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 地上就被收拾得差不多了。蒙坚正带着百夫长指挥其他人用长木棍把那堆东西挑到一边事先挖好的坑里,预备一起烧掉。
    姜遗光扫了一圈。
    一个人都没少,看起来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
    那道视线的主人很可能真的不在此处。
    一切收拾妥当后,剩下的人继续往前进。
    因为那条蛇耽搁, 其实现在已经很晚了, 透过头顶密集树冠绿叶, 能看到太阳已经渐渐挪到了西边。恐怕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蒙坚心急如焚。
    这地方可不是好休息的地儿,可以说处处都藏着毒物和陷阱, 白天还好,一到夜间这些野兽便格外狂躁。但就算这样,这条路也是诸多进山道路中较为便捷的一条。
    他思来想去,一时间难以做决定。率军的都统又连连说自己也不清楚一切由他下令,这就让蒙坚更难抉择。
    左思右想间, 他让人请来姜遗光,两人一块商量。
    被那个带着西北口音的士兵请走前,姜遗光正吊在队伍尾巴后边,好似看风景一般左右细细张望, 间或和身边的士兵聊天。听来人说蒙坚想找他, 立刻跟着走了。
    “这件事么……我也拿不定主意。”听了蒙坚的话,姜遗光一摊手, “不论怎么做都免不了伤亡,你应该明白,没有万全的办法。”
    摆在眼前的办法只有三个。
    要么绕路改抄近道, 但这条路已经是最安全, 走过人最多的,贸然绕路, 谁也不知道近道会不会变成死路。
    如果不改道,剩下的选择,要么趁夜连夜行进,第二日到了营地再休息。要么……在天黑前找个能扎营的地方。
    “你找我商量,实际上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只是希望问一问我,然后求个心安而已。”
    蒙坚被说得脸上僵了好一会儿,苦笑:“是啊,瞒不过你去。”
    跟着他就传令下去,让这些人打起精神,各自检查行装,该吃吃喝喝的最好都在路上解决了,今晚不休息,彻夜行进。
    夜间猛兽凶险,就算原地驻扎也可能会惹来觊觎。而他们夜里肯定要轮班守夜的,守夜的那些人怎么能睡足?不守夜的那些也未必就能休息好。与其提心吊胆休息一晚,不如一鼓作气解决了。
    姜遗光没出声,没有计较他又拿自己当幌子的行为——蒙坚刚把他叫过去转头就下令,其他人怎么会认为这其中没有自己的建议?
    事实上他这时也顾不上蒙坚。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这回,他感受得更加清晰。不光是恶意,还有满满当当的审视打量的意味,好像在挑剔一件货品成色不够鲜亮似的。
    姜遗光若无其事往前走,没说什么。让做好准备解释的蒙坚一口气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他拿不准姜遗光是没搞懂,还是明白了以后故意没提起,就等秋后算账。
    翻过小山坡,越过洼地池子,越往前走林子越密,一年前开出的道早就被野草荆棘重新长满了,需三五个人在前边拿镰刀开路才行。
    姜遗光一直默默跟着往前走,间或打下一只鸟,让其他人收着。
    借着打鸟的时机不断注视四周,可不管怎么找,周围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绿色,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影。
    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看着自己?他又藏在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不得而知,手停在腰间数次要拔剑,又放下。
    这种不断被恶意注视的行径让他时刻保持警惕,丝毫不敢放松,尽管他也明白,身边跟着这么多人,那个人即便要对自己动手也要从长计议才是。
    但……那道视线跟着他,断断续续的,已有快两个时辰了。
    这两个时辰,太阳终于挪到了西边,天边泛起红霞。
    队伍里又死了几个人,都是途中不小心碰到毒物,或者被毒虫、毒蝎子、毒蛇给蛰咬了,大夫没救过来,确定人死了以后就地找个地方挖坑埋了。
    两个时辰间,他们行进了约莫十里路,途中砍了不少当火把的木头,够点个三天三夜了,昨晚打猎剩下的肉也都在,全军放开了吃一天也没问题。
    太阳西斜,照进林子里的红光柔美如红纱,一层薄薄的雾从四面八方飘来,慢慢笼罩住整座山。
    伴随雾气涌来的还有一阵阵潮湿的凉意,浸透衣裳,不知不觉间渗入皮肤。初时还不觉得如何,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冷得发抖了。
    他们来到了一处山谷,这处山谷名为落霞谷,仰头看四周都是山,谷中一条狭长小溪蜿蜒流淌。他们站在谷底,活像站在一条长长高高的盘子底,盘里还盛了一汪水,粼粼漾着夕阳晚霞金红色的碎芒。
    到落霞谷就安全许多了,这里的水能喝,雾也没有毒,野兽虽然多,但他们人也多,聚在一起壮壮声势,寻常野兽也不会招惹这么大一批人。
    蒙坚甚至有闲心开始欣赏风景。
    落霞谷东面的山头两头凌空凸起,中间凹下去一点,看上去像一支树杈。
    蒙坚就指着那座山对姜遗光说:“你瞧那座山,我们都叫它龙顶珠。你看那个张开的地方,像不像龙脑袋上顶着两支角?”
    “当某些特殊时候,从山脚下往上看,太阳或者月亮正圆时出现在两支龙角正中,这就是龙顶珠了。”
    姜遗光想象不出来,他并不觉得像,相反,他觉得那个大大的豁口更像一条龙张开的嘴巴。不过他没说,只是附和点点头以示赞同。
    “据说,如果有人能够在太阳正好落在龙角当中的位置,也就是龙顶珠一景出现时,站在龙角之中,脚踏龙首,头顶日月。那人就能黄袍加身。”蒙坚越说越起劲,说完马上反应过来,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咳,我也是听说的,这话不可信。别的不提,那座山山脚下都被封了,不让上去,也就是大家伙说着玩玩而已。”
    除了姜遗光,其他人都渐渐放松了心神——夜里才是要紧的,现在绷太紧夜里可怎么过?就连弓箭也要时不时缓缓弦呢。因而他们都很有兴趣地听蒙坚说故事。
    骊山中不少门道他们也不清楚呢,蒙坚从小到大都长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山。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不过是个民间故事,陛下宽仁,就算传出去也没什么。姜遗光也跟着说:“这有什么,不过闲话而已。”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的手却再一次下意识碰上了腰间佩剑。
    那个人,已经盯了他接近两个时辰了。
    倒也不是一直注视着他,断断续续的,就像一个人养了只鸟,放在箱子里关着,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打开盖子看一眼。
    对那个人来说,他不过一时兴起的观察。他却对每一次恶意的注视都会下意识做出反应。
    现在他很确定……
    那个人在故意用这种方法消磨他的耐心。
    弓弦时时刻刻绷紧,最后只会绷断,人时刻绷紧,最后也会心力交瘁。
    他到底是谁?
    那头,蒙坚话中的喜悦更深,边走边自己转了一圈指着周围的山说:“骊山北边的这一块山地,整个就像一条龙。所以北边的整块地方,包括四面峰几条谷还有这一大片林子,合在一块儿,有个大名字,就叫卧龙峰。”
    立刻有个爱听评书的士兵笑问:“卧龙峰?难不成还和诸葛先生有关系?”
    他说的诸葛先生就是三国时期蜀国那位诸葛孔明,号卧龙。
    蒙坚打个哈哈:“谁知道?说不定当初诸葛先生也来过这儿,顺手起了个名呢?”
    卧龙吗?
    姜遗光跟着看了一眼山头,两支分不清是龙角还是獠牙的山石中,夕阳落下,清晰地化为一轮红珠,落在正中。
    那里……好像有一个人?
    太远了,又迎着光看不清楚。直视太阳,哪怕只是夕阳,那种灼热也让人受不了,等他移开视线再看向别处,眼前飘过不少乱糟糟的花影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别一直盯着,眼睛会受不了的。”蒙坚关切地提醒。
    姜遗光等缓过来以后又看过去,那人影却不见了。
    落霞谷里果然比较太平,只赶跑了几群挑衅的兽群而已,在溪边把水囊重新装满。从谷中走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沾了湿漉漉的雾水和细碎的草叶,鼻间充盈着带泥土和草木气的香味。
    仿佛只是踏出去几步路的功夫,天就暗了。
    他们所在之处为一处延伸出长长一角的山崖底下,月光被这片挡在头顶的山石遮住,更显得幽僻阴森,好像突然从白天转到了黑夜。
    地上山中的人们赶紧都穿上一层大衣裳,火把点起。山里本就冷,夜里更是冷得厉害,六月天,竟到了几乎呵气成冰的地步。
    蒙坚呵出一口白雾,搓搓手,提着嗓子道:“火把不能熄,每个人都看紧着些,盯着自己前头的人!”
    “晚上那些东西疯得很,弓手把弓箭备好,其他人自己带着刀。”
    如是一个接一个传令下去,整条队伍整装待发,踏着泥泞小路往外走。
    “前边是一线天,顶多只能两个人并排走,两个人挤,我们一个一个过。里面有蝙蝠,有毒,别碰别招惹,安静过去。”
    “每个人多带一根火把,记着看身上火油够不够,不够马上加。”
    一线天里是透不进一点光的,要是没有火,恐怕会在里面被蝙蝠缠上。再说了,一人一个火把,看到火把的动静就知道那人怎样,是不是还活着。
    蒙坚在前边传话,一个接一个传令过去。原先三四人并排走的士兵接了命令,赶紧检查自己身上的物什,各自商议后排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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