着背包。
    两人走出咖啡店,钻进停在巷子里的车,蒋戈默默无语快速打开电脑包。
    “你觉得是谁?”
    胡舒立看完邮件许久才开口,语气带着难言的凝重低头定定打量署名,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说服自己手下的重要业务骨干。
    邮件内容三宗罪,已经超出企业经营行政违规范畴!
    首先财务造假,单独摘出来并不出奇,整个市场心照不宣泥沙俱下,正常接受行政处罚了账。
    但联接后半句‘上市至今净利润为零’其心可诛,一家没有盈利过的企业,怎么成功上市的?
    要知道爱奇艺、优酷此类业界头部视频平台纷纷赴美上市,乃至全互联网行业都达不到国内上市标准尽皆赴美,因此所谓匿名正义市民暗藏的恶意不言而喻。
    第二点和第三点同样如此,乍看起来不足为奇,深究推敲全是问题。
    套现百亿钱转移到哪里了,这么多钱是通过什么渠道转移的;虚增业务拉高估值融资,忽悠投资人没问题,几十上百亿的银行贷款如何通过审核。
    简而言之,这份调查报告,是瞄准把贾跃亭送进去的角度发力。
    “啪嗒。”
    打火机闪起火,蒋戈降下车窗吞吐烟雾,老大爷骑自行车穿街走巷的切糕叫卖声,顺着车窗飘进打破凝重。
    “有没有可能是谢景行?”胡舒立眉头紧锁引导节奏。
    蒋戈眼皮眨动透过车窗,望着巷子街道两侧被碾碎的枯黄落叶。
    “我们先假定是他,这份邮件你拿到手研究了一整晚,你估计他盯上乐视多久了?”胡舒立自顾自继续问。
    “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内容数据详实,时间线贯穿乐视上市始末长且清晰,结论明确。”
    蒋戈终于开口回应,用手指把变形的烟屁股弹出车厢,几点烟灰碎屑随风倒卷落在身上:“像是事后调查总结报告,如果他手头没有确凿证据,倒霉的是他自己。”
    “不,你错了,就算他胡编乱造不会有任何风险。”胡舒立不假思索反驳。
    蒋戈顿时愣住,神情茫然透着不可置信,毫不掩饰怀疑情绪直不楞登盯着她。
    胡舒立合上垫在膝盖上的电脑,伸手指向咖啡店:“这家店是我闺蜜开的,她老公在唐山开铁矿,身家二三十亿只少不多。”
    “她开这家店房租装修人工投了上千万,没对外营业过一天,但她几乎每天不闲着,快五十岁的人了学做咖啡拿过奖,插、品酒,头头是道。”
    她放下胳膊坦然与蒋戈对视:“她最常说的一句话,老公有老公的战场,妻子有妻子的战场,整天乐此不疲经受白眼融入某些圈子。”
    “刚刚你进院里看到的所有妻子都是圈子里的一员,每次聚会始终坐在主位那位,有次提到谢景行说:嗨,谢景行呀,小伙子挺懂礼数,逢年过节也经常主动给我家那口子发祝福短信的。”
    胡舒立绘声绘色模仿语气,话锋一转讲起冷笑话:“你说谢景行发的是新年快乐,还是端午安康?”
    “……”
    黑色幽默令蒋戈胸口发闷,他记得自己干过类似事情。
    高中放学和喜欢的漂亮女同学顺路回家,女同学水灵灵的大眼睛黏在染着黄头发的小混混身上,他梗着脖子比手画脚吹嘘我们很熟的,经常主动跟我打招呼。
    事实是那个小混混朋友太多认不过来,见到谁都喊爷们儿。
    “我们得自己求证调查内容可信度,深度、专业、严谨,我们的初心。”胡舒立手指点着笔记本电脑,绕了八百个圈子道出目的。
    人才往往桀骜不驯,她不能强行摁住蒋戈,分析利弊直言你发出这篇报道把乐视干死了,也捎带手把财新传媒一块干死了,而谢景行甚至不会正眼看到你一眼。
    拖吧,这封邮件并非全文,只有三则主要观点相关的部分内容。
    无论匿名正义市民是不是谢景行,既然幕后之人想下杀手,总不会指望把一家第三方媒体机构当做宰牛刀。
    “今天已经是四号,八号股市开盘,我们最多只有四天求证。”
    蒋戈嘴唇蠕动几度踌躅,这封邮件九成九几率来自谢景行,那么根据太禾西柚疯狂搜刮乐视可做空资产的行为判断。
    节后股市开盘做空报告必然震爆市场,进而配合股市做空操作血洗屠杀,届时他再公布邮件没有任何意义。
    不,是财新,他是为了公司好。
    作为金融专业严肃媒体,如果能够亲手揭露全国金融市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上市公司财务造假案,胡总绝对可以毫无争议加冕金融新闻女王头衔。
    他顺便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名气……
    “胡总,我,实在不行我们单独做个微博账号发报道,后续确定没问题再由公司出面认领。”蒋戈心跳加速双眼泛着血丝。
    胡舒立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劝说:“蒋戈,这种事不是我们能掺和的。”“胡总!这会是国内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上市公司财务造假案,我们新闻人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蒋戈脸色扭曲。
    胡舒立太阳穴青筋涨起:“你扳着手指头数数,你这句定语有多少个字,就要有多少个人上法庭被告席。”
    “所以照你说的意思,谢景行边嬉皮笑脸参加学妹婚礼,边把他们一勺烩了。”蒋戈反将一军。
    谢景行有礼数你有吗,胡舒立被气得半死当即就想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强行忍住。
    沉默了足足十几秒做出决定:“把邮件内容能够求证的部分摘出来,结合你手头独家消息,写一篇专题报道。”
    “什么时候发?”蒋戈顺杆就爬。
    “八号盘前,我去请位退休的老领导,和你联名主笔。”
    “没问题胡总,我回来路上已经约好了乐视网核心工作组的一位程序员,他能够证实虚增营收数据。”
    蒋戈瞬间变脸喜上眉梢,新闻版面要提前过审,挂他自己的名想都不用想,肯定发不出去。
    车门嘭的关闭,胡舒立望着窜下车几乎小跑着雀跃离去的背影,几十年从业经验使然,心里本能浮现四个字——大势所趋。
    谢景行从头到尾只干了一件事,撕开乐视的皮,露出血肉白骨。
    经过短短几天发酵,当所有人都能从参与分食乐视获利,分歧自然消失,贾跃亭败北方为众望所归。
    …………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飞速转眼而过。
    10月7日,假期最后一天,蒋戈步履匆匆走出京城机场。
    他昨天又去了趟魔都,基本确认两件事情,第一匿名正义市民不止给财新传媒发了邮件,包括第一财经在内几家头部财经媒体应该都有收到。
    但完全没有谁敢抢先发报道,大家颇有默契融合邮件部分信息,避重就轻写一写专题报道。
    等到有医保不怕死的先上抗住压力,兄弟们马上并肩子群起而攻之。
    其二,虽然抢发报道的胆子没有,但放出些无凭无据传闻的胆子还是有的,乐视供应商中已经小范围传开乐视欺诈融资消息。
    引起恐慌供应商们跑去银行挤兑乐视支付的金融票据,这些金融票据,很大一部分是银行给乐视的授信额度。
    供应商们挤兑,反映到银行立场对乐视风险评估提高从而收紧授信额度,乐视给不出钱,供应商更加恐慌挤兑。
    如此这般形成链式反应,资金链断裂几乎就在一瞬之间。
    挤兑,是寓言,由寓言提出者亲手实现。
    假期帮乐视锁住了生机,明天工作日,供应商们将抽空乐视所有流动血液。
    “我马上到公司,对一遍稿子排版,有两个数据要改一下。”
    蒋戈手持电话语速极快讲着,空出的一只手拽开车门,和车里一位脸泛油光的猥琐胖子对上眼神。
    两人互相看看,他倒退两步扫了眼车牌号:“不好意思。”
    蒋戈指了指后面一辆同款宝马七系,示意认错车了,这两天赶了太多路,叫辆尊享网约车穷人乍富有点懵。
    “哈麻批。”
    曾强斜眼嘴歪口吐脏话重新甩上车门,捏着拳头骂娘:“走走走,不等了!”
    “曾总,我们请的这位专家在业界很资深,他的航班马上到,咱们是不是再等等?”助理谨慎提醒。
    “我等个锤子,让他自己打车!”
    曾强嗤之以鼻略显亢奋:“先跟贾跃亭盘盘道。”
    谢景行强上财务造假不成,嘴皮一翻又拿银行贷款做文章,招数狠辣阴毒直指命门。
    贾跃亭不甘示弱,已经收到包括海澜集团周建平数位老同学在内,组团提供的6亿美元现金贷款了,明天市场开盘发公告,抗住供应商挤兑马马虎虎。
    一个没活硬整疯狗似的不肯善罢甘休,一个看似摇摇欲坠,就是赖着不死有狗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点应对之策。
    这笔生意真是越做越邪性,曾强判断谢景行手里肯定有点东西,毕竟拿出真金白银做空。
    但东西应该不会太多,要不然周建平、孙宏斌等人和他,一个两个看不出乐视有大问题,总不至于这么多人都被贾老板忽悠死。
    风险是有的,说不定胜负手就在鑫根,所以曾强这次要咬一口大的,请长虹电视的高管帮忙当参谋,瞄准乐视电视业务股份。
    今天先把意向合同签了,明天谢景行拿不出猛料,就跟老贾抱一把,这小子还真是够意思。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曾强摇头晃脑哼起了小曲自比诸葛孔明,年轻人只有楞劲儿蛮干是不行的,忙活半天除了弄贾跃亭满身口水还能干点什么。
    未来是年轻人的,但现在属于他们这批老猎手,小谢还是得老老实实回家嘬奶,过些年再出来接班吧。(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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