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连串的大喜事让整个京城的热闹劲儿过去大半个月都没消下来, 宫中亦是喜气洋洋。唯独大婚的太子本人凭栏远眺南边,沉沉地叹口气。
    朝廷上寻常官员大婚都有五到十日不等婚假,太子却在新婚后第二天便开始忙碌,而现在, 陛下更是临时起意南巡, 将一应政务都丢给了他。
    如果只是他一人也就罢了。一同代理朝政的, 还有朝阳公主。
    这位从小到大都显露出地位不凡的公主,小时候能把玉玺盖印玩儿,长大后更是……
    就算他和朝阳关系还算不错, 可他有时听着那些立皇太女的呼声也要心惊,他不确定这位妹妹是怎么想的。
    如果说几年前他还能确定,朝阳没有争储之心。现在就不一定了。
    现如今朝阳的野心再也掩饰不住,她结交的范围也不再只是京城中的贵女手帕交,听说, 她开始在南北两边的学子身上下功夫,军队那边似乎也掺了一脚。
    前朝曾有过女子称帝的事例,本朝女子地位也并不算低。而更糟糕的是,陛下的圣心, 也明显地偏向朝阳。
    底下几个弟弟都不足为惧, 唯独这个妹妹成了心腹大患,并且……因为她很有可能以女子之身掌权的缘故, 宫里其他几位公主也隐隐偏向她。
    此时,身后有人为他披上一件斗篷,太子早感知到来人的脚步声, 闻声回头对女子笑了笑:“今日忙完了?累不累?”
    宫里没有皇后, 太子妃嫁进来后就要和贵妃一起操持后宫事务,也是难为了她。
    李氏温婉道:“多谢殿□□恤, 妾不累。倒是殿下要注意身子,窗边风大呢。”
    她顺着太子的目光向窗外看去,那里有一株正在盛放的迎春花。
    太子顺势隔着衣袖牵住她手腕到桌边坐下,宫人上茶后立刻退下。
    陪太子妃说了些话放松一会儿后,太子满脑袋纷乱思绪总算放空不少,也有空去想父皇南巡一事。
    陛下一共南巡了四次,今年是第五次。每回南巡也不尽然是玩乐,更多要看看南边的官员是否忠心、南边的学子对朝廷有无异议等等,也是彰显一些圣人恩德。
    父皇这次带上的是三皇子,他去年因两广地带的旱灾去过次南方,今年再去一次也无妨。
    思及三弟,太子又想起南边曾经发生的那些怪事,和长眠诅咒的蔓延。
    其实东瀛人并未完全死绝,前些年陆陆续续有瀛洲人渡海到大梁境内,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朝廷上还有个父亲是东瀛人的当官儿的呢,也没见影响什么。
    不过南方显然不比京城安全,父皇出巡,将一部分入镜人也带上了,其中还包括他那位堂弟——姬钺。
    想到这儿,太子叫来个近卫,吩咐了一句下去。
    *
    小院里,姜遗光正点了灯看书,就听见近卫的传讯,面上十分不解:“太子殿下为什么会找我?”
    近卫维持着行礼的躬身姿势半天没起来,恭敬道:“太子殿下想请您过去说说话。”
    姜遗光知道又是在挑入镜人进宫了,只是太子不知什么缘故对自己有印象才叫了自己。他默然一会儿,忽地阴阳怪气道:“我疑心病重得很,要是进宫冒犯了殿下可不好,你们也不劝劝殿下?”
    他这是还没消气呢,这气性可真够大的……近卫暗地里给自己擦汗,连忙赔不是。再三请求,姜遗光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
    说是太子请人进去说说话,其实也不过见了一面,赏赐些东西,然后就安排他们在另一间殿睡下——东宫有女眷,不方便。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要在宫里一直等到陛下南巡回来才行。
    姜遗光不在乎住哪儿,宫里和宫外、园子里、小院里没什么区别。宫里规矩多,更不方便些。
    太子那边时时谴人来问起居,大约是通过近卫那边得知了他们各自的性情,姜遗光发觉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小心翼翼,平日一句话不敢多说,生怕被自己误会。
    姜遗光乐得清闲。
    跟他一起进宫的两个入镜人心态要好许多,骤然听闻能见到太子殿下,激动得不行,宫人来问询时更是感激涕零。他们私底下和姜遗光说话时也透露过了,现在情况似乎变了,朝廷正在找人跟在皇子公主们身边,以免他们被妖鬼所害。
    就像为山海镜找主人一样,入镜人也要找主人了。
    所以……太子才会抢先将他们宣进来。
    到时不论是皇子们自己挑还是陛下来选,他们身上都已经打上了太子的标签。其他皇子公主们肯定要避嫌,不会再选。这些已经被太子挑中的人自然也不会希望再跟着别的主子。
    姜遗光心里倒是有些预感,并不意外。
    原来在柳平城住时,鬼怪并不常见,后来到京城更是少有。可他们一路下江南时,途中怪力乱神之事数不胜数,不仅有鬼,还有各种说不清源头的古怪习俗、离奇诅咒,越远离京城,此类事越多、越怪异。
    瀛洲岛上见闻更甚,他们国家有百鬼夜行之说,可竟能达到生生覆灭整个国家的地步,绝非一两面山海镜轻易能解决。
    但现在,京城里的古怪也渐渐多起来了。
    不然,那个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鬼为什么迟迟没有入镜人去收?为什么又会让藏地那边的人皮唐卡传入京城?只能说明世间诡异变多了。
    一切都隐隐在向着某个更糟糕的方向滑坡去,这种不详的预感太过微弱,姜遗光不便说,说了其他人也不会信。而和他一起入宫、宫外还有家人的几个入镜人正十分高兴自己搭上了太子这条大船。
    他们正盘算着怎么利用这段时间真正成为太子麾下的臣属。
    不过他们的美梦没有做太久,一桩突如其来的噩耗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三月初六后寅时初刻,帝师白慎远在家中病逝。
    据白家人说,白慎远本就身体不大好,去年又因为弟弟死讯传来。彻底压垮了身体。从那以后便每况愈下,只是他一直拦着家里人不让往外说。今年冬天差点没熬过去,可谁知道冬天好不容易挺过来了,初春时,他却走了。
    头天他还说要在院子里栽两棵桃花树呢,家里人把桃树苗都定好了,还没种上,人就走了。
    太子和朝阳公主匆匆换了素服去白家吊唁,灵堂前上过三炷香,满室缟素,哭声遍地。兄妹二人在悲戚的哭声中相对无言,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叹息。
    一般的臣子去世便罢了,尊不让卑,陛下顶多在返京的折子上提一句,以显圣恩。可白慎远身份不一样,当朝帝师,文坛中地位极高,他一旦去世,哪怕只是为了安抚举朝文人,陛下都要立刻从江南回来。
    太子便发了八百里加急向已经到江南的陛下说明消息,同时又让飞鹰卫私下以鹰传讯,道陛下不在京,拖着又不好,他斗胆做主让白家家人先将白老先生收殓入棺,其余一应事宜等陛下回复后再做决策。
    至于进宫的那些入镜人,也赶紧让他们回去了。要是陛下准备回宫,到时让陛下把他们宣进来更方便。不过现在太子根本也管不上他们,每人送了些礼就赶紧让他们离开,他正在为另一件事操心。
    已经有学子在京城穿起素衣,头上裹麻布,喝凉水穿草鞋,自发号召要为白老先生守孝。白慎远地位在此,很快就纠集了一大帮书生照做,且不断往京城周边区域扩散,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件事也被太子写进了折子里——没办法,轻不得重不得,白慎远地位在这里,他不能怠慢,可放任这批学子显然也不行,赤月教还在暗处虎视眈眈,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他将自己的做法和考虑的一应事宜都写上了,让飞鹰传去。
    奇怪的是,陛下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太子不免更焦急。
    陛下出巡一次就要带上几千人,他又一向身子康健,安危肯定不必担心。太子只担心自己折子上有什么地方写不好,让陛下看了不想搭理。
    *
    院子里,姜遗光问近卫:“白老先生真是病逝的吗?”
    那近卫道:“自然是,早就有人验过,如果有蹊跷,一定会请你们去看看的。”
    姜遗光松口气:“怪事听多了,发生些正常的都不敢相信。”
    身边人不断死去,死去的人又带走另一批人,源源不断,永无止境一般。突然听说个正常的因年纪大生病去世的,还有些稀奇。
    近卫道:“也是因为公子您一直关注着这些吧……”
    世间绝大多数普通人不都是这样?普通地来,普通地走。哪怕闹鬼事那样多,对绝大多数老百姓儿而言,他们这辈子也不会见到过一次。
    白家处处挂白,门外都有不少书生自己带了凉席枕头和衣服,白天跟着跪下门边哭夜里干脆直接睡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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