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一步步, 慢慢走近。
    头发花白,盘成光亮的髻,千沟万壑的脸在阴暗森林之中更显幽森,叫人不寒而栗。
    元靖一僵在原地, 脑子都木了, 她想跑, 可两条腿软得动也动不了,只能僵在那儿眼睁睁看着那张可怕的脸靠近。
    她只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在要跑的前一刻,姜遗光拉住了她, 微微摇头,口型无声道:“是人。”
    ……真的吗?
    元靖一再看过去,惊奇地发现刚才那种阴森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不见了。站在面前的好像就是个普通的老人,甚至有几分慈祥。
    这是怎么回事?元靖一想不通,不过在姜遗光眼神催促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把话说了。老妇人没有起疑, 笑呵呵地拉住她上下打量,又问起她的家人。
    好在元靖一之前和姜遗光串通过,不然这会儿真不知道怎么答。
    ……
    白家,氛围正好。
    阿寄猜测应该是姜遗光走的时候做了什么, 一直萦绕在宅子里的古怪阴郁的气氛消失不见了, 原先看上去阴沉沉的亭台楼阁也好像被雨洗过以后露出了鲜亮的颜色一般。
    宅中老仆们在着手收拾行囊,买马买准备等雪彻底化了就离开此地回京。整座老宅好像被注入了生气, 生机勃□□来。
    尽管如此,厚刀鬼依旧十分不安,每天都往外一直看, 好像从那个方向就能看到自己女儿回来似的。
    好在这回姜公子去的比上回快一些, 五天后,他带着元靖一回来了。
    两人衣服都换过, 也洗漱过,但阿寄就是觉得他身上带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把这事说给姜遗光听,后者端着茶想了下,承认了:“确实见到了不少。”
    “不是您动手的吧?”阿寄有点怀疑,不然元姑娘为什么会吓成那副样子?
    姜遗光:“自然不是。”
    那厢,厚刀鬼也迫不及待问自己女儿。元靖一精神恍惚,一问一答倒让他把事情摸清了个大概。
    原来他们真找到了那个族群的“圣地”,她也假装成那儿的族人,暂且住了下来。
    圣地里看起来和外面没什么不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村里不论男女老少,额头上都扎着头巾吧。
    元靖一还好,姜遗光这个异类进去后非常不受待见,他也不在乎。元靖一顾不上他,自个儿偷偷观察村里一切,还向其他人打听阿瑶的消息,这样反而让村里人更相信她了些。
    然后她就提出想“认祖归宗”,要拜一拜神。纠缠几日后,她终于见到了整个圣地里的人都在供奉的神像。
    那尊神像形似二王庙内的二郎真君,同样额头正中有第三只眼。却又不太像。二王庙里的二郎真君身着黄甲,手持方天画戟,脚边蹲着哮天犬。而圣地里的那个神像,同样身穿黄甲,但那身黄衣怎么看都像是上坟时烧的黄纸一样的颜色。
    它手里也并没有方天画戟,却是托着一颗头骨,另一只手牵着犬,链子竟也是用白骨雕成拳头大小的头骨串成,拴着的恶犬眼神冰冷阴森。
    至于神像本尊……它两只眼睛紧闭,第三只眼睁开,不仅不似寻常神像那般庄严,更是多了几分阴郁诡谲之感。
    进去以后元靖一就病倒了。一闭上眼,她就感觉有一只充满恶意的红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元靖一知道自己在做梦,挣扎着想醒过来,可她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不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梦里闭上眼睛也不管用,眼前一片血红。
    她掉进了血海之中,眼看就要溺死……
    若不是姜遗光察觉不对把她叫醒,恐怕她就醒不过来了。
    等第二日,她走出房门后,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族人,迅速接纳了她。
    元靖一后知后觉,她昨晚恐怕是经过了某种考验——外族人看过神像……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想到这儿元靖一十分后怕,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姜遗光是怎么把她叫醒的,她不打算问,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和村民们打听。
    那些人真的把她当族人以后,什么都不瞒着。然而,事情原委却叫元靖一即便坐在火炉边也冷得打了个哆嗦。
    原来,这个族群名为氐族,的源头最早要追溯到住西北边的荒漠一带,后面慢慢入关,融入中原,和中原汉人一起杂居,久而久之就学习了汉人的言行。不变的是,族中老人会将还在部落时的风俗口口相传,不使流失。
    其中流传最久的一个风俗,名为剠额为天。意为在额心刻一道口,涂上墨汁,看上去便像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就是天眼,据说能勘破真伪,辨识人心。
    时间久了,即便是同族之人也会有分歧。因为种种原因(这里元靖一猜测恐怕就是信仰的问题),氐族经过成百上千次分裂,各个分支不断和外族通婚,如今大多已和普通汉人无异。有些连剠额这一习俗也丢了。
    圣地中人却不一样,只在本族内通婚,自称他们这一族为氐族正统。其他氐族人只是在额头刻一道痕,他们却要在额头正中直接刻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是三岁时就要由父母亲手刻上去的,会随着人长大跟着变大。
    他们在村中的几天有幸见到了这一幕。一个三岁的女孩坐在院子正中,旁边摆了烧酒,蜡烛,雪亮的刀,和一圈观礼的族人。
    父母用尖尖的刀拨过火苗,撩得滚烫,浸过酒水,滋啦一声,又冷却下来。刀见用力刺入额间,一点点往下划。
    女孩尖叫啼哭,元靖一撇过头,不忍再看。过了许久,她又听到其他人晦气地叹息。
    她才知道,那个孩子没熬过去,死了。
    早夭的孩子是不孝的,更别提还是在这种刻礼上承受不住去的。这样没福气又不孝的孩子即便走了也不可惜,丢进后山不必再管。
    元靖一听得发寒,再一问,因为刻礼死去的孩子都是这么处置的。
    再有,其他氐族人崇尚二郎真君,因为他们觉得二郎真君的形象多少受了氐族人影响,二郎神便是他们的水神。
    圣地的人却认为,二郎神已成了汉人的神仙,起了汉名,又有各种俗家故事,不再纯粹。他们信奉的真神就不一样,不可究其姓名,不可追其来历,一切从虚妄中来,自本真之中终结,无名无姓,无牵无挂。
    所以他们很瞧不上外面的二王庙,将庙中供奉的二郎真君称为伪神,信徒也被他们认为愚不可及。
    虽然在元靖一看来,比较像他们自己捏造了个“神”,然后日夜供奉。她行走江湖数年,见过的淫祭野祀不少,并不因此新奇,只好奇如今蜀地怪影之谜会不会和圣地里的人信奉的东西有关。
    问及此事,圣地中人无一不面露得色。
    在他们看来,这是他们的真神终于降临,要铲除伪神与其信徒。
    他们很乐意见到此事,但又不乐意蜀地百姓将二王庙烧掉。因为他们还想着把里面伪神的神像迁出来,把真身的神像换进去。庙都没了怎么行?
    至于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怎么来的……
    元靖一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好了,爹,这事儿您就别问了。不能说……真的不能说。”不论如何都不肯吐露一字。
    姜遗光那边也没有告诉阿寄,只是让近卫送信回去,一封送到骊山驻地,一封送往京城。
    送去京城的信更厚些,信中详细讲述了他在酆都的见闻,还包括白蕊夫人和两把神兵,和氐族的怪神一事。
    至于赤月教……
    他隐约觉得赤月教和朝廷似乎有什么关联,虽然两方看起来水火不容,,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即便写了,朝廷也不会立刻出兵讨伐赤月教,所以这件事他也写在了信上。
    圣地里的人……已经很难说是不是人了。姜遗光用了一个词来形容他们——活死人。既是活的,又是死的。
    姜遗光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他们不是原本的圣地中人。准确来说,他们见到的那些“人”,都是最初没能活下来,丢进后山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又活了过来,并将村里人取而代之,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就是原来的人。
    姜遗光察觉了其中几人名字不对劲。
    就在他们发现真相后,村里的活死人纷纷“死去”。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元靖一从村里带出来。但也正是这番冒险,让他洞悉了氐族之谜。
    信的最后,他问京城那边,需要让他把这个怪影除去吗?
    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有些事主动做反而不被领情。只有让对方主动提出来,才会算在自己身上。
    京城那边很快传来回话,让他如果方便,不影响自己的话,请他尽快将怪影除去,好让百姓免受苦难。他受到的损失,朝廷也一定会想办法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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