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恪知道, 一定是出事了。
    这些日子接二连三有人坠楼,大庭广众下,一具躯体从高处重重砸在街道上,简直能把人吓死。一两回还好, 最近时常有, 更可怕时甚至多达一日两三人坠楼而亡。
    普通百姓早已惶惶不安, 传什么的都有,京中道观寺庙之流少了,那些个小老百姓病急乱投医, 便又不知信了哪门子学说,京中渐渐流传起一个古怪的传说来。
    据说近千年前,有一位富商,救下一位绝色女子,那女子以身相报, 席间遭一位武将觊觎,致使富商与武将交恶。后富商失势,武将借机发难,要求富商交出那位美人。富商为此感叹, 他因那倾城女子而获罪。
    女子听闻, 泪流不止,当即坠楼而去, 以全富商恩情和自身名节,后传为佳话。
    现在,他们都说那女子的魂魄千年后苏醒, 来到了京城, 见着了年轻的人登上高楼,便要引诱他们翻过栏杆跳下去。
    一时间, 人人自危。
    西阙大街,净华塔,足足十八层,据说地上十五层地下三层,取自超度十八层地狱鬼魂之意。原本道观和佛寺被取缔后,老百姓们很乐意在塔下祈福烧香,可最近来拜佛烧香的人们也少了。
    因为净华塔上,也落下了一个人。
    黎恪认识那个人,他也是个入镜人。
    和自己一样出身微寒,进京赶考,初试不第,在回乡和留在京中犹豫不决时,被早就盯上的近卫们引入此道。
    黎恪和他交情不深,却也有过数面之缘。观其卷宗记录,也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
    只是……他没死在死劫中,却死在了镜外鬼魂手中,实在荒谬。
    黎恪慢慢靠近,蹲下去。
    地面有一块被砸出来的小坑,还有些铲也铲不走渗进地缝里的血色,扩散成一道有些扭曲畸形的影子。黎恪看着那留下的痕迹,似乎能想象出那人是如何爬上高塔,又如何翻过围栏,坠落在地的。
    至于山海镜……山海镜能拦住鬼魂掐断他们的手,却不能拦住入镜人自个儿要翻过栏杆的腿。
    手掌心扣了一面镜子,贴上去,又举起照了照高塔。
    高塔上,有个男人正在扫塔,虔诚至极。自下往上看,明媚阳光刺透了黎恪的眼睛,也让山海镜晃出一道金光落在扫塔男人身上。
    没有异样。
    “查出什么来了吗?”跟在他身边的侍从问他,声音恭敬。
    黎恪淡淡道:“没有。”
    他的眼睛到动作都是麻木的,他不想再听从命令,可他不能不听从命令,更何况他现在除了按照别人的指示做,叫他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他也不知要做什么。
    侍从没有为难他,将这条消息传了出去。
    一个接一个,领了纸条的人隐秘地穿过大街小巷,交到一个卖炭人手中,卖炭人转交给茶楼的茶博士,茶博士传给一个常客,那常客再带回“家”。
    “一共叫了二十三个人去看,都说没有异样。”
    “没有异样……”说话那人嘲讽一笑,把手头堆着纸条的木匣重重一掷,当中碎成两半,纸条哗啦啦如雪片落地。
    “没有异样?所以那些人都是自愿跳楼的?没有鬼怪作祟?你们查了这么多天,什么也不知道?!”
    她骤然发怒,手下们当即跪了一圈,不知所措。
    再怎么查,还是不清楚,他们又不知道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能如何?
    死一般的寂静。
    越是寂静,那些人越战战兢兢,不敢发出动静,生怕惹怒她。
    “姜遗光还没被接回来吗?”上首女人冷冰冰喝问,目光如电,扫过离她最近的甄二娘。
    据那些人的口供来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内情多些,尤其是姜遗光。
    甄二娘此刻换了副农妇打扮,面带惭愧低声道:“还没有,不过……已经派人去了,最迟七天,一定能回来。”
    “甄娘子,我记得……他是在你手下的?”
    甄二娘不敢隐瞒:“是。”
    “把他的卷宗全部带过来。”上首黑衣女子冷漠道。
    她的脸很古怪,容貌娇艳,眸子明亮,偏生从额头到两边脸颊各生出一道狰狞疤痕,将一张本该漂亮明艳的脸用刀疤划成三份。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也丝毫没有媚态,反而凶狠无比,如择人而噬的野兽,任谁见了那双眼睛也要在心里打个突。
    “不光是卷宗,他的所有……全部带过来。”
    甄二娘早有准备,又应一声“是”后,拍拍手,让人送了来。
    有她在前面顶缸,其他人自觉趁机告退。上首女子也不搭理他们,让他们多带人把剩下还活着、能调动的入镜人全部关在一起住后,坐着静静等待。
    她的静却也不是寻常女子的安静,而是像一团强行被压抑的火团,一只强忍着捕食欲望随时可能暴起的凶兽。
    姜遗光的卷宗被手下人快马加鞭送来,甄二娘呈上去,退至一旁,屏息以待。
    屋内刻漏一点点滴水,用于计时的剑标逐渐上浮,甄二娘不知不觉间背后生出了冷汗。
    她不知对方看出了什么,只见到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裴远鸿?他又是哪个……他把镜丢了,又叫姜遗光捡着了?”
    甄二娘忙恭敬道:“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裴远鸿的镜子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女子不依不饶,“他为什么带着镜子去柳平城?”
    这些甄二娘早就熟记于心,娓娓道来:“因白大儒的一位学生突然惨死……”
    “所以,白大儒的那个学生为什么惨死?查出来了吗?”女子似笑非笑,“姜遗光他的祖父又为什么突然被自己的孙子杀了,查出来了吗?”
    “我看卷宗,姜遗光不像好杀戮之人,他做什么才要杀自己祖父?”
    甄二娘额头冒汗。
    “裴远鸿说他镜子丢了,镜子来源为何?上个主人是谁?在柳平城怎么丢的?姜遗光又是怎么捡到的?裴远鸿为什么会知道姜遗光捡走了镜子?”
    “还有,他写的那个话本又是什么东西?柳平城的知府为什么突然发了疯?裴远鸿为什么不让姜遗光收鬼反而要选择和他一起入镜?这些你们都查出来了?”
    一连串咄咄逼人发问,叫甄二娘几乎无路可退,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唯有最后一句还能辩解一二:“裴侍卫他或许只是不清楚……那时他确实应当不清楚,一些规则还是我临时教他的。”
    “不清楚,所以敢入镜?”女子讽笑,“我看他清楚得很。”
    “原本我以为姜遗光能先从幻境中逃脱,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现在看来——他身上秘密不少。”女子指尖点了点卷宗上某行字,状似惊讶。
    “第一次入镜,就能面不改色剜人眼睛,实在好胆色,好气魄……”
    这样的行为,真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年做出来的?
    一个正常的、父母双亡,被抱养长大的少年人应当是怎样的?反正不可能像他一样。
    即便性情古怪,可再古怪,一个人的性子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形成。如一个善良的人,不可能突然间杀人如麻。一个阴郁孤僻的人,也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变得健谈。
    甄二娘冷汗都要落下了。
    是了……
    姜遗光能面不改色剜人眼睛,能谈笑风生中夺人性命,他在被发现的前十六年,真的如裴远鸿所说那般,是个性子能称得上不错的倒霉人吗?
    “既然知道有问题,还不去查?”上首女子反而冷静下来,不断转动手上扳指。
    这次事件闹得太大,陛下自然也有耳闻。
    他甚至对这场闹剧中有至关重要作用的姜遗光起了兴趣,断言他能过十重死劫。
    要是陛下见了他,等后来又查出姜遗光有问题。到那时……他们万死也难逃其咎。
    甄二娘被女子训了一通,灰头土脸下去,临走前还不忘把姜遗光一应书籍卷宗抱走,封好了预备再带回去。
    大人教训的是,她想。
    那时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那样明显的可疑之处,他们竟也没有怀疑。
    甄二娘问过跟随自己来的庄子上仆妇,从她口中得知,姜遗光和庄子上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情,除了那个赵瑛……是姜遗光曾经夫子的女儿,小时有些来往,后来夫子暴毙,其遗孀连同女儿视姜遗光为仇人。
    不过……他似乎和容家大小姐,以及一个姓黎的入镜人也走得近些,好几次还主动拜访。
    姓黎的……黎恪?
    甄二娘心里想了些什么,让车夫把自己送到黎恪住处附近的茶馆,再让手下人把黎恪请来。
    至于赵瑛……回去再说。
    黎恪来时还有些迷惑,进了近卫们开的茶馆,见着甄二娘身上服饰立刻明白过来,当即行礼,口里问好后,又问大人唤他来有何事。
    甄二娘便直白问他对姜遗光了解多少。
    黎恪思索片刻:“可是善多他出了什么事?”
    甄二娘不耐:“与你无关的事不要打听,你只需将你所见所闻告诉我就好,不要隐瞒。”
    卷宗难免有错漏,文字记录和当面交谈,口吻总是不一样的,一些表情也能泄露出人的小心思。因而甄二娘才决定亲自走一趟。
    黎恪不敢再隐瞒,斟酌片刻,道:“善多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哦?”甄二娘来了兴趣。
    大多数人都觉得姜遗光是个怪胎,怎么黎恪却不一样?
    黎恪道:“他心无善恶之分,也不通人情世故,全看旁人对他如何,他便一样样回报。”
    黎恪嘴上这么说,面上真挚,脑海里拼命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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