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 雪面在清透月光下,简直在发光。
    用作歇脚和转运煤块的偌大山洞里或坐或站二十来人,中间厚厚一层煤块上架着木柴,火烧得正旺, 锅中浓汤翻沸, 香腾腾热气熏的人眼睛发酸。
    本是难得惬意的时候, 却没一个人敢说话,入镜人也好,跟着进山的普通老百姓也罢, 全都死死地盯着山洞口,大气不敢出一声。
    山洞口没有一个活人,却无端见黑影行走,张望徘徊,似有迫近之意, 黑影憧憧,一眼望去不知其数。
    若是再数数洞中人头,会发现人又少了几个。
    王进既害怕又忍不住看,一句话不敢说, 他吓得舌头都短了一寸, 根本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刚才他和人一起扫灰,扫着扫着对方没声儿了。他回头一看, 那人却不见了,出去以后发现人竟然又少了几个。他还以为是又有人闹事,几位于家贵客解决了闹事的人。但怎么没听见声音?也没人叫啊。
    王进不敢问几位贵客, 他们看起来比其他人更不安, 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王进只好问其他人,却被告知, 那些人都是忽然消失的,都是一转头,他们就不见了。
    风雪渐密,他们不得不躲进山洞里,没一会雪花就密得看不到远处了,白茫茫一片像堵大白墙。
    墙上慢慢走出几个黑影。
    有人想跑出去,结果刚冲出去就没了动静,没多久……黑影就多了一个。
    和近乎绝望的几个人不同,入镜人们虽也不安恐惧,到底多了几分镇定,还能静下心商量。
    “为什么会凭空冒出影子?冬日进山得罪煤婆婆的传言是真的?”
    “不像,如果真有这种传言,我们第一次进山怎么没见到?”
    “你们说,会不会是我们也见过,只是忘了?姓王的一开始不也忘了?在乌坊才想起来。”
    “不无可能。”
    “煤婆婆……呵,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到这一步了也要拦着我等。”
    “它并不是阻止我们进去,相反,它不让我们离开,逼我们进洞。”闻人敏不断以目测距,她能感觉那些影子越来越近了。
    不止一个人发现这点,这叫他们都慢慢往洞中退。
    “诸位,你们有没有看清影子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吕雪衣跟着往里退,他一直在想些什么,忽地抬头问。
    卢湘:“我没有看清。”
    姜遗光说:“若我没看错,和岩壁上的黑影有关。”但这些影子,还有外面行走的影子,并未让他察觉到危险。
    也许可以试试。
    “黑影?哪里有……”范辛慈马上接话。
    姜遗光环视一圈,目光在范辛慈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后者不知怎么地会过意,猛地激动起来。
    这……这是姜遗光第一次需要他!
    范辛慈猛地跳起来,冲出去随便抓过一个人按在墙上。
    那人甚至来不及惊恐,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范辛慈差点收不住力,好悬没撞在岩壁上,险而又险地停下在墙边寸许处。
    到这时其他人哪里会不懂?纷纷反应过来远离石壁。山洞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宽不过一丈,又不敢往外走又不敢往里去,十几个人缩成一团,饶是这样,也没人敢凑到范辛慈身边。
    “黑影多了一个。”姜遗光说,他一直看着洞口,“它们追过来了。”
    还有人要惊叫,被同伴一把堵住嘴,你拉着我我拖着他挨挨挤挤向洞口深处跑去。
    “我也碰过墙面,还好我那时没事。”吕雪衣无比庆幸,他见过不止一个人无意间触碰岩壁,或是靠在岩壁上休息,看来影子并非无处不在。
    “不能掉以轻心。”闻人敏飞快地说。山洞里太暗了,又到处都是煤灰,只有很仔细才能看清不平岩壁上的黑影。
    一路向里,入镜人们都发现这山洞不像自己初入镜时那条。姜遗光问起,才得知这座煤山共有九个矿洞,三条矿道。
    至于矿洞最深处有什么,在场的没人见过,只有个不知道流传了多久的传说。
    最初还没有煤山镇,挖矿洞的人从山腰开始挖,一路往下,硬是从山腰挖到了地底深处,跟挖井似的。听说是因为越往地底矿脉越多,才挖了这么深。
    关于矿洞,也有个传说。当时挖矿洞的人们贪心不足,被越来越丰富的煤矿脉迷了眼,想一直往下挖看看最底下有什么,于是干脆从不同方向一路往下开凿矿道。
    结果在他们挖到九十九丈深时,三条矿道终是汇聚在一处。
    不过矿洞里到底有什么,矿工们没说,活着出来的矿工只道当时忽然看到耀眼天光。
    经常下矿地干活的都知道,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突然看到亮光,眼睛会受不了的。
    那群矿工当时就全瞎了。
    惨叫声中,一道非男非女的声音幽幽响起。
    它指责人们的贪婪,明明地上的矿脉足够他们十几年冬日的取暖,却还想得到更多。他们挖了不该挖的矿,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他就把他们眼睛剜了做补偿,从此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所以,虽然大多数镇民知道每条矿洞都通往地底,但没有人敢真正走到尽头,大家都只是听说而已。
    已经走了很久,回头看时,影子仍在他们身后徘徊,挡的严严实实,火光昏黄,越往里走越昏暗闷湿,他们想离开,可此时除了继续往前,没有第二条路。
    火把早就灭了,这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跟在姜遗光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大多被影子拉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一点光亮倾泻而至,因为太黑了这点光亮刺目如白昼,让人瞬间来了精神,也生出一种自己走了太远,从天黑走到了天亮的错觉。
    一行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不论是入镜人,还是王家送来的仆从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洞口后奇景。
    天地颠倒似的,巨大矿洞内,莹白晶透雪山上平下尖倒扣在地面,好像凹下去一个巨大的碗。上方则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岩壁。但不知为何,第一眼让人想到的,是雪与天在下,地在上,天地颠倒。
    姜遗光回忆起曾经听过的故事——李斯率七十二万人为秦皇建造地宫,穿三泉,下铜而致椁,挖掘至地底最深处。地尽头的另一端,是颠倒的世界,在那边,天沉沉降于底,地轻轻浮上空,人们倒悬在高处的地面行走,鸟在人下方的天空飞翔。
    和眼前这座倒过来的雪山
    而又有一个与秦皇有关的故事,传说在某些地方,时间会停滞,甚至倒流,譬如王质烂柯、黄粱一梦,这种地方被称作乱时之山。他就曾在镜中经历过。
    若按这么算,山海镜又何尝不是一座“乱时之山”?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从进骊山以来,但凡事关那位两千年前的帝皇之事,皆与“宇”“宙”二字有关。
    驻扎在骊山的人们,以及历代帝皇追寻的能打开秦皇地宫的九鼎,其上纹路阵法寻常人无法看懂。他能参悟,也不过因为他明白阵法与“宇”“宙”二字有关,仅此而已。
    内心种种并未表露,其余入镜人难以猜到他所思所想。他们亦在震撼之余,心中亦是盘算不断。
    范辛慈仍痴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遗光看。
    卢湘心道,姜遗光铁定发现了什么,但是没说,据说他素来沉默寡言,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开口。他现在也拿不准吗?
    闻人敏则是在心里释怀地笑了。
    她起初也想不明白当初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镇中哪怕是于家也不像能养出杀手的样子。不过在经历种种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悄悄拉过吕雪衣,在他手上写——“姜遗光师从闫娘子,擅软剑”。
    吕雪衣愣了一下,忽然猛地明白过来!借着众人都在惊叹时机激动地扫一眼所有人。
    救他们的那批人很可能是姜遗光教出来的,那追杀的那批呢?会不会也是入镜人之中的一员?
    “你要下去看看吗?”向来很少说话的景嘉玉对姜遗光问。
    见他点头,景嘉玉扫一眼王进和他仅剩的两个同伴,他们早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王进还以为她要灭口,急忙赌咒发誓自己一句话都不会往外传,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不料却听得闻人小姐说:“不,你平安出去以后,一定要将这里所有事原样告诉于家,一点都不能出差错。”
    王进还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不料姜遗光也这么说,还嘱咐他们,不要一问就什么都交代了,要先隐瞒,被吓一吓威逼利诱以后再说,更能取信。他听得忐忑之余,免不了激动。
    这是不是说……他们会想办法让自己下山?
    闻人敏悄声问:“你也觉得和于家有关?”
    姜遗光干脆挑明:“是,于家养不出武艺高强的杀手,仅凭我们几个也难一边掩藏一边培养势力。借于家的手就方便多了。”不告诉于家,怎么能让于家幕后指使那人知道?又怎么引他们出来?
    在路上姜遗光就发现了有人尾随其后,人数还不少,尽管那些人十分小心,仍旧露了些踪迹。他没有从那些人身上察觉到敌意,猜想不是来监视便是来保护他们。这些人的指使者若和于家无关,他就要想办法让于家也知道,把更多人搅进来,才能窥探到些真相。
    以往要揣测的对象不是人便是鬼,如今,对手很可能是自己。这叫姜遗光难得地束手无策,他并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可能会作出何种选择,更不确定如今局面,究竟有没有自己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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