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这一日, 是上巳节。
    村里郑家的李娘子置了两桌子席面儿。
    请了几位平日里与她交好,村里有些头脸的娘子夫郎来家里吃酒。
    这郑家可谓是村里的富足人户,郑大郎一手的木工活儿十里八村都晓得, 在城里还置得有个生意颇为红火的铺子。
    乡下的屋儿也建得漂亮, 做的是白墙,盖得是青瓦,院子圈得老宽敞。
    家宽好待客,李娘子又喜好结交, 常有置席请人吃酒吃菜。
    李娘子本是县里豆腐坊的女儿,生得水灵,与郑大郎结识后嫁到了这村子上。
    郑大郎待她好, 成婚一二十载了, 都没如何让她去下过地, 两人足足生了五个儿子。
    村野人家, 十分看重男丁兴旺, 李氏能生, 郑家长辈对她满意, 她日子过得比许多媳妇夫郎都舒顺。
    “晓得我今儿要置席请张娘子吃酒, 老郑一早便去了俺爹铺儿上捡了些鲜豆腐回来,要我招待大伙儿咧。”
    李娘子笑吟吟的, 与张氏道:“你一会儿尝尝看入不入得口,带一方回去给光宗炖个豆腐汤吃, 这些日子他在屋里头读书,当心着身子。”
    张氏道:“他就爱吃你家磨的那豆腐, 夸说又嫩又甜。他是好福气, 得你挂记着。”
    李氏好结交,嫁来村上, 自少不得与里正娘子张氏走到一块儿。
    且不说她俩还是故交,两人娘家的铺子在一条巷弄上。
    屋里几个老熟识坐在一处,连媒人乔娘子也都在,吃着茶水闲着话儿。
    说聊着今年时节好,雨水足,庄稼秀云云。
    又说着谁家的姐儿哥儿小子到了年纪,婚配一系。
    正是说得起劲儿,院儿里头忽的传进来一声:“李娘子,我来得迟啦!”
    屋里的人一顿,听着声音有些生,不由得都伸长了脖子朝外头瞧去。
    来的竟是庄子上与人做小的秦氏!
    “她如何来了?”
    见着做东的李娘子笑着迎了出去,张氏低声嘀咕了一句。
    坐在她旁头与人说媒的乔娘子放下嗑得正香的南瓜子,道:
    “李娘子擅交人,庄子那边怎可能不去结交。咱女子总不好叫那爷们儿来屋里吃酒,自也只有请枕头边的来。”
    张氏晓得这些道理,虽因祁北南的缘故,她并不多欢喜这秦氏。
    但今儿都是人李娘子的客,她便是不喜,也不会表现出丝毫来。
    言罢,人受李娘子虚挽着胳膊,进来了。
    只见那秦氏梳着个眼下城中妇人正时兴的春髻,髻端饰着把桃花儿银梳。
    穿了件月季色绣喜鸟的细布褙子,下身是条浅色的裙儿,分明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了,收拾得怪是娇嫩鲜亮。
    “过来的急,也没准备个甚。拿了一角石榴酒,两包樱桃煎,供大伙儿节上做点闲嘴吃。”
    秦氏抬手拿礼间,食指和中指上还带着两只银戒子。
    一屋子的人不由唏嘘,光是晓得那庄子上的管事日子好过,却不想竟富裕成这般模样。
    一个小都穿鲜戴银的,那正头不是穿丝用金啦?
    一屋子的人也摸不清恁朱庄头的家底有多厚,可见秦氏这般派头,足见她是得宠的。
    屋里头的人各有心思。
    原先心里还多瞧不上秦氏,这朝见人这般滋润,立与她热情起来:
    “樱桃煎我光是听过,恁贵,今儿可算是沾了李娘子的光,得尝上一尝了。”
    秦氏得捧,心中发愉:“柳夫郎喜欢,我改天儿给你送些去。”
    “那怎好意思。”
    “秦娘子快快坐下来,还站着说甚话。吃点茶水润润喉咙,这三月里不如前头寒了,天儿也见敞亮起来。”
    唤孔娘子的连也招呼起秦氏来。
    秦氏笑应了一声,坐下来端起茶盏子吃了口茶汤,扫了眼屋里的人。
    她全都认得,里正家的张娘子,说媒的乔娘子,家中有鱼塘买卖鲜鱼的柳夫郎,田地山林最多的孔娘子……
    都是村里的富足人家。
    “秦娘子这银戒子好生漂亮。我也有一只银的,戴着却怪是丑。”
    “要我说啊,哪里是那银戒子丑,分明是秦娘子的手生的好,手指匀细,戴甚么都好瞧。”
    几个坐在秦氏旁头的妇人夫郎吹捧起秦氏来。
    “柳夫郎惯会说笑,我这以前做活儿的手,都快与那棒槌一般了,哪里好瞧。”
    秦氏心中飘然,觉着今儿没白来。
    想当初她在萧家的时候,这些人哪里是她能巴结得上的,都拿着鼻孔瞧人咧。
    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这些个人如今反还恭维起她来了。
    这受家中富足的人夸赞,与受穷酸人户的讨好全然便是两回事。
    她心中鼓涨起来,说话也愈发的响亮。
    一侧的张氏与乔娘子相视笑了笑,捡起碟儿里的南瓜子继续嗑着。
    “这南瓜子当是撒了些盐糖炒的,香咧。”
    有眼尖儿的瞧见里正娘子自始未与那秦氏搭过话,不去讨那秦氏好的,转都凑在了张娘子这头。
    “如若有旁的出路,如何会去与人做小的,到底是女子哥儿苦命。”
    “原先的日子好生生的,咱村里人又和善,也不是我愿意走。要不是被逼得很了,谁愿意放着日子不过了……”
    张娘子吃着茶汤,本是没去留意秦氏那团子人在说些甚么,咋得几句凄苦的话落进了耳朵里。
    “是那猎户逼你走的!甚么人哟,他长时间不落家,孩子你带着,家里你顾着,怎这般心狠?”
    秦氏拿着帕儿虚揩着眼睛:“那祁小子,与萧家就不是甚么亲戚。是前头那个与宝哥儿定下的亲,赖着这亲老远跑来投奔。”
    “虽觉得还没成亲女婿就来投奔丈人不妥贴,我念他没了爹娘老子,是个可怜孩子,要住下便住下吧,偏生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他,挑拨着猎户赶我回娘家。”
    “想来他是念着先头小孙娘子的好,觉得是我占了她的地儿,刁着要把我赶走。”
    秦氏说的伤心:“偏生那猎户还信他不信我,我为着那个家辛辛苦苦,到头来我还成了个外人。”
    “秦娘子,你说这些,也是不怕遭天谴呐!”
    屋里的人正听得同情起秦氏来,忽得一道声音打断了去。
    围着秦氏的人循着声儿望去,瞧见说这话的竟是里正娘子,一时大伙儿都噤了声。
    敞亮的堂屋静得能听见外头布谷鸟的叫声。
    秦氏吸了下鼻子,一脸哀凄的看向张氏,道:“里正娘子,你这是哪里的话呀?”
    张氏径直站起了身:“你是甚么缘由合离的心头自当清楚,没人在此说你的不是,揭你的疤,你倒是颠倒黑白卖弄起可怜来了!”
    “纵是合离了,好聚好散,人萧家、祁小郎,没在外头说过你一句不是,你这朝回来,反倒是倒打一耙,席面儿上说人长短,究竟是谁爱挑拨呐!”
    张娘子好不生气,她原本只是不想搭理秦氏。
    然而见着她一副可怜样在此处拨弄是非,实在看不下去,本就有些火的性子,一下子便燃了起来。
    这些日子光宗没得私塾读书,全凭祁北南送与他先父的手札供他学。
    便是不说有这份情谊在,她听不得秦氏在这里卖弄委屈,编排祁北南。
    实在祁北南也不是她所说的那般,纵晓得是因为秦氏待孩子不好才教萧护赶了去,人一家子也从没在她耳根子上说过秦氏什麽不中听的话,哪怕合离那日也是与她留了情面。
    这妇人,真是不晓得好歹。
    便是不在萧家作怪,光在他们村子上,也叫她够恶心的了。
    秦氏没想到里正娘子会突然蹦出来揭她的短,她一时被呛了话,不知如何反驳。
    转继续装着可怜:“里正娘子为人正,这是瞧不起我一个与人做小的妇人了。”
    张娘子冷笑:“收起你那副嘴脸来吧!一屋子的娘子夫郎,你做作给谁看。”
    “你与人做小做大不干谁的事,可在村子里头乱编排人,我不单是瞧不起,还见一回骂上一回咧!”
    本在秦氏跟前的柳夫郎孔娘子见掐起来,不着痕迹的走开了秦氏些。
    两人肠子都有些悔了,怎就捧起秦氏来了,真教那头上的银梳子给闪着了眼。
    将才听秦氏说萧家和祁小郎的不是时,合该就断了秦氏的话,但凡眼睛亮堂些的谁不晓得里正一家现在与那祁小郎走得近呐。
    这秦氏却不知,嘴还跟开了闸似的,收都收不住。如此编排人家的不是,张娘子听了能痛快嘛。
    机灵的都没搭秦氏的话,偏做东的李娘子她妹子打城里过来不晓得事儿,一应附和着秦氏。
    “咱这里正娘子的娘家是杀猪匠,她性子烈,厉害起来连里正都得挨两下,村里人谁不晓得,哪个敢惹她嘛。”
    "后头李娘子听到吵,赶紧来劝,里正娘子烈性,席面都没吃便扭身走了。”
    说媒的乔娘子打从郑家走,一溜烟儿就拐到了萧家,与祁北南说笑了席面儿上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是没在场瞧着你前婶子那张脸,涂了两斤粉也盖不住臊。”
    “里正娘子脾性直,但她心眼儿不坏,这般斥骂秦氏,大家心里头都有了数。虽是走了,可谁也没好意思还去跟秦氏说话。”
    “她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安生过她的好日子,非得挑拨是非,害你名声,这朝好了,人没害成,自又出名了。”
    乔娘子说起来都有些哭笑不得。
    这热闹看的,比吃席面儿还有意思。
    祁北南晓得秦氏的为人,拨弄这些也不是奇怪事,倒谢得里正娘子为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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